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歌謠（十首）

小小灰衣雀

晨風吹來

一片丁香樹葉

小小灰衣麻雀

落在我窗前

她的羽毛沾滿草屑

她的眼睛里

凝結(jié)著黑夜的塵土

為什么你不拍打翅膀

清理身上的污穢

我的翅膀

被冬天的魔咒封鎖了

為什么你不喁喁哭泣

洗去心中的哀怨

我的眼淚

被河床的石頭囚禁了

你為什么不去樹林里

尋找你秋天的伴侶

在野火燃燒的季節(jié)

我的情郎已經(jīng)將我背叛

小小灰衣雀

又被一陣風帶走

丁香樹的落葉

烏鴉曲

被冬天搶走的溫暖

是天空的衣服

被冬天藏起的蹤跡

是地下的食物

烏鴉啊烏鴉

你們要遷往何處

從老鼠長眠的草原

從不戴帽子的樹林

從瘸腿毛驢的鄉(xiāng)下

從哀哀哭嚎的山谷

烏鴉啊烏鴉

從四面八方來到城市

黑色的裙子和大氅

還有黑色的歌

馬路上空的金屬線

落滿黑色的符號

烏鴉啊烏鴉

在迷路的高樓和小巷

刮起一場黑色風暴

城市里有溫暖

因為烏鴉不怕黑煙

城市里有食物

因為烏鴉喜歡垃圾

烏鴉啊烏鴉

城市里的新居民

任意拋撒穢語和糞便

在人們的頭頂

掠過黎明的門扉

聒噪的黎明

那是一群奔喪的寡婦

烏鴉啊烏鴉

披散著她們的長發(fā)

翻過黃昏的柵欄

沉默的黃昏

這是狩獵歸來的死神

烏鴉啊烏鴉

腋下掛著冰冷的鐮刀

月亮的衣服

在他冬天的影子里

太陽的食物

在他冬天的聲音里

烏鴉啊烏鴉

刮起一場黑色風暴

季節(jié)的另一端

呢喃的鳥兒

插上春天的羽毛

插上曙光的羽毛

從干枯的枝杈飛去

到云端里歌唱

追逐世界的鳥兒

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巢

留下滿巢黃昏

和一巢憂郁的草絮

還給過去的季節(jié)

在風雨中

它守望逝去的歌唱

如同擁有未來

少 女

直到你轉(zhuǎn)身、抬頭遠眺

這個季節(jié)才緩緩蘇醒

所有事物都因為漫長的等待

充滿魔幻的力量

凍土下伸懶腰的蚯蚓

弄得河床嘎吱作響

一縷陽光從開裂的冰縫升起

山谷深深呼吸

云團被濃密的松針梳理之后

可以用來紡織衣衫

夾竹桃面帶憂郁

卻露出笑吟吟的嘴唇

杜鵑抖動羽翼驚起露珠一串

野兔的肆意追逐

沖破了黑白分明的邊界

水墨畫中的風景回歸自然

我看到你轉(zhuǎn)身，抬頭

不經(jīng)意地展眉一笑

整個部落都跟隨你的腳步

向北方遷徙

泥沼中的羽毛

我看見小路邊一支羽毛

黑頸鶴的影子，在一汪泥沼

從白晝到淺薄的落雪后

被烏鴉的爪喙反復翻檢挑剔

它曾經(jīng)在泉水中梳理，柔軟潔白

比冰雪的肌膚還要光滑

它曾經(jīng)站在喜馬拉雅上升的氣流中

盛滿高原深處驕傲的陽光

某一日

它曾經(jīng)試圖飛過秋天，重返故鄉(xiāng)

此刻它身陷蕪穢冷落成泥

而在天海之間

在我遠方的心里，它的靈魂還在飛

因為春天

樹枝上的風

已經(jīng)是春深驚蟄了

樹枝上的風

吹得還是那么急

那么冷，那么凄厲

它為什么傷心

或者，它要讓誰傷心

風聲磨得尖銳

風聲假裝氣喘吁吁

樹枝徑自沉睡

或者沉湎于麻木不仁

直到風聲蓬頭垢面

干澀而枯黃

仍不見風吹花上枝

珍 珠

在櫻桃的頸項，在雪的詞語上

舢板遠去，潮汐凝結(jié)成串

一片飽滿的光寧靜溫暖

脫離了痛楚的磨難

大海的歌謠含蓄而濕潤

因你的忐忑而起伏

如同依然在海的波浪間呼吸

在風的詞語，在蓮荷的頸項上

狂奔者

我在奔跑，我的羊群

在四散奔跑

他混雜在羊群中奔跑

你看著他，也開始奔跑

于是狐貍跟著你奔跑

一群兔子跟著狐貍奔跑

草木奔跑

鳥兒和弓一起奔跑

一種以及許許多多種驚駭

紛紛奪路狂奔

在叢林狂奔，在心中狂奔

在街道路口和集市

在麥芒與鐮刀上

擁擠踩踏

在網(wǎng)絡中狂奔如潮

心在狂奔，叢林在狂奔

所有人都是逃亡者

所有人，所有

永恒的事物和瞬間的思想

都在逃亡

可是沒人知道，沒人看見

誰是追逐者，以及

追逐者從何處來

此處以及彼處

此處以及彼處

此時或者彼時

野火燒盡茅草屋

利刃喋血卷曲如舌

大水沖垮龍王廟

深峽飲恨惡貫滿盈

有人因喪考妣而絕望

有人恍惚如喪考妣

死亡如此詭異

眾人高論或私傳竊議

這類事無關(guān)死神

此處以及彼處

此時或者彼時

護身符淪落當鋪

賣身契做了女兒嫁衣

新石器打破舊陶瓷

滿背火罐銀針

蠅營狗茍千杯少

寡婦門前是非多

家敗出毛賊

鼠輩在祭壇哄搶貢品

泥菩薩啞口無言

此處以及彼處

此時或者彼時

春霜如雨月滿西樓

燈影下美女傾國

物理學生物學的課堂

半圓體張力飽滿

三角形遺傳基因純正

克隆大師鑒定簽名收藏

此地無銀

盛世海天豪筵如夢令

外鄉(xiāng)人非誠勿擾

春 雷

高原四月是優(yōu)雅的季節(jié)

樹梢柔軟，以致挑不起夕陽

東風涼爽或者溫暖

以曖昧的姿態(tài)攀上高原

爬上山坡和峭壁

黃昏后

烏云層層密布，雷霆潛伏

閃電在燧石上磨擦利器

火花因碰撞而飛濺

春雷炸開天幕，板塊破裂

黑暗中的秘密昭然若揭

烏云團團翻滾

一如少女的花蕾，飽滿而躁動

被神秘咒語劃破

綻開之時

莽原一片歡呼，雨水酣暢成林

春雷帶來死神的問候

暗藏欲望和陰謀

大地氤氳彌漫沉渣泛起

古墓塌陷，腐敗之氣沁人心脾

谷物與草芥沐雨而萌芽

桃花滿園妖嬈

鬼怪掙脫夢魘惡念叢生

雷霆下

少女從黎明的水中接過花冠

如愿成為新娘

作者簡介：耿占坤，男，出生于柴達木盆地，成長在河南老家。現(xiàn)居西寧。出版主要作品有《青海湖傳》、《愛與歌唱之謎》、《大香格里拉坐標》、《遠去的山寨》、《四季落葉》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荒原簡史：柴達木1954—1958

遠征：1954年6月

（1954年6月，石油管理總局在西安組建的柴達木地質(zhì)大隊，由敦煌趕赴柴達木盆地，開始了在荒漠中長達數(shù)月的勘探……）

西行，西行，西行——

直到樹林矮下去，變成草場;直到草場硬實無比，駱駝刺在石礫之間亮出孤獨的刀尖——

直到河流變細變小，成為閃著暗光的針尖，刺入地層;直到地層深處流水的汩汩聲，變成風聲——是的，是石頭猛烈撞擊石頭的大風，是剝?nèi)∧愦烬X之間最后一縷潮潤的大風——

直到市聲不斷變淡，由墨色成為青白，由青白化為虛無;直到你的耳邊只剩下靜寂，直到你聽不見自己的喘息;直到你伸手抓撈烈日下影子吞吃腳底沙粒的細密的囈語——

直到你像離鄉(xiāng)愈來愈遠的亞歷山大，在絕境中摸數(shù)心跳，在呼與吸之間天啟般感知看不見的念珠的轉(zhuǎn)動：有可能在幻覺幻境中陶醉致死，也可能在理智清晰如麥粒的逼視下，冷靜而亡——

直到你學會貯藏激情，直到你滿懷絕望的詩意，直到你終于體悟信念——是的，是“信”和“念”，是對自己血肉之軀的“信”，是對荒蠻也有體溫的“信”，是對水的“信”，是對流動和凝固變動不居的“信”;是的，是骨頭的潔白而堅硬的“信”。而早已有人在前面“念”，是默念和喚念;是張騫班超在大漠孤月下近乎鉆桿執(zhí)拗深入內(nèi)心的戰(zhàn)栗的獨白;是阿吉老人恍若前生的夢境穿越第二次第N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念執(zhí);是身后的山川在念，是身后山川上眾人的誦念;你看見無數(shù)個你像紙人布人面人一樣站在村舍街區(qū)、巷道禮堂，在無聲的鑼鼓齊鳴中，抬起或者垂下臉，讓冰粒一樣的淚珠燒灼著鼻翼近側(cè)，燒灼著嘴角和下巴——

那么多的旗幟翻卷，如同那么的身軀在風中扯命呼喊;那么多道路如同青黑蛇繩精準而柔韌著纏繞你的雙足和腰際;云陣在急驟變幻：大海就是沙漠，暢飲就是干涸，血液在地心竄動——

你是使者，是落入時間空闊中心的使者，是將亙古的酣睡的一點一點敲醒的使者——

你也是自我的遠征者，自我荒涼的尋找者和理解者——

你是創(chuàng)造者。

1954年秋：西部大荒中的盛典

（1954年秋，勘探隊在荒漠偶遇新疆軍區(qū)的歌舞小分隊，歌舞小分隊給石油人慰問演出了三天。臨別，石油人送給歌舞隊一面旗幟。旗幟是用一張白床單做的……）

最意外的，莫不過轉(zhuǎn)身或者迎面發(fā)現(xiàn)自己就站在那里。

自己從鏡中飛跑過來，自己從火焰的抖動中邁步而來，自己在溪水中上升浮現(xiàn);在夢里，自己在對你說話，自己握住你的手;自己像月亮一樣懸游在你的顱頂，看著你，跟著你，一言不發(fā)。

你們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相遇了。

是在人間的背面。是在地球最荒寂所在，是在超過夢境的地方。

引起短暫的眩暈感、失重感。然后是狂喜，是那種肺部擠壓全部空氣，讓你須發(fā)戟指、血脈賁張的狂喜——這一幕應該被定格：畫下來——讓動作從急驟的頻率中降低、靜止，最終帶著沙子般的冷靜哲學。

是讓熱情冷凝并且能量保值的哲學。

兩種服飾的人，在這一刻都認出了自我——是血緣意義上的，是使命意義上的，也是超于二者的。

你們在空闊的戈壁劃出三天三夜，用來講述和認證，用來打量和端詳，用來歌唱和舞蹈;還有嗎，還有什么言說和凝視？這在宇宙中的聯(lián)歡是珍貴的，是一種宿命——

而情誼的表達、歷史的證據(jù)是一張床單，白色的;寫上字，畫上話，就是銘文碑記，就是圖騰象征;就是氣味和體溫的贈禮;就是對堅硬世界的柔軟表達……

1955年11月24日：第一口深鉆井鉆塔戳出地表

（柴達木第一口深井鉆在油泉子開鉆，加速，加速，再加速，成為口號，成為行動。）

我們的手掌、指尖，我們的足弓、趾甲;我們的頭發(fā)、眉梢，我們的顴骨、下巴;我們的鼻隆、嘴巴，板結(jié)成返祖的甲質(zhì)和鈣殼。

我們工作服下的皮膚也是，泛著巖石般的冷光;

我們的骨架也是，有著不畏風暴和烈火的硬度;

我們的內(nèi)臟也是……是堅強的，也是柔軟的……柔軟得可以消化自然無情，無地不仁……

我們在曠野中呼吸，地心聽著我們的呼吸……

我們呼吸著鋪路，是第一條，是讓汽車可以穿過時間的通道;

我們呼吸著種第一棵“樹”，是鋼鐵樹。第一口深鉆井鉆塔，是樹、是鐵樹、長著鋼鐵的根須，從比夢更深沉的地心，吸撈黑色河流的呼吸樹。

我們大口大口呼吸著種“樹”。在11月，用呼吸呵護著鋼鐵巨嬰，用呼吸催生這必將與星空并馳的巨嬰;我們讓這巨嬰、這鐵樹，帶有血肉的敏感和溫度;我們接受這巨嬰、這鐵樹，回賜我們的甲質(zhì)和鈣殼。

現(xiàn)在，我們是通靈者。

現(xiàn)在，手搖鉆、車裝鉆、卡姆300型鉆、斯波1200型鉆，乃至這鉆塔，都是我們的手指足尖皮膚骨架，都是我們的夢和探夢者，都是我們的簡報和秘史。 鉆塔生養(yǎng)了我們，我們誕生自鉆塔。

反過來說，也行得通。

1956年：一個新婚之夜

（電影制片廠要拍取柴達木人新婚的鏡頭。技術(shù)員徐世庸和女技術(shù)員鄭愛芳戀愛多年，于是，組織動員二人結(jié)婚。在柴達木野外帳篷，郭究圣副局長作為證婚人，給他們舉行了婚禮）

一切戀愛史都是神話史。

一切創(chuàng)造史都是神話史。

今天，今晚，我們將全部的神話凝結(jié)成一枚果核。

我們把豐富的世界和世界的影子和世界的喧囂濃縮，濃縮成這一天，這一晚;凝縮成你我——荒原的父親和母親，新的父親和母親;不是唯一的父親和母親，而是必須的父親和母親。

我們應該錄影，應該讓酒精的分子滲入記憶和時間，滲入見證者的笑容和輪轉(zhuǎn)機器，滲入西部大荒蒼涼深邃的每一個毛孔。

我們就是水 ，我們必須激涌，我們在秘密地創(chuàng)造著新的秘密。

我們已經(jīng)預見未來——也就是過去，比童年的風還要久遠。

在這一刻，我們才互分你我。我們是說，我們就是你和我，你和我就是我們。我們既是我們，又是我們的鏡子、另一對我們，無數(shù)個我們。

因此，這一刻我們重新開始。在素凈的工作服下是人的軀體：乳房（山巒一樣坦然和豐富）、陰埠（最精美的、最迷人的凸起和陷凹）、雙腿;鉆塔般的陰莖，大地般的胸膛、雙腿。

眼睛、嘴巴、星空……

觸摸時光的雙手。我們在觸動月光、泉水、影子……

我們在撈取新的一天。

1958年9月13日：打出第一口自噴井

（冷湖五號構(gòu)造的“地中四井”打出第一口自噴井，且噴原油8000噸，轟動一時。在此基礎(chǔ)上，建起了柴達木盆地第一個石油基地）

我們的嗅覺歸順于油香。

不是食用油，而是石油，是來自地底的神秘的氣味。

油泉子、油敦子、油砂山——我們陶醉于被大地的愛液浸染泡透的山丘：是另一種母性，是荒原大野憨敦敦的母性的乳房。是漲滿海水的月亮。是吸飽陽光的瑪瑙葡萄。是淚汪汪的大眼睛。

是生育的飽脹。

是香蜜一樣粘稠的柔軟的疼痛。

我們的聽覺如此敏銳，不曾疏露地底每一個白日夢式的嘆息;更不用說嗅覺了，我們就是油液的子嗣，我們在油香中辨認和做夢。現(xiàn)在，我們創(chuàng)造父親和母親。

最美麗的是噴射，噴涌，是向上的奔馳和飛升;

最美麗的是噴射之后的寧靜，這寧靜把大風埋進自己的懷里，把太陽投進自己的懷里……

油海，在慢慢地收攏著時間……

從天邊飛來的稀世之鳥，在這黑藍的湖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孔雀、麒麟、龍、刺猬、蛇，花瓣，緩緩地閉上了困倦的眼睛。

創(chuàng)世紀。這是第七天。

動靜：金銀灘草原

東奔西跑的青草在山坡揪起一道道毛絨絨的斑紋

是一道道綠色老虎的斑紋要拽住風透明的衣角

隔著玻璃窗，草原鬃毛飛揚，接著緩緩沉落

如此反復;陽光播灑她的暖和亮

馬鈞說，如果他是塔爾科夫斯基就給這靈地綠野

足足三分鐘鏡頭

青草和風隔著玻璃，不聽人類的話語

她們自顧自嬉戲，散落舊時院落孩子們笑聲之銀

陽光潑灑著她的暖和亮

頭發(fā)撫摸著母親眼神和手指的暖和亮

水一般的喧響，抽空了聲音

水一般的寂靜，只留住神態(tài)

但也帶著埃及沙粒的安穩(wěn)和傲慢

但也暗藏沙粒的尖銳和黑暗。

星宿海：宿命

世界下沉，兒女向東

我的宿命是以碎片的形式留駐高處

沒有誰像我一樣翅羽展開

面對太陽晾曬萬枚鉆石

沒有誰如我這般翕動無數(shù)嬰孩之唇

吮吸月亮

誰能像我一樣碎成無數(shù)子宮

晝夜不息分娩太陽和月亮

月亮平息平原萬物焦燥的喘息

一樣撫慰寂寞的高地

太陽染棕海邊人群孤獨的皮膚

一樣點燃河源

無數(shù)分娩的眼睛

年輕的、相思的、宿命的母親

剪 影

你看山峰頂著白雪還在蓄力攀援

只差一厘米就會頂歪月亮

多少事物也像這山峰，把時間當作積累

卻并不知道為什么要積累

人們涌出地平線，走遠、攀爬、臥倒

在一場注定的大風中散落微溫的記憶

慌亂得來不及抖掉鞋底里囂張的沙粒

山峰還在上升，月亮幾乎尖叫——

可是，黑暗睜開眼睛，施展手藝：

身高5254.5米的崗什卡雪峰

突然變得像一個發(fā)育太晚的女孩

——和你一樣沉默，只剩深藍的剪影

禿 鷲

我們拋去的石子和高聲呼喝

就像落在空蕩蕩的大海

反激得自己的睪丸上提

禿鷲只是投來哲學家的冷靜眼神

出于憐憫，暫時讓出棲息之地;

懶懶地起身，一位王者漫步在自己的陰影里

直到滑過山梁

甚至不屑扇動翅膀

飛行吞噬時光——

就在不遠處，天葬臺剛剛行畢一場肉宴

北禪壁畫

只有大海才能撲倒大地盡情潑墨，行為藝術(shù)：

愛撫、撕咬、交媾——留下血骨

魚群貝類穿越波浪在山體泥石的間隙閃耀

我們比藻類和葉蟲晚出生三天

所幸尚可依稀隱聞層積巖四角凝固水滴的叮當秘語

而將太陽星辰目為高原長卷的絢爛飾筆

一刻鐘前，在山窟石穴練習魏晉風度西來風尚

一刻鐘后，刀劍和大火把習作狠命抹掉

追憶第一個母親，手指蘸滿顏料描摹

小王朝

（南涼建國于如今青海河湟谷地，志氣沖天，卻只有十八年的行數(shù)）

不相信宿命

人人都是天子。我和族人潑血營造大海。

黑夜里聽到過波濤響動。其實是幻覺：

一十八年是早早刻顯于骨頭的命數(shù)。

但是，更長或更短又有什么意義？

因為王朝只不過是音節(jié)不同、結(jié)果一致的詞語

因為生命的奧義從來沒有什么人能夠識得;

你我隨時迎面走來，永遠不知為何擦肩而過

博物館的氣氛

從深黑的泥土陷阱爬出

長滿老人斑的刀劍仍然攜帶毀滅者的氣質(zhì)

尤其是那支弓弩，瞄準玻璃背后每一個人的心臟

不由得皮膚緊縮：冰冷的狂躁患者讓人膽寒

打開窗戶，陽光直取明鏡之心

戀愛的銅銹熔融——蠟燭在振奮中失去了昨夜

指肚用溫熱和耐性，細細摩拭鐘鼎和瓷器

聽聽，隔壁的呼吸漸熱——唐風宋雨游走掌紋

最珍貴的是朽骨之上懸掛的血肉之樂

青草一樣在大地縱欲，彈唱饕餮——

就算即刻腐爛，你也不得嗜血

彩陶：連臂舞

火焰幾乎要舔到鼻唇耳廓

泥土醉意盈懷泥土的子孫步履踉蹌

頓足，大笑，長歌，搖擺啊搖擺

婉轉(zhuǎn)腰肢卷起一陣陣濕咸旋風

——隔著一層紗，一個夢，一種陶的冰冷

高樓巨廈之下，秋原的篝火散漫深遁地底

腰臀，頸項，雙臂，一雙雙手滑開——

握緊啊，抓住啊，這逼仄房間，這空曠街道——

冰窗花

叢林、闊葉，肥花真像睡眠的貓

冬夜在玻璃窗創(chuàng)作，享受情欲之海的寬

清晨亮出骨感的體態(tài)

玉紋模仿皮膚（可是那些明暗呢）

交纏的舌頭擒獲消散的夢（可是那些深淺呢）

月亮的熱量月亮的心跳月亮的嘆惜只剩錫箔

前世就是當世，來世也是當世

當世，當世，群馬揚起鬣鬃飛沙如花滿地

窗花冰涼凝視，窗花冰涼流逝

植物園之詩

一

唐古拉瑞香貼地而出

互生的刀劍般的葉片向四周探觸

直到握住一樣從地牢爬出的

同伴的指尖

像一群溫熱的盲者仰躺一片

在陽光下來不及抹掉淚水

只捧出一串串念珠般的紅果

遮住大地的傷口，看不見的深淵

二

細草們都展示著三重世界：

根須與濕黑的泥漿搏斗、戀愛、相互加持

綠莖上挺，讓一只螞蟻攀騎

穗實和葉片垂著頭默誦經(jīng)文

你的腳下是無數(shù)個三重世界

你的身下也是

你的眼里滿是沉默的三重世界

三

你在楊柳的枝條看到飛天的神態(tài)

而紅樺和白樺宛如奉乳的牧女

丁香曲折地呼喚你的嗅覺——

在漢代她名叫雞舌香，而老家在大海里的島國

風吹鈴鐺，不，風吹松塔

風吹飛檐翹角的紅松、青松

風吹一座座活著的寺廟

四

植物園在城市設(shè)定了自我的國界

但它沒有邊際

那些泥土、蟲唧、鳥鳴

仿佛是人間的背景

那些晨露、霜語、夕光

仿佛是你我的景深

你側(cè)耳傾聽，駐足凝視

在葉脈莖管月落日出

作者簡介：郭建強，青海男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為西海都市報副總編。有詩歌、小說、隨筆數(shù)百篇（首）見于《人民文學》、《詩刊》、《綠風》、《詩江南》、《上海文學》等。著有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等。有作品入選三十余種國內(nèi)詩歌和散文選本。曾獲青海省第六屆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第二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

拉薩：陽光

八月，拉薩在陽光下燃燒。

之前，我被縛在一只巨鷹的背上

越過駱駝山、野馬灘、沱沱河

這一串串陌生得有些蒼茫的名詞

如野狼般獨自橫穿莽原

最后戴著唐古拉的雪花，敲響拉薩的門

拉薩：黃昏

八廓街人潮蕩漾。柏香四溢。

雕木的窗口綻放著野花。

笑聲從深巷傳來，如月光般灑在青石路上

一群群流浪狗在黃昏中奔跑

遠處，拉薩河哼著流行歌搖搖晃晃走來

像一個醉酒的康巴

用皮鞋的橐橐聲驚走泡在甜茶里的時間

拉薩：普渡

布達拉宮如一艘停泊千年的渡船。

彩色的經(jīng)幡在晚風中低語：

普渡，普渡

野草在黃昏中低語：

普渡，普渡

十九歲正站在季節(jié)的邊緣

向我低語：普渡，普渡

歌舞不滅

最高的山上長袖獵獵地歌舞

風一樣大歌 ?鷹一般孤獨地

舞蹈 ?沒有虛設(shè)的場景和氛圍

讓手和腳輕輕停留在冰天雪地

像鳥 ?停留在某個溫柔的夜的樹枝上

月光照著 ?把手和腳插進更深的土里

生命原本就是一面飄蕩著痛苦的旗幟

歌舞不滅 ?旗幟永遠不倒

目光又越過冬天的額頭 等待春天

而此刻

春光燦爛后 ?懸空垂下

所有的福祉和高處的陽光

此刻 ?人類自始至終的憂傷

離我那么近又那么遙遠 ?仿佛

已經(jīng)凋零的花瓣 ?而此刻

我臨風而立 ?將一張消瘦不堪的臉

悄然埋進大地的懷里 ?期待孤獨

降臨時 ?那來自天庭的榮耀 ?和悲哀

而此刻 ?陽光照亮我仰望蒼穹的臉龐

輪回著我天神般日夜不眠的眼睛

回到黃昏

回到黃昏 ?感覺如此悲涼

黝黑的風穿透我的心臟

外形完美 ?內(nèi)心骯臟無比

回到黃昏 ?找尋向你的契機

周圍的花瓣蒙著四季的灰塵

我卻更像一只緬懷的羊 ?且行且吟

回到黃昏 ?誰來選擇我致命的疼痛

又有誰識破我一生的偽美？！

狼嗥消失后

獨耳狼，失去瀝血廝殺的記憶。

眼里閃著魚的表情。

草原沉沉入睡，牧人垂下慵懶的手臂。

飲 酒

趺坐在一塊磐石上，時針刺破暗夜的吠叫。

酒杯中閃動的分明是雛鷹的眼睛。

一串躁動不安的音符。

杯中酒與我恍如隔世，遲遲無法喝下。

鍋 莊

篝火上空是一千只眼睛。

那是一千只鳥在飛翔。那是一千只草狐，

迅速從草原掠過。

冬日的孤獨，像一截篝火熄滅時留下的木炭。

一座廢墟

這是一座廢墟。它的上空驚醒著誰的眼睛

不易察覺的死亡，

一直親吻著失去夜色的窗口。

時代的廢墟間穿梭著一副副精致的棺材。

流 浪

繼后去流浪。只有風穿過蓬亂的頭發(fā)。

左肩是罪過，右肩黑夜

沿著荒草覆蓋的路徑走進漫無邊際的孤寂。

一次慘烈的狼嗥之后，將無法妥協(xié)的頭顱

獻給歲月。

秋天的詩

之一

最后一片葉子掛在樹上

最后一聲鳥鳴滴到樹下

秋天端著一把锃亮的鳥槍

正在瞄準

之二

傷感如秋的季節(jié) 我們喝酒

喝自己釀制的醇厚的青稞酒

青稞 多么豐腴而充滿溫暖的

一個詞啊

她勝過我任何早年的詩篇

之三

秋風像姐姐的愛情一樣

冰涼。

秋風過后

我看到樹上的葉子開始落了

之四

秋天是神的箴言嗎

秋天，只有在秋天！

心靈才變得如此寧靜而曠達

之五

那些金燦燦落葉

仿佛冥冥中的某種暗示

那些金燦燦的落葉

躺在泥里 夢見春天

鷹是惟一可以親近和觸摸的

在風和陽光的高原

鷹是惟一可以親近和觸摸的

起初我聽到孤獨的聲音

啃咬著我的肢體

后來我安詳?shù)乜粗?/p>

體驗消亡的過程

周身傳遍一束快樂的光

我夢見了海

我夢見了海

這惟一讓我陌生的意象

夢見，海的高原

夢見海之前 ?我站在一棵突兀的樹下

感覺到這千年的秋天

簌簌抖動

推開城市的窗

推開城市的窗

我每天都能望見草原

那些迷茫的羊披著雪花

低頭尋覓著食物

我喊不出聲音 ?只有哽咽

那一刻

比輕更輕的痛 滴穿了我

大風吹動著草啊

大風吹動著草啊

我的童年被花埋葬

我的思念被螞蟻接受

但在那只有草地 ?沒有原野的地方

我像空氣般飄浮在空中

無根的痛苦 ?自始至終

更多的時候想起一匹馬

在城里 ?我每天望著這么多人

更多的時候想起那匹臥在荒原的 ?馬

那匹馬十分疲憊

臥著 ?如一塊巖石

雪白的毛色裸露在風中

而大地容納了它的蒼老

雨落環(huán)湖

我知道

雨水還沒有到來

我知道

春天還在遠處

我知道

草色尚未返青時

那只斑頭雁的張望

有多么凄涼

我知道

環(huán)湖的一塵一埃

必須等待一場雨水

我知道

那場雨已經(jīng)到來

這個季節(jié)懷念一位詩人

這個季節(jié) 你同孩子們一起

陽光般鮮亮起來

這個季節(jié) 微風伸出溫柔的手指

穿過我詩歌一樣散亂的黑發(fā)

這個季節(jié) 我無法輕捷地奔向灑滿晨曦的山崗

這個季節(jié) 我在巴音河邊，一遍遍傾聽

你一生的孤獨

怎樣從稀疏的枝杈間一點點凋零

這個季節(jié) ?我多么像一朵寂寞的玫瑰

靜靜開在你為土為塵的戈壁

這個季節(jié) 沒有悲傷 沒有悲傷

只有懷念像一柄利劍刺進我心臟的花瓣

聆 聽

牧草萋萋，一爿夕陽點燃

無數(shù)火狐

此時，聆聽一種風雨

是來自巖石的啟示？

是來自天空的啟悟？

牛羊安詳，拉伊密匝匝

瘋長在

牧人悠悠人生的河岸

河對岸，埋葬著

一萬條火狐的哀歌

斯人不語。

惟有聆聽。

聆聽，其實是一種

透及靈魂的證悟

火狐，火狐

哧溜閃進風雨的幕布

雨過風靜

側(cè)耳聆聽

人在岸上，生活在路上

在藏北

在藏北，一匹孤獨的狼

走進殘陽如血的黃昏

它的體內(nèi)潛伏著千年的沉寂

它眼中的秘密

宛如一個巨大的黑洞

吸引著一切，吞噬著一切

孤狼走過，馬蹄蓮恣意綻放

把揮汗如雨的夏天

還有她秘不示人的

身體

獻給石頭和殘陽

我乘坐的火車，吭哧吭哧

用一節(jié)節(jié)棺槨般的車廂

運走藏北的落日

在甘丹寺想起一只鷹

甘丹寺 在風的高度

俯視著我們

俯視著

我們身后的世界

在甘丹，在一塊巨石上

我想起那曲草原上的一只鷹

一只蹲在電線桿上躲雨的鷹

它收攏的翅膀緊緊貼著

瑟瑟的身子

雨水順著羽毛淅瀝而下

（身后的草原白茫茫一片）

在甘丹，我看見很多鷹

蹲在山崖上

將爪子摳進堅硬的石頭

似乎在等待一場雨 ?洶涌而來

作者簡介：洛嘉才讓，男，藏族，1972年冬天生于倒淌河邊的一個村落。曾用漢藏雙語創(chuàng)作，近百篇詩文散見于省內(nèi)外報刊雜志。作品入選《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藏族卷）》、《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翻譯作品選粹（藏族卷）》;另有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種省內(nèi)外漢藏文詩歌選本;翻譯作品《尖梅達的詩》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現(xiàn)居古城西寧。

在格爾木

在格爾木街頭

當我提及昆侖山

你手指遠處

一抹朦朧的山脈

告訴我：“那就是”

我沒有驚訝

我已經(jīng)習慣于

偉大的事物出現(xiàn)時

那種稀松平常的

靜悄悄的方式

腳踩肉墊

貓步而來

蘋 果

我們把一只蘋果

擱在餐桌上

老婆給它畫了一幅畫

它不為所動

我給它寫了一首詩

它不為所動

放學歸來的兒子

一把抓起它

咔嚓咬了一大口

它才發(fā)出聲音——

幸福的呻吟

并伴之以“啊”

黑天鵝

那一年在廈大開會

是一個無聊的詩會

中途以上廁所為由

我和小鐘溜到大樓后面

仿佛推開了一扇大門

一座美麗的湖泊

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

三只高貴的黑天鵝

在水面優(yōu)雅地游弋

我還用手機拍了照片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黑天鵝

也是我第一次明白

逃離竟會帶來如許驚喜

之后我就上癮了

會內(nèi)會外不斷逃離

而那扇門從來都沒叫我失望

在它后面，我敢這么說

我看到的比我想看到的更多

我聽到了鳥鳴

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有一天

我誤入一條偏僻的胡同

沒有電鉆的聲音

沒有音箱的大呼小叫

沒有汽車的剎車聲

和歇斯底里的喇叭奏鳴

突然

我聽到了一聲鳥鳴

接著是越來越密集的鳥鳴

像一場從天而降的冰雹

砸得我暈頭轉(zhuǎn)向

只是我暫時還看不清

它們藏在哪里

但一切都可以是美好的

讓城市布滿縱橫交錯的胡同

裂 縫

一道裂縫出現(xiàn)在眼前

令我猛然駐足

心撲通撲通直跳

我知道我一定想到了什么

但我不能確定我想到了什么

那我就不究根問底了

只享受這片刻的怦然心動吧

在一截新鋪設(shè)的水泥路上

那里還遺落著一枝丁香

寒 鴉

天真的冷了

烏鴉又來到城市過夜

紛紛停落在電線上

像黑色的葡萄串

兒子說：“上面熱”

也是我想到的

兒子轉(zhuǎn)而又說：

“電線都埋到地下

看得見的越來越少

早晚會徹底消失

它們將來到哪里取暖”

是我沒有想到的

夢 里

我自動提前下班了

剛剛走出大門口

一把手打迎面走來

“你干什么去”

“手機落家里了

我回去拿”

話音剛落

音樂之聲大作

來自我的口袋

《致愛麗絲》的

鋼琴曲片段

正是我的手機所為

回想過去的一年

回想要低頭

低頭才發(fā)現(xiàn)

胸前的棉襖上

多出幾塊油跡

不知何時

滴上去的

又得洗了

不管能不能

徹底清除

已經(jīng)陳舊的棉襖

無可挽回地

又要添一層陳舊

是一定的

兒子高考年

每天深夜

通常在一點

有時兩點

兒子睡下之后

我都要走到陰臺

站上一小會兒

點燃香煙

越過慘淡的燈火

凝視黑暗的北山

長出一口氣

仿佛剛剛結(jié)束

苦讀的人

是我

星期二午睡時刻

我睡得正香

一個電話打進來

“你是劉冰嗎”

“不是，你打錯了”

又翻身睡過去

一個電話打進來

“你是劉冰嗎”

“不是，你打錯了”

正處于轉(zhuǎn)醒之際

第三個電話打進來

“你是劉冰嗎”

“不是，你打錯了”

第四個電話打進來時

我正準備起床

“你是劉冰嗎”

我想我為什么不可以是劉冰呢

我說：“我是

你有什么事”

“對不起，

我打錯了”

看企鵝

看企鵝

門票30元

有三只企鵝

是一只定價10元的意思嗎

即便合理

可是征求過企鵝的意見嗎

征求過一只企鵝的意見

可是征求過第二只企鵝的意見嗎

征求過第二只企鵝的意見

可是征求過第三只企鵝的意見嗎

我替企鵝鳴不平

它們并不領(lǐng)情

我伸出去的手

被其中一只啄傷

兩個醉鬼

在一個醉鬼眼中

我也喝醉了

在一個好心的醉鬼眼中

我還需要被攙扶走路

我被迫著也邁出

醉鬼飄忽不定的節(jié)奏

于是在路人眼中

是兩個醉鬼相攜而行

由于步態(tài)生疏笨拙

我比醉鬼更醉

非洲草原

1.

吃草的逃

吃肉的追

反正是吃草的跑

吃肉的也跑

不管結(jié)局如何

都累得半死

2.

吃草的

比吃肉的

多很多

它們?yōu)槭裁?/p>

不聯(lián)合起來

用牙咬

用犄角頂

用蹄子踹

把吃肉的

統(tǒng)統(tǒng)干掉

當獅子

捕獲一頭角馬

其他家伙

集體松了一口氣

全都輕搖其尾

個別的還面露

幸災樂禍的神色

拔牙之后

又一顆大牙被拔掉了

這是被拔的第三顆大牙

拔掉前兩顆那會兒

每次舌頭都會在裸露的牙床

反復舔舐很長一段時間

最明顯的感覺是空了

此次的感覺要更進一步

這是舌頭對牙齒的懷念啊

就像兩個朝夕相處的伙伴

一個率先離開了人世

另一個對他進行的懷念

無非方式有點特別

通過反反復復撫摸

他曾經(jīng)坐過的皮椅

作者簡介：馬非，口語詩代表詩人，70后代表詩人。1971年生于遼寧，198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在國內(nèi)外報刊發(fā)詩作1000余首。出版詩集《致全世界的失戀書》、《寶貝》6部，部分作品被譯成英語、西班牙語、韓語、日語。榮獲第三屆《新世紀詩典》年度（2013）獎金詩獎、第四屆（2013）長安詩歌節(jié)現(xiàn)代詩成就大獎、第七屆（2014）青海省文學藝術(shù)獎。

起風了

傍晚，起風了

風在各種樹葉間穿行

風在草地上忙碌

一直留連到下半夜

但風只是吹

無心的吹，它不像我

用手和筆描繪

讓它清晰又模糊

風后面還是風

“風后面是風”

只有孩子

才會這樣說

因為只有孩子

才做這樣的夢

“風，空空的，后面還是風”

這樣的風

過于輕盈

它已不帶動什么了

這樣的風

反復詠嘆的是自身的秩序

它寂靜了，安寧了

這樣的風

逸出了時間的柵欄

不再有所期待了

這樣的風

無情無義

把別的風吹到局外了

請豎起耳朵傾聽

風，還有后面的風

轉(zhuǎn)眼之間，孩子就要長大了

風中詞語

風吹山岡，風吹燕麥

風吹山岡上跑過的馬

風吹河岸，風吹河灘

風吹寵辱偕忘的石頭

風吹大路，風吹草動

風吹行人的眉眼和頭發(fā)

風吹樹木，風吹村落

風吹又深又黑的峽谷

風吹云起，風吹云來

風吹著太陽落西

風吹燈亮，風吹燈滅

風吹又多又亂的詞語

風吹大地

風吹大地的四角

村莊被驚醒

十歲的我走在雨里

想著四個正直之人

撐著天空 不使它坍塌

風停了 大地堅如磐石

村莊在炊煙里升騰

十三歲的我坐在樹影里

想著應該替換

那四個正直的人了

他們累壞了

風再次起了

大地傾斜

村莊憤怒而粗暴

關(guān)上自己的門戶

十八歲的我

在空空的戲樓上

模仿那四個正直的人

我就是他們的一個

風再次停了

大地死氣沉沉

村莊現(xiàn)出了衰敗的景象

四十歲的我

在紙上畫了那四個正直的人

我又涂抹了他們

在污跡的下面

我重畫了一個小矮人

滑稽卻結(jié)實

被風帶走

剛到秋天

風就在我的樓頂吹

那種又平又直的聲音

像一列車

要把我?guī)ё?/p>

已經(jīng)把我?guī)ё?/p>

但它帶不走我

我只是在家里

聽風吹過高高的樓頂時

出現(xiàn)短暫的幻覺

但是，奇怪的是

我為什么會產(chǎn)生

被風帶走的幻覺

仿佛我曾經(jīng)在海西

起伏不定的草原上

我被秋天的風

一次又一次

帶到了遠方

在王維的風里

清早就起風了

風吹過青海

吹過昔日的戰(zhàn)場

吹過我，吹過我的一天

這是一場有教養(yǎng)的風

脾氣溫和，性情幽默

仿佛讀過古代的哲學

至少接受過詩歌的熏陶

仿佛王維的弟子

王維的明月和松樹

王維的風，在富裕的襟

寬大的袖之間隨遇而安

但在這風里

仍傳來猛烈的回聲

仍伸出鋒利的刀子

我在風的下面讀報紙

有一個殺了孩子的人

今天要被社會所殺

這風同樣吹著他

吹著他那空空的心

我在風的下面接電話

一天之間，兩個親戚去世

一個壽終正寢

一個死于非命

其中一個死前說

“春風吹了，天要變暖了”

另一個的遺言說

“天要變暖了，我卻要走了”

李白的風

另一天。清早也起風了

風吹過偏遠的地方

偏遠的地方?jīng)]有旗

只有樹。荒涼的樹

這是粗糙凌厲的風

李白的風，破浪的風

這是從高高的天空砍下

掀起青海湖的風

從東吹到西，從清晨

吹到黎明，從古代

吹到眼前，接著

沿著來路，再吹回去

但在這粗糲的風中

溫和的氣息彌漫

最低最深的林地上

柔嫩的草芽正在生長

在這風里，一個

落在后面的人

默默想著另一個人

頭發(fā)紛亂，心情甜蜜

風中睡眠的人

青海湖多么大呀

但風比它還要大

還要有力，風一吹起

青海湖就搖搖晃晃

向著布哈河口

向著日月山麓

向著海北州的心臟

呼喊，向著我呼喊

風比青海還大

從西伯利亞到青藏高原

傾瀉下來。一夜之間

蓋住了中原、華北和遼東

蓋住了我的兄弟

風依舊綿綿不絕

若干年前，有一個人想過

“風后面是風”

他和我一樣。他

比我更早，更北

他在星星的三岔路口

風的必經(jīng)之路睡眠

風掠過青海

起風了，風

從偏東偏南來

一陣緩，一陣緊

吹著萬事萬物

王維和李白老了

不再在風中做游戲

風空了，簡潔了

就像一把又短又粗的刷子

在菲律賓女傭的手下

掠過青海

掠過樓市的繁榮

掠過塑料垃圾的蕭瑟

當它吹過我的心和眼時

我想不起唐宋

想不起其他

我看不見青海湖的浪

即使沉默多年

也不會在此時開口說話

我在風中拉一拉衣領(lǐng)

側(cè)著身子走過黃昏

你們走后

詞語的小木屋

在北方，在青海

在風吹過

在你們走后

干爽，清潔

一扇門，一面窗戶

開著，陽光照進來

我望出去

青海南，青海北

青海東，青海西

盡收眼底

如此遼闊蒼茫

你們和風走了

卻把青海給我留下

碎 片

我說過云朵的碎片

河流的碎片，文字的碎片

甚至絲綢的碎片

現(xiàn)在輪到大地的碎片了

大地的碎片就像白輪船

一條船上，一個靈魂

有兩種說法：一種說

水手往西了;一種說

見證的人各自回家了

而我把自己的心

借給那些受傷的人

它想著碎片，就成為碎片

在這個叫做故鄉(xiāng)的地方

我失去了故鄉(xiāng)

我在兩種傳說里彷徨

作者簡介：馬海軼，男，漢族。原籍甘肅通渭，現(xiàn)居青海西寧。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作品發(fā)表在國內(nèi)外漢語文學報刊，入選《中國先鋒詩選》、《中國九十年代詩歌精選》、《新世紀詩典》等百余種國內(nèi)詩歌選本;出版有詩集《秘密的季節(jié)》、散文集《西北偏北的海拔》、文學評論集《旁觀》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青海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青海省詩歌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