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迪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在各大電視臺的熱播,把路遙這個久違的名字再次帶回到大眾視野。微信朋友圈里在轉發“習大大和路遙睡過一個窯洞”的新聞,微博里各位大佬在唏噓自己的年輕歲月。然而對于讀者而言,電視劇1.2億元的投資,偶像派、實力派演員的加盟都只是噱頭,遠不如小說中主人公身上發生的故事來得真實、動人。實際上,這本大部頭小說從未離開過人們的視線,直到如今,它依然列在許多高中、大學學生的必讀書單里。在幾個網上書店,“影響千萬青年的勵志名作”都緊隨著《平凡的世界》《人生》的書名出現。而用“平凡的世界”加“勵志”作為關鍵詞,在百度上有約152萬個搜索結果。
在中國文壇,似乎還沒有第二位嚴肅作家像路遙那樣,面臨著評論界的冷落時,卻長久而持續地受到讀者的懷念和熱愛。盡管對“極左”和“四人幫”等歷史概念不甚了了,但這并不妨礙年輕的讀者從路遙那里獲得感動,汲取力量。
在很多讀者看來,《平凡的世界》和《人生》不僅僅是文學名著,更是人生讀物,“流淚”“感動”“震撼”是讀者評價這兩本書最常用到的詞匯,回憶初次與這兩本書相遇的少年歲月也是很多讀者談到這兩本書時的必備橋段。如今早已是很多年輕人勵志榜樣的潘石屹曾說,《平凡的世界》是對他影響最大的書,每當遇到困難,他都會重溫一遍。當心靈雞湯式的勵志故事席卷著微博和朋友圈時,一個早已過世的作家,一個個散發著泥土氣息的故事,依然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但僅用“勵志”這一個標簽來概括這部作品、這位作家,卻帶著速讀時代的膚淺和粗暴。
讓我們回到路遙及其作品。
在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和略薩等現代主義作家盛行的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壇,路遙卻選擇了柳青式的現實主義手法,用三卷本達上百萬字的《平凡的世界》,全景式反映中國從1975年到1985年近十年間城鄉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路遙對新時期文學思潮的新動向并非沒有察覺,“我的精神常如火如荼地沉浸于從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開始直至歐美及偉大的拉丁美洲當代文學之中”。
當路遙將《平凡的世界》手稿第一部交給《當代》雜志社一名青年編輯,這名編輯在只看了部分稿件的情況下就草率退稿,因為他覺得小說中“那些平凡少年的平凡生活和平凡追求”太“質樸”,滿足不了“讀者標新立異的渴求”。當時,中國文壇正流行現代主義,追新求異之風尤盛,不少文學編輯、評論家、作家成為各種“新思潮”的“忘情歌者”。
在創作《平凡的世界》前,路遙就清楚地認識到了文壇風潮的變化,但他告誡自己“不能輕易地被一種文學風潮席卷而去”。他仍然選擇用現實主義手法創作《平凡的世界》,因為他堅信扎根人民群眾的現實主義在中國不會過時,“在現有的歷史范疇和以后相當長的時代里”仍會有“蓬勃的生命力”。
他之所以用現實主義的方法來結構小說,選擇城鄉廣泛的社會生活作為小說的主題, 是出于他的自覺。正如當時文壇“導師”之一的略薩所說:“小說家不選擇主題,是他被主題選擇。他之所以寫某些事情,是因為某些事情出現在他腦海里。”路遙寫城鄉交叉地帶,是別無選擇。
路遙的生命充滿苦難,在資源貧瘠的陜北黃土高原的溝壑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著千千萬萬的人。盡管父親在土地上勤勞耕作,但是路遙一家人依然是吃穿常常都沒有著落。路遙七歲時,家里沒有辦法養活他,父親帶他一路討飯,討到伯父家里。說好是帶他玩玩,住幾天。但早已懂事的路遙知道,父親要把他過繼給大伯了。父親走時,路遙躲在一棵大樹后面,淚水嘩嘩地流,卻沒有跟父親走。路遙說:“我似乎有一種感覺:我生下來就是大人。嚴酷的生存環境使我的童年是用成人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這片黃土地?!?/p>
帶著童年時期貧窮和饑餓的創傷性體驗寫作,路遙將自己濃烈的感情移植到了他筆下的人物身上。高加林、孫少安和孫少平無疑是路遙人物世界中最主要的代表,也是廣大讀者心目中勵志的榜樣?!度松分械母呒恿謳缀醴闲撵`雞湯類故事中勵志典型的所有先決條件:出身貧苦,卻又有著對于成功的渴望(離開土地,過上自己理想的生活);屢遭磨難(民辦教師職務被去掉、在城里被人瞧不起),卻意志堅強。
只是勵志故事強調的無論有多大的困難,只要意志堅強,不怕艱辛,努力奮斗就能成功的套路,在高加林這里不適合。高加林住進了縣委大院不是靠自己的毅力,而是通過叔叔開的后門;與勵志故事中主人公的高大正面形象相比,高加林為了上位而離開了失意時陪伴他左右的巧珍;甚至在勵志故事中所允諾的最后的成功,高加林也沒能獲得。電影《人生》里那句“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正是高加林的道德、奮斗以及失敗的諷刺。
而《平凡的世界》中另外兩個路遙小說世界中更重要的人物——孫少安和孫少平身上,勵志的成分就更加少了。作為高加林這一復雜人物的延伸,孫氏兄弟二人走向了不同的人生。孫少安在全縣升初中的統一考試中以第三名的好成績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后,平心靜氣地開始了自己農民的生涯。憑借著精明強悍和能吃苦精神被推選為生產隊長,他成為雙水村的“能人”,并經營起了磚廠。然而孫少安卻沒有勵志人物所具有的野心,已經是萬元戶的他本來可以投資電視劇干一番大事,但路遙還是讓他退回到了本就屬于他的鄉土生活。而在小說的尾聲,孫少安的妻子秀蓮更是積勞成疾,患了肺癌。不懈的奮斗以這樣的結局收場,勵志的成分多少打了些折扣。
作為高加林理想主義的那部分,孫少平卻缺少了高加林身上的拼勁。作為一個讀過點書而又見過一定世面的人,他不甘心在雙水村靜悄悄地生活一輩子,卻又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帶著自覺的放棄和不自知的追求,孫少平“踏上了一條逃亡主義的道路” 。
然而到了城里的孫少平卻漸漸遠離了勵志式的奮斗路徑,想在城市中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可他并沒有利用自己的學識謀求一份與精神世界有關的工作,而是放下了自己的“先生”身份,甘愿掩藏自己讀過書的經歷,忍受著繁重的勞動給生理上造成的極大痛苦。在城市里,孫少平唯一得到滿足的就是有書報可讀??嚯y是具備了,可是奮斗的精神和成功的欲望卻弱了下去。連最后成為煤礦工人這種看似光明的結尾,也只不過是路遙為其尷尬的處境找到了一塊捉襟見肘的遮羞布罷了。這樣的故事和勵志相去甚遠。
路遙的主人公最后都沒有取得所謂的“成功”,他們無一例外地被放逐到了這個平凡的世界,只剩下人生中那不屈的精神和溫暖的感動穿過時光,鼓舞著需要奮斗的青年們。但與其說這是勵志,倒不如說是真實。路遙看到了城鄉二元結構下,農村青年出路的艱難。他不回避現實的阻力,也不夸大精神毅力的作用,更不許諾虛無縹緲的成功。
他唯一能做的,是用滿腔熱忱謳歌那些在人生道路上不放棄努力,愿為一點點的理想堅持的“失敗者”。這是路遙真誠的無奈,而不是打雞血式地一味鼓吹奮斗和精神的作用。
路遙完成此書之后,還為《女友》雜志寫了一篇五萬字的創作隨感《早晨從中午開始》,里面詳述了自己寫作的艱辛:“記得近一個月里,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潰爛,大小便不暢通,三更半夜在陜北甘泉縣招待所轉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長犯了疑心,給縣委打電話,說這個青年人可能神經錯亂,怕要尋‘無常。”1987年在延安賓館寫作《平凡的世界》時,他每天寫五千字,然后在墻上畫一個道道。有時寫得累了,他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一個道道地數,看寫到多少萬字了。在最低谷的時候,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臉病容,愁苦地望著來看他的朋友說:能有人替代我多好呀!接著嘆息一聲說,瞌睡還得眼里過。然后,又對著桌子上幾尺高的寫好的稿子說,也許會是一堆廢紙吧!然而,他到底是堅強的,“只要不喪失遠大的使命感,或者說還保持著較為清醒的頭腦,就決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長期停泊在某個溫暖的港灣” 。
孫少安在《平凡的世界》中曾有這樣的一句廣為流傳的經典臺詞:“所有的隱忍痛苦什么幸福啊成功啊,當他經歷過以后,他還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覺得這才是屬于我的,雖然我是平凡的但是也是很偉大的。”在平凡的世界中,努力尋找不平凡的人生,孫少安如是,路遙如是,你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