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與孤獨的相互纏繞
——理解薩岡《左眼皮》的一種方式

北京 何瑛

自由與孤獨的相互纏繞
——理解薩岡《左眼皮》的一種方式

北京 何瑛

在薩岡的小說中，孤獨是母題式的存在，也是審美性的，它和自由、獨立相聯系，密不可分。本文通過薩岡的小說《左眼皮》，解讀了薩岡小說中自由與孤獨的相互纏繞。

薩岡 《左眼皮》 自由 孤獨

外國名作雙解：薩岡《孤獨的池塘》 主持人：陳曉明

本次專題討論薩岡的小說集《孤獨的池塘》。薩岡，這位被稱為“法蘭西的精靈”的女作家，以清新可人的文字和乖張任性的生活方式名噪一時。她的短篇小說多從女性視角出發，摹寫生活的斷面；那些斷裂的時刻在薩岡筆下顯得分外從容，方寸之間豁然開朗。與門羅小說中的沉重感相較，薩岡摹寫的孤獨、悲傷都有青春文學“欲賦新詞強說愁”的輕盈感。不可否認的是，薩岡擁有敏銳的感知力、清新詩意的語言、精妙嫻熟的技巧，尤其她在小說中所描寫的現代人的困境和感傷在如今看來依然極其時髦。那么，是何種原因妨礙薩岡進入文學史一流作家的行列？文學史命名的一流作品到底應具有何種特質？這是我們今天重讀經典必須思考的問題。

何瑛和劉欣玥兩位同學從不同的角度對薩岡的短篇小說做出了解讀。何瑛同學以小說中的空間與旅途為中心，討論小說《左眼皮》中女性心理平衡“打破——重建”的過程，發掘“游牧者”薩岡小說中孤獨、漂泊的主題，以及薩特式存在主義的影響；劉欣玥則以薩岡三篇小說的共同結構、主題為線索，從中發掘薩岡小說的母題，對于作為“特定文化現象”的薩岡做出了頗有見地的反思。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1954年，薩岡憑借《你好，憂愁》進入法國文學界，被稱為“迷人的文學小精靈”。她的一生是傳奇的、戲劇性的，更多時候她被稱為一種“商業現象”，被傳媒吹捧到炙手可熱的境地。公眾對薩岡生活的關心和八卦記者關注明星一樣，總是在強化她酗酒、飆車、吸毒等種種任性的生活方式，將她本身作為獵奇小說來閱讀，構筑了“薩岡式的神話”，稱之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表征/范本。這樣的成名渠道注定薩岡的作品是難以“經典化”的，然而回到文學本身，薩岡并非為出版而寫作，她視寫作和生活為“一直向往的事”。她并不竭力描繪偉大的愛情，而是熱衷袒露生活的復雜面向。在人心、情感糾纏的方寸之地，薩岡可以說是“欲窮其林”，她慣于寫那些斷裂的時刻、逃脫的時刻、猶疑的時刻、變化的時刻。在小說《孤獨的池塘》《風雅的死亡》及《貓咪與賭城》中，薩岡竭力描寫處于困境中的女性，她們的每一次離開都代表著某種意義：可能是風雅的死亡，也可能是安心的回歸。作者將離開的這段時間不斷拉伸，在極其有限的時間和空間內書寫出女性內心的風起云涌。

小說《左眼皮》是一篇典型的“薩岡式”小說，故事高潮發生的空間被推至逼仄的火車衛生間。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中，雷蒂婭對旅途及生活的想象被打亂，某種表面維持的平衡被打破了，生活出現了裂隙。在裂隙之處，薩岡實施了精靈之術，剝除雷蒂婭看似無懈可擊的盾甲，逆轉了故事的結局，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小說中，雷蒂婭是一名出生于英國西約克的富有的女士，一方面她極力強化“盎格魯撒克遜”的優越性，另一方面又極力塑造自己世界性漂泊者的形象。小說開端便強調：一直以來，她都過著輾轉漂泊的生活，和夏爾分手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太漂泊不定的人”。漂泊者是薩岡小說中常見的人物，早在她的第一部小說《你好，憂愁》中，塞茜爾把她與她自己的父親比作“nomade”，即游牧者之意，小說中彌漫著反家庭秩序的現世享受哲學。在此后的《某種微笑》《你喜歡勃拉姆斯》《冷水中的一點陽光》等小說中，“nomade”的痕跡無處不在，他們不羈、憂郁、迷人。探究薩岡對“漂泊者”熱愛之緣由，有三個關鍵詞顯現：垮掉的一代、法國的五月風暴和薩特的存在主義。他們代表了同一個所指：自由。薩特在《存在與自由》中提出這樣一個命題：人被判斷是自由的。人為了尋得“自為的存在”必須去行動，唯有行動才會誕生可能性。在神學觀念式微的時代，薩特所言的“自由”是為西方文明尋找的一個新的基礎，這個基礎建立在人的選擇之上，賦予了個人非神學決定論的自由。當“二戰”的陰影讓世界從各個角落斷裂，既有的價值體系不斷坍塌時，五月風暴將虛無主義的自由推至瘋狂的境地。面對混亂失控的世界，薩岡持文化上的“悲觀主義”，她說：“對于我個人來講，我退卻了……我喜歡一種與現在的生活不同的生活方式。”薩岡選擇以寫作去尋找自由，建立起一套“行動”的個人主義哲學話語。她和她小說中的主角們一起，選擇漂泊的生活，輾轉流浪于城鄉之間，也探索不同時空下的城市面貌（如薩岡熱愛在巴黎的夜晚飆車，給自己流浪過的城市——紐約、那不勒斯、卡布里、威尼斯寫側寫）。她在不斷碰撞、嘗試中求得生活的新鮮剖面，獲得自由的體驗，論證生命的多種可能。她將自由的信仰化作話語權和選擇權給予她筆下的女性，這對于女性解放運動的潮流無疑是一種鼓勵。正應了法國總統希拉克所言——薩岡為法國女性地位的改善做出了杰出貢獻。

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小說中雷蒂婭對自由的追逐之旅卻使她在火車上喪失了自由，被禁閉在狹隘的空間中。小說展現了一個女人從“平衡到平衡的喪失再到建立新平衡”的過程。火車作為道具寓意深刻：它是旅程的承載者，以紐帶形式，將不同的空間聯系在一起。第一次工業革命誕生的蒸汽式機車奏響了現代旅游的號角，時間因飛馳的交通工具而模糊了具體的指涉。當速度讓時間變得不那么可信時，密閉空間的火車便有了超越交通工具的意義。在偵探小說筆下，火車是絕佳的密室殺人場所；在雷蒂婭那里，火車是賦予她自由的翅膀。火車“海風”穿過鄉野，窗外是塞納河的美景，火車與雷蒂婭一起朝著城市之外的自由鄉野奔馳，正如離開束縛人心的都市（夏爾）回歸曠野的心靈自由。隨著“火車以瘋狂的速度飛馳”，雷蒂婭顛倒眾生的步子變得顛三倒四，身體的平衡性慢慢喪失了，心理平衡的自我欺騙本質也慢慢顯影。雷蒂婭只涂了半只眼的眼妝和回憶中那些錯位的愛情都將真相暴露：想象中的平衡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左右眼也存在不均衡情況，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亦不存在等價置換。故而小說開頭宣稱的“一直給別人不確定感”的雷蒂婭必然也從他人那里得到過這種不確定感，只因她維護自己的驕傲秘而不宣。

故事在此迎來首個高潮。薩岡充分發揮她對女性心理精深的掌控力，將雷蒂婭不可置信——暴怒——聽天由命的沮喪——耐心等待等一系列的心理變化過程描繪得細致生動。如果不是正值午餐時間，被解救看上去遙不可及，雷蒂婭不會認真演習分手辭。不同于旅程開始時雷蒂婭戲謔性的練習，她陷入無助之地的對鏡演說雜糅了自己越來越強的情緒。“您應該找一個年輕的女孩，而我已不是”，這句話讓雷蒂婭眼眶中盈滿了淚水，它已不是客套話，在被說出后她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完全置身于孑然一身的困境——無論是在火車上還是日常生活中。“十年以來，還沒有任何人膽敢侵犯她的自由。十年來，沒有任何人膽敢把她關起來。”十年后，她正是為了“重新自由”而拒絕了夏爾來巴黎接她的請求。命運在這里和她開了個玩笑，她一直維護的自由卻在此刻限制了她的自由。在盥洗室這個密閉的空間中，三十六歲的女人發掘出自己深藏的孤獨，她想起夏爾對她的體貼和愛護，想起溫柔的事物：她想起她的童年、她的婚禮、她本該擁有的孩子，以及她曾經擁有的東西。她想起海灘上的零碎細節，夜色下的私語，唱片、蠢事……狂躁的心變得溫和起來，就像左眼皮的溫柔更顯突出，在平衡被打破后新的平衡又在不經意間建立起來。在火車到達里昂時，第一次，她撲向夏爾，將頭枕在他的肩上，對他說，她累了；又轉過頭，問了一個將他變成全世界最幸福男人的問題：“您希望我們什么時候結婚呢？”

故事到這里迎來了最后一個高潮，然后戛然而止。看上去這是一個“回歸之旅”，漂泊不羈的女性在旅途的困境中產生了回歸家庭的渴望，在美麗妝容被污染時發現了生活真實內核的凌亂狼狽樣，從而對自由有了新的理解。火車的形態是狹長的、通道式的，它形成過渡禮儀的隱喻，代表兩個原本毫無交集空間相連的介質。正如同在節慶儀式中參與者可獲得的超越性的精神意義，火車也可以作為人生通道的象征、扭轉命運的走向。

如果我們再換個角度理解這個故事，在“迷人的小魔鬼”薩岡筆下，它或許是一個因過于規整而現出漏洞的詭計，僅僅因為被鎖在盥洗間中的意外，便促成了旅途中的分手——結婚的決策變化，這多少顯得有些幽默。追溯雷蒂婭的其他感情經歷，她至少有四段婚姻，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雷蒂亞戲劇性的人生中，一定有不止一次戲劇性的時刻，孤獨的意識滋生出來，愛情/婚姻成為一種逃避抵抗孤獨的方式，順便也促成了一段佳話。而這種妥協的有效期或許并不長，當孤獨的感受被遺忘時，對自由的渴望會再次破土而出。《左眼皮》中的里昂和薩岡的另一篇小說《冷水中的一點陽光》中的里摩日一樣，都只是旅途的一個停靠站，而不是終點。正如《左眼皮》開篇中說的：“三十五歲的賈洛德女士又一次對自己說，要是能住在塞納河沿岸這些樸素或奢華的小屋里，那有多么好。這么想不奇怪，因為一直以來，她都過著輾轉漂泊的生活，就像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里昂對于漂泊的雷蒂婭看來，可能是歸宿，也可能只是“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偶然的夢想罷了。不難發現，孤獨和自由是薩岡小說中此消彼長、相互纏繞的兩股力量。在薩岡的小說中，孤獨是母題式的存在，也是審美性的，它和自由、獨立相聯系，盡管會帶來痛苦，也會伴隨著永恒的、不可言說的、值得珍視的自由意識。薩岡以她的小說告訴人們：相擁是暫時的、表層的，而孤獨才是永恒的、深遠的。值得注意的是，薩岡如此友好地擁抱私人孤獨，在生活的戲劇性和偶然性面前，她以幽默輕盈的筆觸跳開那些巨大的焦慮，將低沉的情緒抬起來，所以她的小說毫無同時代杜拉斯的艱澀氣息，總是在最沉重的一刻飛起來。

作 者：何瑛，北京大學中文系2012級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