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秦嶺 商昌寶
在歷史的回聲中介入現實
——商昌寶、秦嶺對話錄
天津 秦嶺 商昌寶
商昌寶:毋庸置疑,小說家有理由對中國歷史和社會復雜而巨大的變革提供更多有價值的聲音,這一點,國外小說家曾提供了很好的范例,例如人們耳熟能詳的《亂世佳人》《百年孤獨》《靜靜的頓河》《古拉格群島》等經典名作,閱讀這些小說能真切地感受到歷史的現場和回聲。但是,綜觀當下中國小說家們的創作,除了在更多平面化、同質化的敘事中對現實生活、社會情態等進行自說自話式的描摹之外,很難嗅到文學之于現實和歷史關系的透徹表達和深度反思,這一點,與處于巨大變革時期的中國極不相稱。問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您如何理解文學(小說)與歷史的關系?
秦 嶺:作家對于小說與歷史關系的認識和理解,必然有各自的判斷入口和思維方式,只不過入口的半徑有大與小、寬與窄的問題。事實如何,您剛才提問中實際上已經觸及了答案的大部分。在我看來,關注現實的小說,必然是代替歷史說話。當我們意識到今天的現實在分分秒秒地變成歷史,那么,在為現實捉刀之前,為何不規規矩矩地為歷史的狂歡、蕭瑟和鮮血肅立呢?歷史就是小說,小說就是歷史,這樣的論斷雖然缺乏學理依據,但是從文化和社會學角度解讀是沒有問題的。可以這樣說,歷史是小說關注現實的引擎,小說是現實的歷史呈現。或者說,我們所感知到的歷史,有客觀的,也有主觀的;我們所獲知的所謂歷史身影,往往多是從前人的著述中獲得的印記。例如,司馬遷的《史記》提供了強大而豐饒的歷史信息,成為后世判斷西漢之前的社會較為精準的參照。但一定要清醒,《史記》畢竟是司馬遷在獲取重大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等重要歷史信息后構建的世界,肯定有其客觀性,卻并不能完全代表一個歷史階段社會形態的全部,也就不完全算是客觀的歷史。在我看來,小說借助于客觀世界而擁有的虛構和想象功能,與生俱來地兼容了主客觀兩個世界,這就是為什么《三國演義》《水滸傳》至今被作為歷史鏡子的原因,因為它把歷史、社會、生活融為一體了。您提到的國外經典《亂世佳人》等也如此。當然,每個人的創作不一定非得揪住歷史不放,比如情感寫作。但你如果要介入現實,必然同時要觀照歷史,如果對這個關系置若罔聞,所有對現實的描寫、刻畫和呈現,必然像虛張聲勢的海市蜃樓和最單薄的謊言一樣,隨便一絲風過來,就煙消云散了。您剛才對大陸小說平面化、同質化的理解,我是認同的,半個世紀以來,我們見慣了不同歷史階段文學故事堂而皇之的引領,習慣了各種文學流派、標簽、概念之間的紛爭甚至覆滅。回頭觀望當年曾經盛況空前的所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知青文學、新寫實什么的,會悲哀地發現,如果我們奢望通過那樣的“現實”體味那樣的“歷史”,跟上賊船沒什么區別。歷史遠沒有那么輕佻,輕佻到如此單薄、偏執,甚至冒傻氣。
商昌寶:您所說的關于歷史與文學的關系以及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壇現象的評價我基本都贊同。我還注意到一個現象,那就是很多作家和批評家,都在呼吁小說家要多關注現實,似乎作家與現實有了太大的距離。這是個奇怪的現象,因為作家本來就生活在現實中,關注現實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廣泛閱讀后,又確實感覺到文學與現實之遙遠、隔膜。能不能這樣理解,小說家對現實生活的無可奈何與矯揉造作,除了知識儲備不夠外,更主要的是歷史感的缺失呢?您的長篇小說《皇糧鐘》曾被文壇名宿從維熙視為“一個歷史的刻度”,短篇小說《殺威棒》被段崇軒等評論家譽為當年“最具歷史反思意味的小說”。二人都在您的小說中讀到了“歷史”,我個人也是認同的。在這兩部作品中,您怎樣描寫和塑造與之有關的歷史?
秦 嶺:我認同您的理解。大陸作家偏重現實,卻缺乏窺視現實本質的定力;敬畏歷史,卻背對歷史的正臉。但中國作家自有聰明之處,王彬彬不是撰寫過《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嗎?他們會揪住現實生活中的現象、熱點、細節不放,然后用技術手段繞道而行,再迂回到人性層面祈求共鳴。正如中西作家同時分析一場好奇的街頭斗毆,西方作家會挖空心思地追尋斗毆的社會背景、歷史根源,然后從技術上尋求最好的、深刻的、多義的表達方式,而中國的一些作家則避重就輕,去選擇直接消費斗毆帶來的刺激和現場感。兩者都在關注現實,但結果迥然。我當然不敢自戀我的長篇《皇糧鐘》就是歷史的刻度,但我清醒地發現或者意識到,在城鄉二元結構已被劃定以來,人們在熱議農業稅(皇糧)被取消這一頗具象征意味的歷史事件時,政策性的解讀熱鬧得一塌糊涂,歷史、哲學、社會學界的反應與文學界卻不盡相同,甚至在某些方面是完全不同的,而在城鄉居民那里的反應,更是表現得惟妙惟肖。可以說,城市居民的詫異和農民臉上的淡然,構成了一幅奇特的現實漫畫。為什么如此詭異?就因為歷史放不過你。當綿延達兩千六百多年的“皇糧”史在本世紀被取消,當其強大的象征性掩蓋了微不足道的現實性,當“皇糧”在漫長歲月對農民精神結構的質的改變化于無聲處,我們足以想象“皇糧”歷史的現實影響力是多么具有故事性、覆蓋性、滲透性和愚化性。因此,我盡量讓筆下“皇糧”時代的鄉村人物在喧囂的現實中,更多地為歷史買單——盡管,讓農民為歷史買單是殘酷的、不厚道的。《殺威棒》是知青題材,很多論者認為我是讓農民替代知青訴說那段不堪的歷史。我無意于替代,但有意在歷史真相中尋找當年每個人與社會的關系,這個關系不光屬于作為受害者的知青個人,其中也包括農民和整個農村社會,假如忽視了后者,這樣的知青文學充其量就是個人日記或是自說自話的情感告白。上世紀80年代,我曾悲哀地迷戀于當時的知青文學,吸引我的竟然是青春孽債的反思與命運遭際的控訴,這類小說的思想格局注定與歷史割袍斷義,只能糾結并停留在現實的切割面。我不能說《殺威棒》就是一段歷史,但知青耕過的土地、吃過的糧食以及與農民形成的微妙復雜的關系,卻是歷史的。當閱讀陷落,創作必須迷途知返。
商昌寶:有一個問題,此前跟您交流過,現在仍想再次求教。作為“70后”,對于“皇糧”(我老家叫“公糧”)、“繳皇糧”等歷史現象,我是經歷過的,雖然不像全全(《摸蛋的男孩》)那樣經歷曾經積極后來反抗的過程。我那時隨著父親趕著馬車進城不過是對城市充滿了好奇,對繳納公糧沒有什么認知和體會。關于鄉村教師,我自然也是耳濡目染,我的小學班主任就是民辦鄉村教師,直到我畢業那年才通過考試轉了正。不過,這些鄉村印記,都是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進入20世紀90年代,我東北老家(吉林省敦化市)那邊就不再有您小說中的那些繳“皇糧”、繳雞蛋、繳豬之類的情形了。看您的小說,我總有種時空錯落和穿越的感覺,就是您所描寫或記述的情形與我對家鄉的記憶至少差十年。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東北與西北的政策之別,還是經濟發展快慢導致的。您注意到其他地區農村和農民的情形了嗎?還有,2005年農業稅取消,在我老家的村子和農民中,并沒有產生您在《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皇糧鐘》中所描寫的那樣大的反應,您對此有何看法?
秦 嶺:這個問題有較真兒的意味,和很多知識分子的質疑一樣可愛。就像生活在大平原的人對修梯田百思不得其解,就像江南水鄉的人對建造水窖驚詫莫名,就像農業機械化地區的人對山區的二牛抬杠感到不可思議,就像包二奶的權貴對鄉村光棍依靠買賣婦女延續香火報以嘲弄……您也知道,為了掌握農民飲水狀況,我這些年跑了全國很多鄉村,豈能僅限于故鄉?文學對公共事件差異性的解構,如果非得照顧到不同地域的整體形貌,必然就失去個體生活呈現的價值了。一如不能拿《白鹿原》與東北風情對比一樣,如果把《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借命時代的家鄉》《坡上的莓子紅了沒》《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這樣的故事與江南水鄉鏈接,必然形同白日囈語。幅員遼闊的中國自然條件迥異,比如繳公糧的種類,北方以小麥為主,南方以大米為主;水鄉以魚蝦為主,牧區以牛羊為主。再如繳公糧的運輸手段,川區農民可以開拖拉機,至少也是驢車,但山區農民就得人扛畜馱。您剛才提到“趕著馬車”進城,那可是名鎮三江的東北平原的景觀啊!您聽說過在峰頂峁尖上趕馬車嗎?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后,政策放寬,富裕地區可以拿錢代替公糧,貧困地區照樣與糧食玩命。不同地域對“皇糧”的感受絕對是不一樣的,無關痛癢則無故事,切膚之痛必有大故事。民辦教師現象同樣如此,似乎早已消失于視線,湮沒于歷史,可是在這個權力與物欲掌控一切的時代,山區有多少公辦教師擠進城市,有多少農民放下鋤頭重返講臺成為代理教師(名分不如民辦教師)?百聞不如一見,您不妨從平原走進山區體驗一番。您一定會理解為什么山區男教師要在女學生中找老婆,為什么校長會包養高中女生考大學,為什么女學生要輟學當妓女。所謂發展與進步、現實與倫理、命運與生存,有時與法律、道德無關,只與生存邏輯有關。一句話,存在,就有可能;秘史,才是正根兒。
商昌寶:我能理解您對農村和農民的這份拳拳之心。您的《皇糧鐘》與《殺威棒》都捕捉到了中國大歷史轉型中的關鍵問題。不瞞您說,我個人更喜歡《殺威棒》。我想知道,從文學介入歷史與現實的視角、格局、深度以及未來有可能經典化等角度出發,在二者之間,您更鐘情于哪一部?或者說,未被選擇的另一部,當年創作時存在哪些問題您今天需要提請讀者注意呢?
秦 嶺:在《皇糧鐘》與《殺威棒》之間,我理解您更喜歡后者的理由。小說是作家分娩的孩子,很難做到厚此薄彼,但《殺威棒》無疑是我短篇小說創作中比較令人鐘情的一部。有論者認為此作“拓展了知青文學的新領域”,并被中國現代文學館納入《中國當代文學經典(短篇卷)》。在我看來,我只不過把那個時代的知青和農民安排在了等價的人性天平上。知青是人,農民也是人;知青是公民,農民也是。知青文學如果繞開了農民的精神世界,一廂情愿地陷入自我理想的迷失和精神的困頓,這至少說明情懷和境界出了問題。我至今認為,反映知青生活較好的作品,仍屬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史鐵生把握住了那段特殊歷史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知青和農民相同的、不同的困惑、迷失、尋覓、糾結、悲憫、情感始終融為一體,構成了一個真實而豐富的、悲愴而渾厚的知青命運與精神的本相。既然我理解如是,親自涉足時,必然要首先考慮屬于自己的視角和格局,再進入人性的縱深。值得一提的是,作為長篇小說的《皇糧鐘》,我的思考與發揮還不夠盡興,我有擇機重新修訂的計劃,反思、批判和關懷大致是我修訂的方向,到時候會給讀者一個更好的交代。
商昌寶: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鄉土文學中曾提供了許多具有歷史代言意味的農民形象,譬如《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芙蓉鎮》中的胡玉音、《綠化樹》中的章永璘,其他如李銅鐘、李順大、陳煥生等人物形象也都為人們所熟知。可是,從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到有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的三十年來,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工業和商業化為重心的歷史三峽中,農民在這一巨大社會沖擊和顛簸中所遭遇的問題是史無前例的,遠遠超過了高加林時代,他們那樣束手無策地跟著工商業經濟拼命奪路奔逃,無論肉體還是精神早已疲憊不堪。從您的中篇《借命時代的家鄉》中,我感受到了一個時代的前胸和后背,您的“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誰敢斗膽挑戰鄉下人生存的基本邏輯,統統沒有,有的只是知識分子厚顏無恥的干號”和“別瞧不起農民人借命,你們都是獨生子女,女婿當兒子用哩,媳婦當女兒用哩,那不是借命是啥?獨生子女有個三長兩短,老幾口想借命,找誰去?比農民慘哩”,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兩句話蘊含的信息很廣博,也很重要,特別切中當下中國的一些緊要問題,能就此再深入談談嗎?
秦 嶺:這注定必將是歷史的一個巨大傷疤,這個傷疤的痛癢,同時還與政治和歷史有關,我看至少要影響中國幾代人甚至更久。我非常欣賞您提到這個在中國作家的創作范式和敘事指向上似乎事不關己的話題,這里面有對歷史的態度。事實上,繼高加林、孫少平等鄉村人物形象之后,農民形象的鏈條完全斷裂了,分離了。誰也不敢貿然認為這是農民生活自身單一性造成的惡果,政府主導下的市場帶給農民的課題遠比高加林時代要復雜得多。同樣從歷史中走來的鄉村人物,遭遇的作家卻是不同的。我不能說當下的作家缺乏路遙、張賢亮、古華、高曉聲等時代的智慧,但一個不可爭辯的事實是,當下作家筆下的農民形象多被作者牽著鼻子走進了個人情緒的宣泄里,很少把人物置身于歷史、社會與傳統文化的天平上去衡量。中篇《借命時代的家鄉》被《中國作家》推出后,有位資深的知識分子曾用質疑的口吻告訴我:“我喜歡小說中農民對待宗族、倫理、權力、市場的部分,新鮮,也震撼。但我不喜歡娃娃親、上門女婿那些所謂借命的東西,那些東西有些過時了。”這就是共和國所謂的知識分子,他的觀點完全把文學時尚化、現場化、流行化了,混淆了文學的當下性與歷史性的關系。他不可能認識到,一方面,嚴酷的市場化、工業化讓大量農民不得不放棄畸形市場支配下早已難以維系日子的土地,離鄉背井進城當了所謂的“農民工”;另一方面,以削弱人口數量為主要目的的計劃生育,使難以擔當重體力勞動的女性人口大幅銳減(B超顯形期墮胎、貧困地區外嫁富庶地區等)。另外還有一個現象,政府對販賣婦女兒童的有效打擊、對新一輪契約式娃娃親現象的遏制,從法律、人道等方面看無疑是正確的、正當的,但問題是,恰恰是這些所謂“封建余孽”,在支撐、平衡、延續著偏遠鄉村的日子和香火。有位老光棍告訴我:“我多么羨慕娃娃親時代啊!至少日子就有了盼頭。”當下的中國鄉村,“空殼村”“空巢村”“光棍村”比比皆是,傳統的農村宗親、家族結構進入了前所未有的脆弱期,由此產生的傳統道德、倫理危機非常普遍。即便在城市,“借命”過日子也早已常態化。獨生子女時代讓人口生態危如累卵,“兩小養一小再加四老”的家族結構,給整個社會帶來怎樣的連鎖反應,蓄滿怎樣的故事,我想不必贅言了。這就是我寫《借命時代的家鄉》的現實背景。小說主人公董建泉父子妻兒所處的社會環境,從生產隊到聯產承包直至市場經濟所面對的一切,大概只有高加林、孫少平們能體會到。在最近的一次全國文學論壇上,有人談到《借命時代的家鄉》,我明確告訴他,我是把不同階段的中國農村安排在同一個“當下”來考察的,假如把湮沒于歷史的姨太太和催生于時代的二奶同時放在歷史文化的天平上衡量,不難發現,歷史也是當下,當下也是歷史,他們都在大地上。二者的矛盾只是時間差和尖銳程度的問題,生活的本質并沒有什么變化。
商昌寶:最近連獲好評的《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被學界認為是近年來“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并斬獲《小說月報》最佳短篇小說的“百花獎”,也使您第三次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關于這篇小說,評論家們幾乎眾口一詞從人性、大愛、人與自然的和諧等角度出發,但引起我注意的依然是小說中隱隱呈現的那種深度的歷史反思和現實關懷,即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普通農民生活困頓、精神迷茫?或者說,這個變態、怪誕的社會硬塞給農民一張關于生存和生命的考卷,催逼他們對歷史與現實做出完美高深的答案。我想這其中,您應該有自己的思考。
秦 嶺:在我看來,這是個非常殘酷的話題,一如女人和狐貍在那個上午的死亡。您一定注意到,在我們這個社會,每天發生著的包括死亡、流血在內的千奇百怪的事件,早已成為生活視野里波瀾不驚的常態了,隨便拎出一例,其中包涵的故事及其沖擊力都會遠遠超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西部女人和動物的死亡。記得《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給《人民文學》后,徐坤就預言:“這個小說肯定會引起方方面面的關注。”后來的一切果然驗證了這位資深小說家和編輯的判斷。有位評論家后來告訴我:“我一開始曾質疑過這篇小說,但是,當它被一些高校教師搬進課堂時,我突然意識到小說中難得一見的力量和歷史氣息,時代需要這樣的小說。”當小說帶來的感動來自社會而不僅僅是文壇時,我的獲獎感言才有了更多的回味。在競爭激烈的工業化社會,占有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是擁有生產資料最少的群體,他們不光無法參與殘酷的市場競爭,公權力主導下的市場反過來覬覦、剝奪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和勞動力,這就注定了農民物質生活和精神質地的整體性坍塌和滑坡。我用女人和狐貍的死亡,不光在隱喻這種犧牲,我還在試圖尋找與犧牲有關的國民文化和心理。當這樣霸道的物質社會置公平、正義、和諧于腦后,當一撥撥城市人依靠強大的經濟支撐喬遷國外,你會驚奇地發現,人類彌足珍貴的大愛、悲憫、情懷仍然存留于可憐的農民那里。這樣一種世紀末的悲涼景觀,既是農民的現實,也是農民的宿命,同樣也是農民精神歷史的回光返照。當攫取土地的挖掘機不惜碾死上訪農民瘦弱的身軀時,農民卻在用生命呵護一只懷孕的狐貍。這是自古以來人與人、人與獸、人與自然最為真誠、和諧的道德力量。有論者說:“女人和狐貍的互動行為,既能撕開現實的畫皮,也能呼應歷史的回聲,更能安慰我們千瘡百孔的心靈。”這樣的話讓我感動。今年去陜南的漢江流域采風時,面對山洪沖下來的一只狐貍尸體,我用衰草掩蓋了它。那一刻我想了很多。當這樣的現實進入歷史,后人該如何判斷這段歷史真正的質地?我認為,小說比學者們的“八股文”更有說服力。
商昌寶:很多評論家認為,是某種外界條件限制了作家對歷史與現實的觀察與介入。在我看來,小說家對歷史和現實的發聲,完全取決于智慧和方法。或者說,當歷史家無法下筆時,小說家應該承擔起這個重任,并且有足夠的能力完成這一重任。記得多年前,學界在《作品與爭鳴》《小說評論》等期刊曾談到您反思歷史的智慧,在我的閱讀體驗中,您的智慧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即“小”——小事件、小人物、小情節。如您的《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就體現了這種智慧。小說的切入口很小,小到僅僅反映了一個小小鄉村驗糧員家的屋瓦被砸的故事。記得一位評論家在《文藝報》上撰文,標題就是“歷史的碎裂聲”,意在從這小小的舉動詮釋出綿延千年的“皇糧”史的終結。的確,您的小說中幾乎看不到農民對體制、對傷害、對城鄉“剪刀差”等問題最為直接的行為和特別激烈的反應,但從砸瓦、偷襲驗糧員、全全摳破母雞屁股以及羅萬斗的一句“我日他媽的皇糧啊”中,可以真切地體會到農民中那種異乎尋常的抗爭與情緒,可謂“四兩撥千斤”。楊顯惠先生曾針對《摸蛋的男孩》以“從雞屁股里摸出來的歷史”做評價,我覺得非常到位。您是如何“從雞屁股里摸出”歷史的呢?您的這種“以小見大”的智慧是如何激發或養成的呢?
秦 嶺:我必須得承認,現狀或者體制因素對作家考察歷史、現實的視角與方法無疑是有影響的。但是,如果作家完全以此作為創作瓶頸的借口,則有些推卸責任。上帝賦予作家的智慧,縱非萬能,卻恰恰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此獲得的村莊,不比大道通衢之后來得虛妄。《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是我十年前“皇糧”系列的開篇,村民為什么要砸芝麻官驗糧員房頂的瓦,作為驗糧員主心骨的村長為什么也要偷偷砸他家的瓦?如果說前者是底層農民對權力不滿情緒的爆發,那么后者呢?權力階層同樣對權力是不滿的。前者的反抗直截了當,后者的反抗掩耳盜鈴,這就是民與權、權與權對立的底色。我想,讀者從瓦片的碎裂聲中,聽到的不光是中國“皇糧”史的一次終結,如果小說的抵達僅限于此,我也太弱智了。在《摸蛋的男孩》里,我把這種可怕的對立延伸到了城與鄉之間,男孩為了“給國家完成上繳雞蛋任務”學會了摸蛋手藝,而享受雞蛋美味的城里人并不買男孩的賬,覺醒之后的男孩最終把雞屁股捅出了血。如果這樣的覺醒和這樣的鮮血還不能說明什么,那我的小說也就白寫了。媒體常報道農民工放火燒了某幢在建的大樓,多數看客在乎法律的判決,卻并不在意火焰與鮮血的顏色,為何都是紅的。多少年過去了,“二元結構”體制下的城鄉公民對待付出與索取、犧牲與享受的態度完全是一筆糊涂賬。朦朧與喚醒、亢奮與打盹兒,十萬個魯迅能找到十萬個阿Q來,但魯迅早已死了。您一定注意到,社會的發展不僅沒有消除中國城鄉罕有的“階層”化,反而有惡化態勢。當有錢的農民不得不一窩蜂進城置辦家業,作家該審視怎樣的鄉村?楊顯惠是一位我尊敬的良知作家,他之所以始終關注我的創作,不光是我從“雞屁股里摸出的歷史”,我們聊天的主題之一,是如何開啟我們的智慧。至于“以小見大”的問題,在我眼里,大歷史和與之相關的某個小事件、小細節必然是一脈相承的,就像一次地震,死十萬人和死一個人只是程度的不同,而生命的尊嚴是對等的。我曾以汶川地震為背景寫過諸如《心震》《透明的廢墟》《相思樹》那樣的小說。現實的地震波及面很廣,死亡人數很多,但我的視角卻聚焦在某個小小的廢墟,或者小小的房間里,發生在一個家庭、一片鄰居、幾個陌路人之間的人性事件足以構成歷史的明暗關系,它甚至會超越歷史本身,因為小說在忠于真實的基礎上會展開無限虛構和想象的翅膀,讓所有的現場挾裹著歷史飛翔起來。同樣,《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涉及中國取消農業稅這一重大歷史事件,《殺威棒》涉及知青生活,《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涉及中國飲水之困,《繡花鞋墊》涉及中國鄉村教育。我并沒有撬動“大”歷史的想法,但“大”歷史對我形成的沖擊卻無時不在挑戰著我的文學神經。我對扎米亞金提出的所謂“大文學”觀點表示非常贊同。因為我非常清醒,人的命運,歸根到底必然是歷史的命運。我的小說談不上“四兩撥千斤”,但我清醒四兩和千斤的關系。我儲備的這“四兩”,絕不是用來過冬的。
作 者:秦嶺,當代作家,代表作有《皇糧鐘》《殺威棒》《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等。商昌寶,評論家,天津師范大學副教授。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