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劉毓慶 講述 賈娟娟 整理
椿楸園讀《論語》之《八佾》篇(下)
山西 劉毓慶 講述 賈娟娟 整理
本文講解的是《論語·八佾》篇的后半部分,共十二則。這一章重在講“禮”,“八佾舞于庭”式的僭越行為,背后包含的其實是一顆無君、無情、昧于名實的野心,概言之,便是“不仁”。禮以人情為本,不合“人情”,便是“非禮”,神也不享非禮。而《詩經》就是“發乎情而止乎禮義”的范本,所以,“不學《詩》,無以言”。
《論語·八佾》 禮義 人情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此章是針對季氏僭越行為發的感慨。
“謂”是評論的意思,季氏是魯國的執政大夫。“佾”是舞蹈用的量詞,一行八人為一佾,八佾是八八六十四人的大型舞蹈。周制規定:天子八佾,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是”訓此,“孰”訓何。“是可忍”二句,主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一種認為指季氏言,意謂季氏這樣的事情都能做出來,還有什么事不敢做呢?依此解,“忍”是“忍心”,是“行不義也”之謂。另一種認為是孔子表達憤慨之情的,依此,“忍”則釋為“容忍”。今從前說。
這一則表達了三重意義。第一,表達了孔子對季氏僭越禮樂行為的態度,隱含譴責之意。第二,表達了孔子見微知著的洞察力,知季氏的野心必不止于此,既然自擬于天子,心中必無國君,當有更大的越規行為發生。第三,表達了孔子對“僭必生亂”這一規律性后果的擔憂。季氏的行為最終導致魯昭公出走,客死異國,事實證明了孔子的遠見。孔子弟子記述此事,目的便在于表現孔子的先見之明和憂患意識,這也正是一個政治家應具備的基本素質。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此章涉及的是名與實的問題。
“三家”指魯國三桓,即孟孫、叔孫、季孫三氏。《雍》是《周頌》中的樂章,是天子用的。“徹”指祭祀完畢撤除祭品。“相”訓助,指助祭,“辟公”指諸侯。“穆穆”,端莊嚴肅的樣子。奚,何。三家演奏《雍》的樂歌來撤除祭品,但這篇樂歌的內容明確地說是天子主祭、諸侯助祭的,這種情形在三家的殿堂上哪里能找得到呢?顯然名不符實。
孔子的評論中披露了三方面的信息:第一,當時的價值判斷已出了問題,三家追求奢華的僭越行為為時人所傾慕,故孔子特意指出其非;第二,孔子認為僭禮樂者必然不明白名實之間的關系,其行為必然導致名實相違,鬧出笑話,且使社會出現混亂狀態;第三,孔子“必也正名”的政治主張便是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提出的。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此章是就僭禮的本質而發的感慨。
“人而不仁”指作為人失去了仁愛之德。“如禮何”“如樂何”,指如何面對禮樂。
僭禮是失去仁愛之德的表現,而仁是禮樂的靈魂,禮樂是仁德的外化形態。即如《禮記·儒行》篇所說:“禮節者,仁之貌也……歌樂者,仁之和也。”①施行禮樂,目的在于內以正身,外以導民,齊之以禮,致世太平。如果徒求禮樂的形式,那便是舍本逐末,禮樂也就失去了意義。背仁義而僭禮樂,這便會有兩種結果:第一,對外則不見平治之效,且會導致社會失去節制,追求奢華;第二,對內則形成諷刺,猶如貪官高懸“為人民服務”的牌匾,反躬自省,能不汗顏!故孔子說仁德不存,如何面對禮樂?朝鮮魏伯珪說:“尚文末弊,不知禮樂本意,人皆為禮,人皆為樂,繁文僭竊,大小混蒙,世道益陷,人心益薄。君子傍觀,有愛莫能助之嘆而已。”②?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此章針對禮崩樂壞的末世風氣而發,而主要目的仍在譏刺僭禮。
林放是魯國人,有人說是孔子的弟子,但無實據。奢,奢侈浮華;儉,簡陋;易,簡易草率;戚,悲哀。意思是:就典禮儀式言,與其鋪張,寧可儉約;就喪禮言,與其走過場,寧可哀戚。
禮以人情為本,各種儀式規則,都是根據人情制定的,即所謂“稱情而制文”。不能過度,使大多數人不能承受;也不能不足,使情不能表達。貴在適中。如典禮儀式,重在表達對天地神靈的敬畏和感念,那種神圣性蘊于其中。如果奢華、鋪張,便有違人情事理,偏離了儀式的意義。禮便要給予節制,所以《禮記·樂記》說:“禮者,所以綴(止)淫(過度)也。”③如辦喪事,旨在通過一定的形式,表達對父母的哀傷之情。如果只是搞形式、走過場,似乎是在打發父母,這也就失去了喪禮的意義。像季氏的八佾舞,和三家以《雍》徹,都是“奢”的表現。曾子提出“慎終追遠”問題,說明了當時社會上辦喪事存在“易”的現象,典禮的奢華與喪事的草率,其共同點都只關注到了禮的形式,而忽略了禮的本質,致使禮完全失去了其應有的意義,甚至導致社會奢華之風的興起與功利意義的盛行,導致世風日下。故孔子針對此種情況提出了“寧儉”“寧戚”的主張。
林放提出了“禮之本”的問題,說明他也看出了當時從貴族到平民在禮的問題上舍本逐末的現象,并且林放在提問時可能還表達了自己的疑惑,充分反映了林放的高度覺悟,所以孔子才高度贊揚他問得好,并在此后還特意向冉求提到林放知禮。孔子的回答,反映了他欲循禮之本以救時弊的理想。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此章是針對季氏之流目無君上而發的。
夷狄指古代華夏周邊的少數民族,古有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稱,這里是以夷狄代指四夷。諸夏指華夏各諸侯國。亡,無。這兩句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一種是:夷狄雖有君主,不如諸夏沒有,因為他們不懂禮義;另一種是:夷狄還有君主,不像諸夏連君主都沒有。今從后說,原因是前者與孔子的思想不合。
孔子說這話有兩個背景:一是華夏蔑視四夷的觀念背景;二是諸夏禮崩樂壞的政治背景,特別是季氏之流目無君上之舉,更使孔子耿耿于懷。面對此,孔子以禮為價值判斷尺度,提出了自己的認識:華夏與四夷之別不在血統上,而在文化上,即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進于中國則中國之”。“中國”之禮,其大綱便在君臣、父子、夫婦之別,但諸夏篡弒頻仍,大夫目中無國君,諸侯目中無天子,禮已失去了對權貴的約束意義。而在儒者的眼中,“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語)。所以孔子對諸夏有“夷狄之不如”的斥責。
揣摩當時語境,當是有人談及夷狄,蔑視夷狄之俗,故孔子反有諸夏還不如夷狄的言論,反映了孔子崇禮義而忽族屬的價值觀,以及在道義面前夷夏一視同仁的胸懷。
季氏旅于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此章也是孔子為季氏僭禮而發的慨嘆,所不同的是從神的角度來看僭禮的。
旅是一種祭祀;冉有是孔子的弟子,名求,字子有,當時是季氏的管家。救,阻止;曾,豈,難道。這段話前后兩截不好銜接,所以有人懷疑最后一句中的“泰山”是“求也”之誤,以為孔子是在批評冉求。其實只要考慮到孔子當時的情感變化,問題就可以化解了。在當時,只有天子和魯國國君才有資格祭祀泰山,季氏要祭泰山求福,這是目無君主的無禮之舉。此章的意思是:孔子希望做季氏管家的冉求能阻止季氏的越規行為,冉求的回答是“不能阻止”,因為對野心膨脹的季氏,用道理去勸說是沒用的。孔子感到很無奈,于是感嘆到:即使他去祭了,也是沒用的,神不會接受非禮之祭的,難道泰山神還不如林放懂禮嗎!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這是當時人的觀念。林放曾因季氏之流僭越禮樂背離了禮的本質而請教于孔子,作為泰山神靈,應該比人更知禮,因此季氏的祭品再豐盛,也只能是一廂情愿。縱使人不能止其非禮,神也不會享其非禮。這里反映了孔子以禮為價值尺度的判斷。“禮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天地間橫梗著一個“理”字,即使人不講理,神也不會背理棄禮的。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此章主講君子之爭,這是一個少有的話題。
揖讓,作揖謙讓;升,登,指登臺;下,下臺。意思是:君子沒有什么要與人爭的,如果有,那就是射箭,雙方相互作揖謙讓著登上臺。射箭完畢,又相互謙讓著走下臺,負的一方飲酒。關于最后一句“其爭也君子”,前人多解釋為“這樣的爭不失君子風度”,如朱熹就說:“則其爭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爭也。”這于文本雖也說得通,卻未能回答為什么君子射箭要爭,他們爭的到底是什么。而這兩個答案,恰恰就藏在最后一句中。
在現在人看來,射箭純是一門技術,但在周代卻把射箭當作體現內在品德修養的方式。《禮記·射義》說:“故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后持弓矢審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矣。”④又說:“發而不失正鵠者,其唯賢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則彼將安能以中?”⑤可見“比射”不是比射技,而是比德行。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無所爭”的君子,在射箭比賽上卻要爭了。他們爭的并不是單純的輸贏,而是爭德行之高下,爭為君子。其所謂“其爭也君子”,就是說他們爭的是做君子。這與小人的爭利益就有了根本的不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
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可與言《詩》已矣。”
此章是贊子夏悟性的。
這一段關于《詩》的師生對話,也是《詩》學史上的一個經典故事。倩,臉上的酒窩,因微笑時才能顯露出來,所以又叫巧窩;盼,眼睛黑白分明;素,白色;絢,彩色之貌;起,啟發。《詩》的前兩句見于今本《詩經·衛風·碩人》第四章,全章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五句寫靜態,后兩句寫動態。意思是:微笑時露出酒窩是那樣美麗,旋轉的眼珠是那樣明亮。此與白居易詩“回眸一笑百媚生”意正相同。這是衛國人贊美衛莊公夫人初嫁來時驚人之美的。“素以為絢”不見今本《詩經》,看來是孔子整理時刪掉了。因《碩人》篇每章七句,如果保留此句,便多了一句,合樂演奏時,曲調不好復合重疊。再者這一句也不太好理解,故子夏才會求教于孔子。相反,現在的學者卻覺得不難,認為“素”是臉上涂的白粉。還有人解釋“素”是不打扮卻光彩照人,但這不合事實,哪有新娘不打扮之理?更何況詩的第一章就寫了莊姜“衣錦褧衣”的打扮。看來此句是比喻,意思是說“回眸”一笑的媚態,就像彩繪上勾點了白色,顯示得更加艷麗,所以孔子才說“繪畫之事最后用白色”。子夏由此悟到了禮對于人修身的意義。孔子說過“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禮后乎”就是問“禮后于文嗎?”文與禮的關系,就相當于絢與素的關系。竹添光鴻說:“‘禮后乎’,是悟語,不是問語。”⑥子夏的這一領悟,使孔子也感到驚奇,而且也得到了啟發,所以說:你啟發了我,現在可以與你討論《詩經》了。
在周代,詩與禮是一對姊妹。詩是情感的東西,要與理性的禮建立聯系,需要有一種內在的功夫才行。這段對話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學詩的方法,要通過聯想、興喻,充分開掘其倫理道德意義;二是教學相長,學問在師友的切磋中加深,連孔子都如此,何況常人!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此章所談是關于歷史研究的問題。杞是夏之后人所封的諸侯國,宋是商之后人所封的諸侯國。“征”是驗證。“文獻”二字分開讀,“文”指文字檔案,“獻”指通古賢達。
這里有一個疑問:關于夏禮和殷禮,應該有三個傳播系統,一是文字記載,二是口傳,三是習俗層面上的操作系統,前者屬“文”,后二者是由“獻”所傳,現在三個系統都不足以證明其存在狀態,孔子是怎樣知道的呢?看來只有一條路,就是根據歷史規律做邏輯上的推導。這可以與“殷因于夏禮,其損益可知也”一節參看。但對邏輯推導得出的結論,只能停留在理論的層面,很難落實到操作層面上,所以《中庸》說:“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但也不能因“不足征”便不言,使其失傳。故孔子一方面要言,一方面則要用已有知識對未來歷史做出思考,但要推行的則是可“征”的周禮。這反映了孔子對承傳文化的自信和對待歷史的態度。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此章所記,為非禮勿視的典型事例。
禘是祭祀的名稱,關于其內容,所言不一,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種重大的祭祀,只有帝王才有資格舉行禘祭。魯國因是周公之后,故被周王特批,可行禘祭。據《禮記·喪服小記》說:“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⑦魯的始祖是周公,而周公“所自出”是文王,故禘祭當是祭文王,“以周公作配”。但到春秋時,魯國大夫專政,這種祭祀也就亂套了。如魯閔公二年,吉禘于莊公;昭公十五年,禘于武宮;昭公二十五年,禘于襄公。這種序昭穆、列尊卑的祭祀,也就失去了其原初的意義。灌是祭祀前的降神方式,具體做法是用勺子將黑米酒舀出澆在地上,所以叫灌。灌之后便開始正式祭祀,正式祭祀如前所說,在魯已亂套,所以孔子不想再看。孔子不能直斥魯國之非,也不能阿附其非禮的行為,只能采取逃避的方式以表示自己嚴守禮制的態度。
這段記錄,其目的便在于表現孔子的堅守。
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指其掌。
此章是非禮勿言之一例。
“示”讀“置”,此句猶言放在掌心上,即今所說的“了如指掌”。
禘是王者之祭,周王特許魯國采用,本已屬僭禮,而春秋時魯國亂用禘祭(見前章說),更是無禮妄為。孔子本知道禘之理,但不能說,因要為魯諱。而他要特意指出禘祭對于治理天下的重要性,目的是要說明治國安民莫近于禮。行非禮而想國治,無異于南轅北轍。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這里談的是關于對待祭祀的態度問題,而實涉及了祭祀的本質。
人為什么要祭祀?曰:“報本。”人本乎祖,萬物本乎天。人為了表達對賜予自己生命的祖先和養育自己生命成長的天地自然的感恩之情,便立廟陳物以祭祀,虔敬之心寄于一獻一拜之中。這虔敬便成了祭祀的靈魂,故祭祀神靈又叫“敬神”。孔子在祭祀的時候,虔敬之心不敢有絲毫懈怠,就像神靈在場一樣。這種虔敬之心不可替代,因此孔子說:“不親自參加祭祀,那就等于不祭。”但要明白,孔子此話是針對當日澆薄之俗而發的。世俗之人每以祭祀為習俗,如清明掃墓、中元燒紙之類,虔敬之心已失,而流于形式。或有以祭乞福者,如逢廟燒香之類,甚至有讓人代為燒香者。這則是出于功利目的而為之的。
孔子強調“祭如在”,其目的乃在于世道人心的修復,使人們反功利于虔敬,也就是曾子所說的“民德歸厚”。
①③④⑤⑦〔清〕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408頁,第997頁,第1438頁,第1448頁,第866頁。
②〔朝鮮〕魏伯珪:《讀書劄義·論語》,成均館大學校出版部《韓國資料集成》本,第30頁。
⑥ 〔日〕竹添光鴻:《論語會箋》卷三,《崇文叢書》本,日本崇文院昭和九年八月版,第12頁。
作 者:劉毓慶,山西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山西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山西省古典文學學會會長、中國詩經學會副會長,中國屈原學會常務理事,中國辭賦學會、中國明代文學學會理事。賈娟娟,山西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