北京 魏建亮
文化研究:“文革”文學研究的一種思路
北京 魏建亮
“文革”文學的真正意義或研究價值就在于它的反向警示性,應從文化研究的角度加強研究。可從三個方面展開:宏觀層面,可運用田野調查、民族志或訪談的方法建立翔實完備的“文革”文學史料庫;中觀層面,可集中研究某一或某類“文革”文本的生產、傳播和影響;微觀層面,應深入到“文革”文學的文本內部,對它的主題、意象、人物、語言、敘事、結構等文學性因素展開具體分析。
“文革”文學 反向警示性 文化研究
新時期以來,學界對“文革”文學的研究經歷了“斷裂論”到“延續論”的變化,且在“延續論”領域成果豐碩——不僅“前溯”闡明了“文革”文學與十七年文學,與二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學,甚至“五四”文學在創作群體、作品風格、精神指向等維度的因依賡續,而且“后瞰”辨析了它與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文學思潮之間的家族相似,還有人對“文革”后三十年來小說中綿延不斷的“文革敘事”進行了分析和闡釋——這表明飽受詬病的“文革”文學的確不是“空白”,而是20世紀中國文學發展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環。面對獨特的“這一環”,對其進行“延續性”研究很有必要,一來可證明“20世紀中國文學”確實是個整體性命題,這對我們從宏觀上審視百年來的文學遺產,總結經驗教訓大有裨益;二來可為當代文學研究提供新的切入點。但不得不說,目前的這些研究對認識“文革”文學還遠遠不夠,因為“文革”文學含有的多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性和審美性因子,所以,若僅滿足、停留于上述角度的介入,無疑會對彰顯它的歷史價值和當代意義造成遺漏和遮蔽。在這個意義上,筆者以為對其進行文化研究可能是一種方法論的豐富。
之所以有此主張,主要是由“文革”文學的特點決定的。眾所周知,作為政治化和社會化的特殊“文學”樣式,“文革”文學與其他時段的文學有很大不同,不怎么具備“文學性”和“審美性”,而且還反人性、反文化,屬于“非常態”文學。但是,不具備文學性和審美性并不代表“文革”文學就沒有價值,它身上還攜有豐富的社會歷史信息和深刻的思想文化意義:政治意識形態、知識分子精神、文學文化體制、大眾趣味、精英追求、理想主義、浪漫精神,以及“黯淡”的審美等諸種因素奇妙地凝聚在一起,并產生了新的排列、組合與交織,使其成為迥異于歷史上大多數文學形態的單義又復雜的“復合性”存在,如“文革”文學的主要代表樣板戲。它是在特殊的文化體制和相關政客的指使下,按照“三突出”的政治原則和創作標準集體加工而成的典型“藝術”作品。按以往的理解,這些作品僅僅是為了迎合、圖解“四人幫”政治而生,毫無價值可言。但實際上,樣板戲不僅由于它的“大眾趣味”滿足了當時民眾,尤其是文化程度不高的農民的精神需要,從而局部性地實現了對他們的文化藝術啟蒙①,而且它們也大都是精英知識分子們“精雕細琢”的集體成果,其敘述、語詞、謀篇布局及舞臺演出等,都堪稱經過了“千錘百煉”。不僅如此,作品中還氤氳著濃厚的浪漫精神和崇高的理想主義,體現著“文革”時期特有的思想文化內涵,因而它們還是時代精神的“顯示器”和活體標本。當然,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這些毫無創作個性、臉譜化的政治性“遵命文學”近乎病態,所謂的審美只不過是僵硬的行政律令的衍生品,因此,若動用常態的文學眼光對這樣的文本進行文學性的審美分析就會出現南轅北轍、“鋼”“刃”錯位的尷尬,從而離真正的“文革”文學越來越遠。但是,若將之視為雷蒙·威廉斯意義上的“活文化”并運用文化分析的方法進行細致考察,就能在呈現文本特定的思想史意義時,將時代精神也活生生地展現出來。也許在這樣的研究中我們會隨時發現這些文本的“實然”意義極其殘酷,是反人類文明、反人性的,但這些恰恰從反向的角度表征了從常態的生活世界中遁匿已久的價值理性和人文關懷的“應然”面貌,從而給我們以警醒:這正是“文革”文學的意義,也是它們的真正價值所在。誠而言之,“文革”文學的真正意義或研究價值就在于它們的反向警示性。諸如探討它的審美性,它與此前或此后文學的接續性等等都沒有抓住“文革”文學的要害,因為根本而言,“文革”文學作為“文學”必然有一定的審美性,作為“歷史”的產物也必然會與其他時段的文學有內部勾連,但大面積的“反文化,反人性”的文化性卻是它獨有的。
那么,怎樣對“文革”文學進行文化研究呢?依筆者淺見,可從三個方面展開。首先從宏觀入手,運用田野調查、民族志或訪談的方法盡力搜集、鉤沉和搶救散落在鄉野民間及海外的“文革”文學資料,并運用一定的分類標準,將之建設成翔實完備的“文革”文學史料庫。楊健、北島、李陀、易光等人在這方面已做了一些開拓性的工作(如《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地下文學》《七十年代》),但這僅僅是“文革”文學之冰山一角,還有大量的“文革”文學資料埋在地下,處于沉默狀態。今天看來,這項工作已顯得異常緊迫:一是“文革”中的一些重要當事人年事已高或正在離去,若不及時對他們進行補救式的回訪并將獲取的材料公示于眾,“顯明”的“文革”和“文革”文學將成為一個越來越模糊的事件,產生“鬧劇式”的影響。比如網易博客2014年4月7日進行了一次“愿不愿意回到‘文革’時的中國”的調查,結果顯示40%的人愿意!②往大處說,這是有關方面虢奪“文革”記憶,“去歷史化”的惡果;往小處說,則是學界沒有對“文革”文學進行恰當還原和研究的后遺癥。二是“文革”文學的資料由于種種原因已被毀棄殆盡,只剩下些零零星星的存在,但這些零星存在的“文革”文學的容量也極其龐大,若不及時捕捉,也有完全散佚的可能。它們主要存在于三個地方:一是海外,二是偏僻的鄉村(尤其是“文革”時的“革命”老區),三是當時的私人日記。對于海外的資料,可通過學緣關系盡可能獲得;處于偏僻“革命”老區的材料,則需要我們下苦功夫去進行田野調查,在進行田野調查時,應把注意力放在當時的一些“文化人”身上;對于私人日記,可通過個人親自下鄉或向舊書攤主購得。筆者在翻閱購得的一些“文革”日記時發現,人們不僅記錄了那時的國際國內形勢,還寫下了個人的學習、戀愛及文學寫作情況,由于是私人的,最能披露人們的真實想法。筆者在王寶勝(山西省長治市屯留縣西賈公社牛角川大隊社員)寫于1972年的日記中讀到了如下文字:“脖頸處的那一抹紅/是愛戀的色彩/素芳/比之紅太陽/你更為嬌艷。”很明顯,這首“小詩”極不成熟,但它卻寫了當時被視為禁忌的愛情,并在呢喃般的絮語中大膽表達了對戀人的濃烈感情,而且還是在與“紅太陽”的比較中彰顯了“她”的魅力。這與紅衛兵詩歌的激情夸張不同,與白洋淀詩歌的深沉理智也不同,填補了“文革”詩歌題材的一個空缺。這些“文學”無疑是“文革”文學的亮點,但它在數量上到底有多少、質量究竟如何還未知,需要做進一步的發掘。
其次,從中觀入手,集中研究某一或某類“文革”文本的生產、傳播和影響,顯示凝聚在它(們)身上的各種社會性力量和關系以及它(們)所表征的時代的思想文化狀況。比如對樣板戲的研究,我們需要考察的不是某一樣板戲或電影的故事內容、藝術特色究竟如何,而是它在何時、由哪些人、經過了哪些改編才變成當時的樣子的。比方說,為什么要在1965年而不是1970年或1971年改定《沙家浜》這部戲,同樣是“根正苗紅”的一批作家,為什么選擇汪曾祺、蕭甲、楊毓敏而不是其他知識分子參與到改編中,具體而言,《沙家浜》又經過了怎樣詳細的修改?在修改中又是如何一步步落實上面的行政指示的,落實中是否還有改動?改好了以后,先在哪里演出,為什么選擇在那里演出,選擇哪些演員演出?這些演員的文化身份與其他演員有何不同,后來又經過了怎樣的演出變化?演出的接受效果在“文革”前后又有何發展變化等諸如此類的生產性和傳播性問題。只有將這些瑣碎的非文學性問題搞清楚,才能真正明白纏繞在《沙家浜》周圍的各種博弈性力量此消彼長的變化,這些力量是如何參與到創作中的以及由此體現的時代的思想文化狀況的遞嬗演變。在這一方面,英國文化研究者雷蒙·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王堯的《“文革文學”研究》、錢振文的《〈紅巖〉是怎樣煉成的》等著作是可資借鑒的方法論“樣板”。尤其值得提出的是《〈紅巖〉是怎樣煉成的》③一書,該書運用文化研究的“接合”方法,以田野調查得到翔實的一手資料,對《紅巖》在不同時段的生產和消費,以及生產和消費中各種思想和力量的博弈進行了系統性的還原和論述。通過這些論述,該書不僅讓讀者知曉了《紅巖》的前世今生和公眾接受的效果歷史,而且通過它還領略了時代變遷中的思想激變。
再次,從微觀入手,深入到“文革”文學的文本內部,對它的主題、意象、人物、語言、敘事、結構等文學性因素展開具體分析。但這種分析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審美化把握,而是將它們置于“文革”時期特定的歷史語境中,運用政治學、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等多學科的綜合性理論知識,跨學科地考察其與當時的意識形態、文化體制、社會權力、傳播方式之間的互動互構,從而立體地呈現它們的復雜生成以及文本形式自身的社會化和政治性意味,換句話說,就是將它們從自足自立的文本審美學陣營拉入到知識社會學陣營中,在社會性的鏈條上對其進行細致演繹。譬如,研究《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這一形象時,我們需要分析的不是他的形象如何豐滿,如何成為人物長廊中的又一個典型,他與此前和此后文學中相關形象的承續、勾連等文學史意義,而是他是如何在各種社會權力關系、傳播方式以及政治意識形態的復雜糾纏和共同牽制下,一步步從真實人物→小說中的人物→話劇中的人物過渡到樣板戲和電影中的人物的,并且還成為“正氣,匪氣,或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④的融合,從而成為“文革”歷史的思想鏡像和活體標本。也就是說,我們需要關注的是他在社會歷史中的生成演變以及由此體現出來的文化史和思想史價值。賽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對《黑暗的心》的文化政治學分析,陶東風近兩年來對知青小說和“文革”題材小說的系列形式文化學解讀在這一方面頗具示范意義,尤其是陶東風的研究,為“文革”文學微觀性文化研究的開展立了標桿。
上述研究方式只是筆者的一孔之見,必會激起一些人的反對,認為它脫離了文學研究之“文學”根基,是在簡單套用西方理論為中國文學“做手術”,并不能為中國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文學史的發展做出實質性推進。但如上所述,“文革”文學的文化性有余而文學性不足,“霸王硬上弓”地對其進行審美分析反而是一種錯位。與其如此,何不換個思路試試?況且,理論的產生和應用有它的普適性,使用西方理論不見得一定就是在“簡單套用”。
①高默波:《起程——一個農村孩子關于七十年代的記憶》,見北島、李陀:《七十年代》(下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頁。
②網易博客:《誰該為“文革”道歉》,2014年12月22日,http://blog.163.com/hot/400/?Touping.
③錢振文:《〈紅巖〉是怎樣煉成的——國家文學的生產與消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④趙勇:《正氣,匪氣,或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楊子榮形象塑造簡史》,《文藝爭鳴》2014年第7期。
作 者:魏建亮,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后。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