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劉欣玥
作 者: 劉欣玥,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2013級直博生。
1975年,薩岡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絲綢般的眼睛》(中譯本更名為《孤獨的池塘》)問世,這一度令批評界重新感到激動。批評家馬蒂厄-伽雷指出,也許她更適宜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實際上,她所有的小說都是以合奏曲形式出現(xiàn)的小奏鳴曲,這可能就是為什么她創(chuàng)作的短篇數量不多的緣由吧,真是令人遺憾,她那‘幾乎什么也沒有’的藝術在短篇小說里找到了理想的節(jié)拍”①。繼十八歲的成名作《你好,憂愁》之后,薩岡似乎在短篇小說里面又一次找到了自然表達的最佳狀態(tài)?!豆陋毜某靥痢肥珍浟耸艂€故事,講述的還是她最熟悉的中產階級生活??梢哉f,薩岡寫作了一輩子都是在寫她自己,最終也只是表達、詮釋了自己,但她的魅力和價值,并不僅限于此。
本文討論的《穿帆布鞋的死神》《孤獨的池塘》和《意大利的天空》并不是合集中最好的作品,卻集中反映了薩岡寫作的某些癥候,結構和主題的相似讓這三篇作品放在一起被討論成為可能。如果寫作也有輕重之別,薩岡無疑是輕盈的,在標榜復雜和深刻的藝術世界里她無心應戰(zhàn)。在我看來,短篇小說完美地呈現(xiàn)了她的自然狀態(tài):敏銳、巧思和隨性。薩岡不玩形式技巧,不追問深刻,甚至不喜歡過于冗長復雜的篇幅結構。她的注意力,只在于捕捉中產階級生活中隱秘而微妙的情緒與經驗。
《穿帆布鞋的死神》《孤獨的池塘》和《意大利的天空》分享了非常相似的敘事結構,無論是好萊塢的呂克·哈默、巴黎的普魯登斯,還是蘇格蘭的邁爾斯,不過是同一個不斷變換面孔的人。故事的主人公原本都過著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某種慣性維持著世俗標準的幸福平衡,但是變化就發(fā)生在這種平衡被打破的時刻:主體產生分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實的、孤獨的、與現(xiàn)有的生活不可兼容的自我。在這個時候,主人公必須做出選擇:是義無反顧地逃離,還是若無其事地回歸?或者,終極的問題會被直接擺到面前來:是生存還是死亡?
以《穿帆布鞋的死神》為例,呂克·哈默有著穩(wěn)定的事業(yè)和幸福的家庭,他在其中扮演著完美無缺的角色,從外到內無可挑剔:
至今為止,呂克·哈默扮演呂克·哈默這個角色已有十年。也就是說,十年以來,他是一個出色的男配角,歐洲妻子的忠誠丈夫,三個孩子的好爸爸,一個優(yōu)秀的納稅人,而且,在必要時,也是聲色場所的好搭檔。
他,帶著那顆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規(guī)律跳動的心,就像一個小小的電器,典范、準時、忠誠,有如句號。
這就是他,英俊、陽剛,眼睛里有一絲紅血絲,他知道,這是昨晚睡前喝的一杯多或者有兩杯的啤酒所帶來的。在洛杉磯華麗的陽光下,穿著淡藍的襯衫,近乎奶白的全套西服,系著云紋領帶,配上小麥色的膚色——一半歸功于陽光和海風,一半歸功于法妮找來的神奇儀器——他看上去實在非常健康,非常協(xié)調。②
在這樣看似語氣平淡的描述中,薩岡的刻薄幾乎不動聲色。這近乎完美的外表,如果說有什么不協(xié)調的,就是眼睛里的一絲血絲——這是本能發(fā)出的最后一絲無力的抵抗。如果說完美妥協(xié)是呂克·哈默生活的A面,那么薩岡很快給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B面,在這里他想要掙脫束縛自己的家庭身份,重新做回“一個孤獨的男人”:
但這個早晨,呂克特別開心能夠做回自己,能夠在攝影機前雙腿跨上賽馬,大步丈量幾千米的土地,在火辣的艷陽下一鼓作氣爬上斜坡……
那么,他又是為什么,突然開始出汗,開始覺得口渴,覺得害怕呢?又是為什么,突然產生強烈的沖動,想要撞穿車玻璃,劃破自己的皮膚,咬破自己的舌頭?(直咬得鮮血嘴里噴涌,是因為自己的鮮血,這可以讓他有個很好的理由去感覺疼痛?)
主人公A、B面的分裂,同樣出現(xiàn)在《孤獨的池塘》和《意大利的天空》中。十年前呂克·哈默精確計算好自己的生活,最終卻被生活給算計和控制了。這種井井有條、一成不變的生活,造成本能的萎縮、個體的極度壓抑和不自由,以及想象力的極度貧乏,甚至連孤獨都變成了不可能。呂克·哈默最終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從中突圍,從家庭的契約、生活的庸常、性愛的戒律中突圍,以自殺完成了自我,而普魯登斯和邁爾斯則選擇了麻痹與回歸。薩岡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似乎并不為了找到終極的解決方案,她關注的是這種斷裂時刻爆發(fā)的焦慮本身。
在我看來,三個故事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對幸福生活的質疑。在薩岡的筆下,對幸福生活的想象是安定與自我重復,可是自我的本質卻是孤獨、不安分、無法被規(guī)訓的,它們之間有著天然的分裂。因此所謂的“幸?!弊兂闪艘粋€面目可疑的、隨時可能被戳穿的謊言,它的假面掩飾了生活的蒼白,同時也扼殺了真實的自我。
生活與自我之間這種尖銳的矛盾對立,顯然是一種后工業(yè)時代的體驗。如果說在狄更斯的筆下,以寧靜和重復的生活作為最后的救贖還能夠在鄉(xiāng)村中實現(xiàn),那么到了薩岡這里,一個徹底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的人已經無法在重復中托付自己的靈魂。重復與循環(huán)的可能性已經被取消了,只有永不安定的孤獨是永恒的。
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說:“人類的時間不是循環(huán)轉動的,而是直線前進。這就是為什么人類不可能幸福的緣故,因為幸福是對重復的渴望?!比啃≌f中看似漫不經心的無數細節(jié)確實都在暗示著這種可怕而乏味的“重復”:呂克·哈默規(guī)律如機器的心跳,十年如一日地“供應機票、番茄沙司和賬單”;普魯登斯十年來抽著同一個牌子的香煙;十年來,邁爾斯則必須忍受單調的聚會,“打網球、說‘哈羅’,大力拍打別人的后背以及在俱樂部里讀報紙”。三部小說都是以“十年”為一個周期,在這漫長的十年里,安定必須依靠周而復始的力量去維持運行。但是薩岡和昆德拉一樣,看穿了這種重復對于現(xiàn)代人的短暫與虛妄。
此外,不能忽視的是,薩岡式的叛逆、孤獨和激情,早已突破了簡單的青春期的鏡框,打上了戰(zhàn)后一代人精神虛無的印記。對于幸福、重復和安定的不信任,或許也緣起于這種特定年代的虛無感。沒有了戰(zhàn)爭、暴力和不可知的災難,所有的生命程序一目了然,偉大與深刻早已無從談起。選擇安定,就是向徹底的精神真空妥協(xié)。因此,薩岡通過小說宣布自己決定忠于激情和本能,寧可永遠被放逐于確定與不確定之間的危險地帶:“奢侈、舒適、安全,這些看來都很真實,令人放心??僧斘覀儞碛羞@些本應讓人舒適的東西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我們快樂不起來,反倒成了奴隸。只有激情是可以接受的,因為激情不能讓人放心。”這或許是為什么,在這三篇小說里,薩岡要借助一個打破平衡的時刻,去驚醒她筆下按部就班生活著的人物,讓他們體會極端的焦慮和慌亂,看清自我與生活之間不可彌合的裂口。寫作《孤獨的池塘》的時候薩岡已經整整四十歲了,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育有一子,經歷過一夜暴富的榮譽和幾乎令她喪命的車禍。但在《孤獨的池塘》里,我們讀到的是這個中年女人對青春、激情和自由不死向往的宣言,她要她筆下的人重新變成一個獵人,恢復追尋和渴望的本性。
誠然,薩岡這個“迷人的小魔鬼”也有她致命的弱點,構思的單薄、題材的單調重復往往為批評家所詬病。但是我們在此討論的薩岡,不是一個一流的作家,而是一個特定年代的文學現(xiàn)象。一味指責她的文字是有閑階級的胡思亂想,未免過于輕率。熱銷神話的背后,除了薩岡本人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勢必也有透過寫作觸痛了一代人共享的某種內在真實:她筆下無往而不在的孤獨,對于既有世界不認同,卻無法重新建構一個新世界的無力,生命之輕與其背后沉重的不安,不一而足。甚或她的為人詬病都是具有典型性的——也許這正是薩岡在文本內外留下的疑問: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的后工業(yè)時代,生活和寫作將何以為繼,走向何方?
①〔法〕索菲·德拉森:《你喜歡薩岡嗎?》,林泉喜、張偉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35頁。
②〔法〕弗朗索瓦絲·薩岡:《穿帆布鞋的死神》,《孤獨的池塘》,陳劍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0頁(以下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