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海迪[西北大學文學院, 西安 710069]
武則天情詩《如意娘》寫作時間探析
⊙司海迪[西北大學文學院, 西安 710069]
學界普遍認為《如意娘》一詩是武則天在寺廟為尼時思念高宗之作,但本文通過對各種史料和詩作本身的分析,得出其是在武則天出宮為尼前不久寫給互有好感的皇太子李治的情挑之作,并非她在寺廟為尼時思念高宗所作。
《如意娘》 情感 寫作時間
武則天有一首名為《如意娘》的情詩,詩中充滿了真摯的情感。曰: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①
學界普遍認為這是武則天在寺廟為尼時思念高宗之作②。確實這首詩是寫給高宗的,但作于武則天寺廟為尼時的說法則有問題。試想,武則天在寺廟中已是一名麻衣女尼,是不能穿著或者保存石榴裙的,詩中何來“淚染石榴裙”之語?
要搞清楚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應從詩歌本身出發。這首詩極寫相思愁苦,頭兩句直抒胸臆,說自己因思念情郎出現了視覺錯誤,點睛之處莫過于“看朱成碧”之句,這里主要有以下幾層意思:一是說女主人公因過度思念情郎而精神恍惚,竟然混淆了紅、綠兩種反差極大的顏色;二是女主人公的情緒漸漸由熱烈期盼轉化為凄冷哀傷,故而將暖色調的紅色錯看成了冷色調的綠色;三是女主人公因苦苦思念情郎辜負了青春。紅色象征花開正好、青春正艷,綠色則象征紅花落盡、青春流逝。女主人公看朱成碧流露出其正因思念之苦變得日漸衰老;四是感嘆自己紅顏命薄沒有情郎陪伴,正如紅花缺少綠葉相扶。從這兩句詩流露出的凄切、寂寞和哀怨之意來看,女主人公看似對情郎已經大大失望,但后面兩句筆鋒一轉,“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如果你不相信我近來因思念你而流淚,那就開箱看看我石榴裙上的斑斑淚痕吧!不難看出女主人公對情郎的一片執著真情,同時也隱含著女主人公的無奈和凄苦。
從詩中相思之苦來看,她與高宗的感情交流十分困難。武則天二度入宮后與高宗長相伴隨,談不上相思之苦。因此,這首詩應作于武則天二度入宮之前。前文已述,這首詩并非她在寺廟為尼時所寫,故此詩的寫作時間還要往前推。
這就涉及他們產生戀情的具體時間了,情感隱私不易為外人知悉詳情,故多有爭議。目前主要有如下三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言高宗去寺廟祭祀先帝,與在此為尼的武才人相遇相悅,因而收納宮中。這種說法不可信。史載高宗在太宗忌日去寺廟行香,與在此出家的武才人見面,“武氏泣,上亦泣”③。如此強烈的情感反應說明他們早就認識,并且關系非同一般。再者,高宗仁孝穩重,又初登皇位,后宮充實,應該不會在女尼中挑選妃嬪,更何況她們還曾侍奉先帝。最后,武才人此時身著麻衣,想必魅力大減,那些與她同時出家的嬪妃也不見得比她遜色,高宗未必一眼就看上了她。
第二種說法言二人是在太宗病榻前產生私情的④。太宗晚年病重,武才人專管太宗起居飲食,自然侍奉左右。高宗當時還是太子,也在病榻前侍奉病父,有時甚至住在宮中。他們共侍一人,自然有接觸。武才人長期受到太宗冷落,太子因侍奉病父暫時離家。二人正值青春,又都缺乏慰藉,遂生私情,這種說法亦不可信。諸史多次提及高宗“寬仁孝友”⑤“孝愛”⑥“仁孝”⑦。太宗背上有“病癰,御步輦而行”,他“為上吮癰,扶輦步從者數日”⑧,直至太宗病愈。太宗因病委政于他,他“日聽政于東宮,既罷,則入侍藥膳,不離左右。上命太子暫出游觀,太子辭不愿出”⑨。太宗病危時,他“晝夜不離側,或累日不食,發有變白者”。太宗深受感動,泣曰:“汝能孝愛如此,吾死何恨!”⑩太宗駕崩時,他“號慟將絕”“哀號不已”。?其《即位大赦詔》中還有“思遵大孝,不敢滅身,永慕長號,將何逮及”等語?。這樣的孝子應不至于在父親病危之際對病榻前的年輕庶母產生興趣,即便太子為父悲痛又倍感壓力,美貌多情的武才人上前安慰,太子有可能借助男女歡愉來排解苦悶,但是由此產生長久愛情的可能性是極低的。再者,皇帝病危,新君登基易發生政變。太宗駕崩后,長孫無忌做主“秘不發喪”,太子入京后才“發喪太極殿,宣遺詔”?。為防萬一,長孫無忌還不讓先前覬覦儲位的李泰進京奔喪,此等非常時期,太子恐怕無心流連艷事。最后,太子一向穩重沉靜,并非沖動之人,早年不參與爭儲斗爭,中年以后對武則天也是處處忍讓,因此,他不太可能在太宗病榻前做出非分之事。此外,他晚年在《遺詔》中說:“往屬先圣初崩,遂以哀毀染疾,久嬰風瘵,疚與年侵”???梢?,當時他已因侍奉病父影響到了身體健康。這樣的狀態之下恐怕很難產生影響他一生的偉大愛情。更何況太宗何等威嚴,太子一向懼怕父親,估計也沒有膽量在他眼皮底下染指其妃嬪。
第三種說法認為在太宗晚年,高宗經常出入宮廷,與侍側太宗的武才人相識相悅?。貞觀十九年(645)以后,太子常常入宮學習政務。貞觀二十年(646)后,太宗病篤委政太子。太子處理完政務就“入侍藥膳,不離左右”,太宗“乃置別院于寢殿側,使太子居之”?。貞觀二十三年(649)三月,太宗病重,又“敕皇太子于金液門聽政”?。無論是入宮習政,還是入侍藥膳,太子均不離太宗左右,與專管太宗食宿的武才人相識相悅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就有了太子“入侍太宗,見才人武氏而悅之”的說法?。多年后,高宗這樣描述二人的相識:“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待從,弗離朝夕,宮之內,恒自飭躬,嬪嬙之間,未嘗迕目……”?分明是說他們在太宗在世時就認識。
第三種說法比較可信。雖二人相戀的具體時間地點實難考證,然二人應該在太宗駕崩前就認識。根據現代心理學理論,愛情的保鮮期最長為15個月。愛情保鮮期內,愛情雙方極易產生暈輪效應,即對方在自己眼里是完美無缺的,也最愿意為對方冒險犧牲,外界的阻撓越大,他們沖破阻撓的決心和力量就越大。這與精神失常的癥狀十分相似。一旦外力去除,他們的激情也會慢慢退卻,反而容易滋生內部矛盾。“偉大的愛情都是短暫的”就是這個道理。從后來高宗寺廟私會武才人,又不顧其父妾、女尼身份將其接入宮中大加寵愛來看,二人的愛情應該產生于太宗駕崩前15個月以內。盧向前認為二人是在貞觀十九年(645)太宗征遼、李治留守定州時產生戀情的。太宗失利軍還后得知李治與嬪妃廝混,但是未能明了具體對象,劉洎因失察而死。其后,二人關系繼續發展,太宗遂將武則天賜予李治?,這種說法有些不妥。太宗在貞觀二十三年(649)駕崩,也就是說,武則天和李治從產生不倫戀情到正式結合(武則天二度入宮后)至少有四年時間。從愛情心理上來講,不倫戀情在高壓之下很難維持如此之久。高宗后宮不乏美色,若非十分必要,根本無需舍近求遠。再者,太宗為秦王時,曾誣告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淫亂后宮”,待二人奉詔入宮向高祖澄清之時,在玄武門伏兵殺之。?太宗曾讓魏王泰從延康坊宅移居武德殿昔日太子李建成宮中舊院時,被魏征諫止,亦是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因此,太宗恐怕很難將自己的妃嬪賜予犯錯的太子。
需要指出的是,二人此時是否存在親密關系的可能性不大。宮規森嚴,二人不見得能遂愿。若是遂愿,一般來說,剛陷入熱戀的年輕人自控能力很差,極有可能頻繁幽會。武才人的相思之苦得到了慰藉,也就不會因思念情郎精神恍惚、看朱成碧了。從詩中還可以看出當時武才人心理壓力很大,倒不一定是因為做了不倫之事擔憂事發,也許是苦于戀情不得遂愿又不為世容。太子孝順懦弱,加之宮規森嚴,人多眼雜,二人雖然兩情相悅,但未必有親密之事。前朝有太子楊廣染指父妾之丑事,太子應該不會不知。他的太子之位得來僥幸,應該不敢唐突。再者,當時避孕技術不發達,二人正當生育年齡,武才人生育能力又很強(她日后接連為高宗生育六名子女即為明證),若是有實,武才人極有可能懷孕,但是武才人初次入宮并無懷孕生育記錄,可見此時二人的交往僅限于眉目傳情。極有可能是武才人見太子對自己有好感,故而寫詩挑逗。太子讀詩后深受感動,因此對她念念不忘,總想找機會親近一番,無奈宮規森嚴,不得遂愿。太宗駕崩后,礙于形勢,他只能讓她先入寺為尼,再從長計議。這樣也更能解釋二人在寺廟激情對泣之事。
綜上所述,這首詩應是武則天出宮前所作。時太子對她有好感,她大膽以詩傳情。從日后武才人重返宮廷并得高宗盛寵之事來看,顯然這首詩對增進二人感情有重要作用。
① (唐)武則天:《如意娘》,選自(清)彭定求等:《全唐詩》(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7首。
② 詳見趙文潤:《武則天及其評價》,《山東圖書館學刊》2009年2月第1期;蘇者聰:《簡論武則天其人其文》,《武漢大學學報》1991年5月第5期。
③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九“高宗永徽五年三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84頁。
④ 趙文潤:《武則天的“荒淫”與“殘忍”辨析》,《唐都學刊》1999年1月第1期。
⑥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太宗貞觀二十三年四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67頁。
⑦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七“太宗貞觀十七年四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196頁。
⑧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八“太宗貞觀十九年十二月辛丑”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32頁。
⑨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八“太宗貞觀二十年二月己巳”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35頁。
⑩?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太宗貞觀二十三年四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67頁,第6267頁。
? (唐)唐高宗:《即位大赦詔》,(清)董浩:《全唐文》卷一一,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39頁。
?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太宗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壬申”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68頁。
? (唐)唐高宗:《遺詔》,(清)董浩:《全唐文》卷十三,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63頁。
? 雷家驥:《武則天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8—69頁;又如高本憲:《唐高宗與大明宮》,《文博》2008年9月第5期。
?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八“太宗貞觀二十年二月己巳”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35頁。
?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九“高宗永徽五年三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284頁。
? (唐)唐高宗:《立武昭儀為皇后詔》,(清)董浩:《全唐文》卷一一,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43頁。
? 盧向前:《武則天與劉洎之死》,《浙江大學學報》2007年5月第3期。
?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一“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己未”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009頁。
作 者:司海迪,文學博士,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主要從事初唐文史研究。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本文系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司海迪主持的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一般項目《郭編“武則天”相關問題研究》(課題編號:GY2015B03)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