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陳友軍
歷史良知與中國電視劇反法西斯敘事的演變
北京 陳友軍
中國電視劇自1958年誕生以來,在其歷史發展的不同階段都不乏以抗日為題材的反法西斯藝術文本,這些文本與中國當代文學思潮相互呼應,體現出反法西斯電視劇藝術創作在敘事視野的變遷、形象內涵的演變以及敘事意義的認定等方面的變化。作為藝術化、戲劇化、類型化的歷史文本,中國電視劇在反法西斯敘事的歷史觀念、形象創造和價值指向等方面都積累了成功的藝術創作經驗,但同時也存在不少誤區。本文試圖在梳理中國電視劇反法西斯題材創作的基礎上,探討歷史良知與電視劇藝術敘事之間的辯證關系。
抗戰題材 電視劇 反法西斯敘事 歷史良知
2015年“兩會”期間,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在回答日本記者提出的中日歷史問題時指出:“七十年前,日本輸掉了戰爭,七十年后日本不應再輸掉良知。”習近平總書記在出席莫斯科紀念衛國戰爭勝利七十周年慶典時也指出,中俄兩國分別舉辦系列慶祝和紀念活動,目的是銘記歷史、緬懷先烈,同各國人民一道,珍愛和維護來之不易的和平,共創全人類和平與發展的美好未來。電視劇作為藝術化的歷史,它所創造的藝術形象理應傳達人類歷史認知的最新成果,站在時代和歷史的制高點,體現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認知高度。
在中國電視劇發展的歷史長河中,電視劇發展的各個階段都有表現抗戰題材的電視劇作品。初創時期(1958—1966)抗戰題材的電視劇與十七年文藝對革命歷史的建構相呼應,如《花園》(1961)、《白楊》(1962);電視劇的復蘇發展階段(1978—1990)也不斷有力作呈現,如《少帥傳奇》(1984)、《夜幕下的哈爾濱》(1984)、《四世同堂》(1985)、《忻口戰役》(1989)等試圖還原歷史的現場,以博大的人道主義精神藝術地呈現這段中華民族悲壯的歷史;20世紀90年代以來,走向成熟的電視劇(1990年至今)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更是不斷推出有分量的力作,如《趙尚志》(1991)、《馬本齋》(1994)、《遠東陰謀》(1996)、《血戰萬源》(1996)、《東北抗聯》(2001)、《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2001)、《大染坊》(2003)、《新四軍》(2003)、《記憶的證明》(2004)、《歷史的天空》(2004)、《呂梁英雄傳》(2004)、《八路軍》(2005)、《刀鋒1937》(2005)、《亮劍》(2006)、《諾爾曼·白求恩》(2006)、《血色湘西》(2007)、《狼毒花》(2007)、《中國兄弟連》(2008)、《我的兄弟叫順溜》(2009)、《我的團長我的團》(2009)、《雪豹》(2010)等從不同的視角呈現這段歷史,豐富了當代中國對反法西斯抗戰的認識。當然,瑕不掩瑜,在這類題材的電視劇創作中,也有娛樂化、商業化、消費歷史的抗日“神劇”出現,如《抗日奇俠》(2011)、 《永不磨滅的番號》(2011)、《箭在弦上》(2013)等。可見抗日題材電視劇是多種意識形態交鋒、多種文化角逐、多種藝術觀念探索的藝術重鎮。
和新中國成立初期昂揚明朗、百廢待興的時代氛圍相呼應,20世紀50年代,在文學藝術領域開始了一輪革命歷史的藝術建構,這其中自然包括中共抗戰歷史的藝術建構。受當時政治觀念的影響,這個時期的反法西斯抗戰作品有著十分鮮明的政治訴求。和該時期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講述的是中共發動、領導的‘革命’的起源,和這一‘革命’經歷曲折過程之后最終走向勝利的故事”①相似,電視劇盡管形式比較簡單,但從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十七年”文藝作品反法西斯敘事的基本立場和主要美學風格。歌頌英雄,緬懷先烈,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罪惡行徑,教育人民不忘歷史,體現了時代環境下宏大敘事的基本特征,也是早期電視劇敘事的主要目的和基本立場。
粉碎“四人幫”后復蘇和發展階段的電視劇,恰逢國際政治關系的大調整,對于日本軍國主義的批判和揭露,“自從20世紀70年代末的福田主義掀起了一股投資潮后,東南亞地區一直處于一種實用主義的沉默狀態”②。盡管20世紀80年代中日關系在邦交正?;笥辛烁纳?,但中國電視劇藝術對于反法西斯抗戰的藝術思考并沒有停止。與此前單一的政治敘事相比,這個時期的抗戰劇開始凸顯抗戰的民族性,即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旗幟之下,中國的反法西斯抗戰是一場中華民族的全民抗戰,這無疑是對以往政治藩籬的突破,深化了對于藝術化歷史的認識。如《忻口戰役》開始表現國民黨軍人在正面戰場的對日抗戰;《四世同堂》從現實主義的歷史敘事出發,在還原歷史現場的史詩建構中,以民間抗戰的個人性、普遍性和廣泛性填補了以往敘事的不足,加上20世紀80年代文化啟蒙所樹立的博大的人道主義精神在劇中的藝術呈現,國家視角和個人層面敘事視野的融合,較好地再現了中華民族這一段悲壯的歷史。
20世紀90年代以來,反法西斯題材電視劇的“藝術抗戰”風生水起,取得了令人欣喜的突破。這期間,經典性的藝術作品不斷推出:《記憶的證明》《歷史的天空》《八路軍》《亮劍》《我的團長我的團》《雪豹》都堪稱經典。伴隨全球化視野帶來的文化觀念的轉變以及反法西斯國際化視野對于中國電視劇藝術家的啟迪,中國抗戰題材電視劇顯示出其敘事視野向人類文明制高點的邁進。許多電視劇在政治敘事、國家敘事和個人敘事的基礎上,開始借鑒全球正義對戰爭的認識、思考和辨析的成果。
電視劇作為藝術地掌握世界的方式,其藝術形象體系所建構的歷史常常帶有虛構的成分,但這并不能作為否認實在歷史的借口。建立在藝術詩學理論基礎上的藝術真實,對于歷史真實的揭示往往更能洞見歷史的本質。藝術形象作為本質的直觀,其價值就在于能夠呈現現象背后隱含的意義。在中國電視劇反法西斯形象體系中,作為抗日中流砥柱的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和正面戰場抗擊日軍的國民黨軍人以及作為民間抗戰主體的普通百姓,共同書寫了中國抗戰的歷史。對于東方反法西斯戰場的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日,世界的認知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在發生變化。這是形成中國影視藝術獨特的反法西斯抗日話語體系的因由,也是自1931年抗戰以來中國人民不斷反思戰爭歷史的結果。
抗戰勝利后,尤其新中國成立后,影視藝術家通過藝術方式呈現中國人民直面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奮起反抗的主題和內涵有了進一步的變化,這便是新中國成立后對于革命歷史的藝術建構,小說、電影、電視劇以及其他藝術門類都參與了這個革命歷史建構的過程。由于國共兩黨的對立,當時海峽兩岸的藝術創作在政治話語支配下所塑造的抗日英雄譜系并不完整,留下了許多遺憾。國民黨對于共產黨抗日功勞的抹殺,共產黨對于國民黨蔣介石消極抗日的揭露以及在某種程度上對于國民黨軍隊抗戰價值和意義的忽視,都導致了抗戰話語體系建構中的缺失和偏頗。國共兩黨對于戰后文藝表現反法西斯抗戰中的領導地位之爭,成為一個時期藝術形象設置的壁壘,它從某種程度上轉移了對于戰爭的全面思考,削弱了這類作品藝術表現的力度和意義。這一時期,國內對于日本鬼子的戲謔和嘲弄,以及對于日本鬼子的妖魔化與漫畫式的藝術表現,和高大全的抗日軍民的英雄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真善美與假丑惡的二元對立思維所定格的日本鬼子形象充滿了“喜劇”色彩:小矮個、羅圈腿、仁丹胡、軍帽兩邊的“屁股簾兒”,基本上成了“鬼子”的外在形象符號。當然,它也是那個時代勝利者心態的藝術表征,是勝利后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的體現。
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國內的文藝思潮迭起,其中對于人道主義的重新認識以及中日邦交的正?;?,促使抗日影視作品中對日本“鬼子”形象的塑造向“敵人”轉變。從“鬼子”到“敵人”的這種轉變,說明了在反面形象塑造上對于反法西斯抗日形象體系的推進。隨著兩岸關系的緩和以及藝術觀念的解放,人們進一步認識到抗戰是全民族統一戰線的共同御侮,因此從國家民族的視野看待這場抵抗侵略的戰爭,使得抗戰劇有了一個質的飛躍。尤其是《四世同堂》從戰爭處境中人的命運遭遇方面反思戰爭,從普通百姓的視野來描寫戰爭,豐富了個人化歷史敘事的生動性、具體性,糾正了宏大敘事本質化描述的概念化和抽象性,宏大敘事和個人化敘事的結合,為20世紀90年代同類題材電視劇的推進做好了鋪墊。
20世紀90年代以來,反法西斯題材電視劇《記憶的證明》《歷史的天空》《八路軍》《亮劍》《狼毒花》《我的團長我的團》《雪豹》的面世,大大提高了這類題材的美學高度。首先,它廓清了一個最基本的歷史事實,即中國人民對于日本法西斯的抗戰是一場救亡圖存的戰爭,是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不論是國民黨、共產黨,還是其他黨派和人民陣線,甚至是占山為王的“土匪”,都被卷入到這場戰爭的洪流中,民族矛盾上升為社會的主要矛盾。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下,《亮劍》所表現的楚云飛和李云龍在抗戰時期的國共兩黨的真誠合作,《我的團長我的團》所再現的滇緬遠征軍的抗日價值和意義,都具有了歷史的合理性,它也是對于抗戰史料的重新發掘和重新認識。其次,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多元文化格局改變了電視劇藝術單向度的表現視野,藝術家從單一的藝術思維中解放出來,很多影視藝術家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深入探討了戰爭中的人性。電視劇形象話語體系中的多樣化、多維度的描寫豐富了對于正面形象和反面形象的塑造。如《亮劍》中李云龍形象的堅定性、豐富性和復雜性的藝術圓形人物的創造,再如《烈火金剛》中的日本士兵武男義熊作為“敵人”對于戰爭的思考以及其懺悔意識的展現,《雪豹》中的日本人竹下俊軍人品質與日本武士道的關聯,《亮劍》中的對山本一木的智性描述等,都還原了“敵人”的復雜性存在。再次,重新認識中國反法西斯抗日戰爭的世界意義,爭取世界話語權。在歐洲中心論認識世界反法西斯意義的話語主導下,中國十四年與日本的惡戰以及它所蘊含的意義被西方有意輕慢和忽視,世界反法西斯體系中中國角色的邊緣化、從屬化與缺席引起了藝術家們的高度重視。1931年至1945年間,中國戰場消滅了逾一百五十萬日軍官兵,占到日軍整個“二戰”人員損失的百分之七十的事實以及戰爭期間中國軍民死傷人數達三千五百萬,損失及軍事支出逾五千六百億美元的事實,為什么西方的歷史學家視而不見?西方的某些史學家和政治家們為什么自“冷戰”起便開始掩蓋真相?人類文明的進步顯然不允許某些國家或利益集團為了一己的私利來褻瀆人類的公平與正義或拿它來做利益的交換。
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者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等種種令人發指的罪行作為“實在的歷史”,以各種方式留存給中華民族。但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日本右翼淡化日本“二戰”中暴行的“安倍健忘癥”。以安倍晉三為代表的歷史“修正主義”,蓄意修改歷史,淡化和美化日本侵略者的暴行,甚至以受害者的形象示人,引起了遭受日本軍國主義蹂躪的亞洲人民極大的反感,也引起了世人的警覺。我們今天為什么要針對藝術創作重提歷史良知?這是因為良知是人類的公理和正義。呼喚良知,是喚醒人們對軍國主義復活的警醒。從國際政治正義和非正義戰爭的視野出發,電視劇理應全面揭示日本法西斯的反人類罪行。我們看到,《記憶的證明》曾將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相結合,探討過有關日本歷史良知缺失的主題。要知道,“對于日本這樣一個有軍國主義侵略犯罪前科的國家,對歷史罪行不知反省、拒不懺悔的國家,一個慣于隱忍、心懷仇恨的國家,一個無視歷史教訓和國際行為準則的國家,姑息養奸,助紂為虐,不僅是政治道德的墮落,也是對歷史教訓的無知”③。
在中國,兩千多年前孟子就提出了人之為人的基本良知。對于日本軍國主義所表現出來的沒有歷史良知和變態的道德價值觀,我們的電視劇藝術家理應拋棄幻想,以創造符合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藝術形象,為世界和平和正義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①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94頁。
②戴尚志:《日本需做出鄰國能接受的道歉》,《參考消息》2015年5月13日第10版。
③彭光謙:《姑息縱容日本軍國主義遺患無窮》,《參考消息》2015年5月22日第11版。
作 者:陳友軍,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影視藝術史論等。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