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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太陽

2015-07-20 16:24:10曉寒
中國鐵路文藝 2015年7期

曉寒

失傳多年的松花石居然被日本人發現了!

不過,日本人尚未肯定,藤井沼尻派漢奸欒翔遜監視陪同松花石硯第十三代傳人陳若諭前往鑒定。陳若諭此時的身份很特殊,他與藤井沼尻的女兒藤井亞美業已成婚。

陳若諭和欒翔遜到了通化,第二天,由朝鮮二鬼子鮮于引路上山。

來到山下時,陳若諭一眼就看到了置于崖砬子根的那塊巨石,雖然外表包著雜質,但它的中間暴露出的一片翠綠和其間的波紋,卻顯示著它絕非平常。陳若諭急奔過去,跟二把頭要了一把手錘,小心地將雜質敲掉,細細地查看。他叫人取水來,將裸露出的天然綠石清洗干凈,再用隨身攜帶的手電筒仔細地驗照。隨著晶瑩的紺碧色越發地清晰透明,陳若諭也越發地激動萬分,這簡直同陳家的祖傳寶硯九龍硯的石材別無二致!聽爹說過,失傳于清末的松花石為綠色,通體有深淺不同的橫紋,質地雖不如青紫云石細潤,但比青紫云石光瑩,波紋也有生氣,且松花石僅產于吉林通化一帶。所有這些,無一不與眼前這塊巨石相符。陳若諭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動,眼里的興奮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最善察言觀色的欒翔遜一見這棋就全明白了,他立馬端了架,對鮮于說,經陳先生鑒定,這就是已經失傳了多年的松花石。奉天方面,也就是說滿洲國政府極為重視此事……鮮于驚道:“我的媽吔!欒科長,你別嚇唬我行不?”欒翔遜說:“我沒必要嚇唬你。臨來的時候,我們藤井社長已有交代,此次鑒定關系重大,如果成功,其價值不可估量。他還說,如果鑒定成功,他將征得滿洲國政府的同意,將這塊首先發現的巨型松花石雕成一方巨型寶硯,晉獻給日本天皇!”

鮮于給驚得目瞪口呆,怔了半天,突然對二把頭說:“聽清楚……聽清楚啦!”欒翔遜繃著臉,吩咐馬上召集人,嚴加保護!明天一早安排裝車,先運到通化火車站,再運回奉天!鮮于說:“是是,欒科長放心,我們馬上安排!”這時候,二把頭已開始張張羅羅地往這邊調人了。鮮于說:“欒科長,陳先生,你們先回去休息吧,這里的事,交給他們去辦,你們盡管放心。”

下山的時候,陳若諭已經追悔莫及。他痛悔自己太無城府,居然如此輕易地被人利用,一邊暗罵藤井沼尻老奸巨滑,這么重大的事情,卻避重就輕,竟然說是讓自己出來散心。不過,后悔已于事無補,現在需要的是冷靜,再冷靜。明天,他們就要將松花石起運了,難道就讓他們這樣輕而易舉地運走么?那該怎么辦?怎么辦?……心里越急,時間越快。這時候,鮮于已引著他們坐上了吉普車,司機已將車子發動,突突的引擎聲攪得陳若諭心中亂顫。

“我得回去!”陳若諭的話令欒翔遜和鮮于幾乎同時一怔。陳若諭說:“這么貴重的東西可不是石頭塊,那些苦力平時干慣了粗活,別不當回事。我得去特意囑咐幾句。”欒翔遜和鮮于便也從吉普車上下來。陳若諭指著滿臉冒汗的欒翔遜說:“你去也只是陪著我,看你熱那樣,就在這等著吧。”

陳若諭一個人再次登上山坡來到崖砬子下,二把頭正在比比劃劃地吩咐,見了陳若諭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問有何吩咐。陳若諭說:“這里需要晝夜看守,這點兒人不夠用,你再去喊。”支走了二把頭,陳若諭壓低聲音道:“弟兄們,請相信我,我不是漢奸,我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實話對你們說,這不是一般的石料,它是已經失傳多年的松花石,是我們國家的寶貝!”

工人們驚疑地看著他,再看看那塊看似平常的巨石。陳若諭說:“弟兄們,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咱們的寶貝讓日本人弄走!既然咱留不住它,咱就毀了它!”一個戴著腳鐐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個子說:“我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說咋辦吧!”陳若諭說:“眼下我也想不出好辦法,反正必須毀了它!還有,這塊松花石是從哪采下來的,你們得在那多打幾個炮眼兒,放上幾炮,讓碎石將那地方掩蓋住,以后采石繞開那里!”工人們說:“明白啦!”忽然有人小聲說:“二把頭回來了。”

二把頭領著一撥工人過來了。陳若諭假意囑咐了幾句。二把頭拍著胸脯說:“陳先生放心,今兒晚上我就在這蹲上一宿!”陳若諭拍拍他肩膀,扭過頭向“絡腮胡”鄭重地使個眼色,下山去了。

陳若諭心亂,直至深夜也沒能入睡。曾聽爹講,老輩人購買上好的石料也叫賭石,也就是說,花大價錢購得的石料,也許是塊寶貝,也許只是塊平常的石頭,因為越是大塊的石料越是充滿了假象,有的是金玉其外,渣滓其中,有的則外表粗糙而內容卻神妙無比。行家稱石的質地為“種”。鑒別石“種”,往往要使利鋸按事先測定的紋路將石料割開,再通過橫截面來對石料進一步鑒別,有時,一塊石需切割兩三刀才能最后定論。開割前,往往要焚香祭祖,祈天保佑。這時候,人的心理壓力極大,好像是下了大注的賭徒,吉兇難料,心跳加快,呼吸困難,難以控制。老輩人有句話,說是“一刀窮,二刀富,三刀穿短褲”,指的就是這種情形。此時的陳若諭跟這差不多,只是情形相反,他希望山上的那塊巨石只是塊金玉其表的平常石頭,而千萬不要是令人魂牽夢繞垂涎若渴的松花寶石!……現在的問題是,無論它是寶還是石,都必須將它毀掉!山上的工人會做到嗎?用大錘砸還是用炸藥崩?顯然都行不通。二把頭一定會嚴加防范,他們不會輕易得手的。就這樣輾轉反側到后半夜,才不知不覺地迷糊過去。早晨起來,頭腦發暈。欒翔遜問他是不是累著了,哪不舒服?他不耐煩地擺擺手。

差不多一個上午心神不定,心里只惦記著那一抹令人心顫的潤瑩的紺碧色。臨近中午的時候,忽然鮮于慌慌張張地來了,進門就說:“完了,完了!”陳若諭心里一陣興奮,他按捺住激動,靜等下文。欒翔遜驚問:“什么完了?”鮮于說:“山上那塊石料,毀了!”欒翔遜火燎腚似的騰地從床沿上跳起來,問:“什么?你說什么?!”鮮于哭喪著臉說:“今早往山下運的時候,捆石的粗麻繩突然斷了,那塊巨石像脫了韁繩的野馬,蹦著高往山下滾,最后撞到山下小河溝對岸的崖砬子上,撞個稀碎。”欒翔遜問:“為什么不用鋼繩,偏用麻繩?”鮮于說:“這話我也問了,二把頭說是苦力們出的主意,說鋼繩太硬,傷石,才改用麻繩。”

陳若諭心里暗暗為“絡腮胡”他們豎起了大拇指。

鮮于說:“二把頭嚇得不敢報信,后來實在挺不下去了,才往山下打電話,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嘴直打哆嗦。現在,他把山上那撥運石料的苦力全都吊起來了,等著欒科長和陳先生下令發落。”欒翔遜啪地一拍床頭,怒道:“發落頂個屁!把那些苦力都殺了,石料不也是毀了嗎?我問你,撞碎的石料現在哪?”鮮于說:“已經被二把頭歸攏在一起了。聽說都是綠色的,還有波紋,很特殊的,確實非同尋常。”欒翔遜氣急敗壞地罵:“都是一幫廢物!”這時候,他似乎才想起陳若諭來,他轉過身說:“陳先生,你看這事怎么辦?陳先生,你怎么啦?”

陳若諭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一開始,他為工人們毀掉了那塊松花石而興奮不已,后來,他又為那被毀掉的松花石而深感痛惜,這種矛盾的心情正折磨著他,卻被欒翔遜發現了。陳若諭借風使舵,道:“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塊石!”欒翔遜說:“問題是回去怎么交代呀?”鮮于說:“就是,山上的苦力死幾個倒不可惜,弄不好二把頭就得丟了飯碗,我也得跟著倒霉。陳先生,欒科長,你們得趕緊拿主意呀!”陳若諭心說:“這個二鬼子,他居然也不把中國人當人。”沉默了一陣,陳若諭說:“這件事既然已經牽涉到滿洲國政府,還有日本天皇,那就不是什么小事了。事已至此,依我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欒翔遜問:“怎么個‘化小、化了?”

陳若諭說:“現在知道這件事的除了咱們三個,再就是山上的二把頭和那些工人。咱們就說,經鑒別,那就是塊普通的石頭。告訴山上的二把頭,立刻把那幾個工人放了,再將撞碎的松花石處理干凈。以后,這件事就爛在肚子里。”欒翔遜說:“好,那咱們回去也這么跟藤井部長匯報。這件事天知地知,就咱們幾個人知。”鮮于說:“還是陳先生高人一籌!你可把咱們都給救啦!我這就去給山上的二把頭打電話!”

回到奉天,已經是禮拜天的下午。欒翔遜硬是要隨陳若諭回浪式通藤井沼尻的家去匯報情況。陳若諭想也好,事情從他嘴里說出來更有利。日本關東軍報道部是偽滿文化宣傳的統治核心,部長藤井沼尻是個中國通,清末民初假扮商人到中國東北打探松花石硯的日本人當中就有他的先人。

按響門鈴等了老半天,門一開,陳若諭嚇了一跳,門里站著個全身戲裝勾著花臉的人。欒翔遜點頭彎腰道,藤井部長又上戲啦!陳若諭這才弄明白,原來藤井沼尻還有這個嗜好,便忍不住笑了。

藤井沼尻提拎著戲袍,厚底靴很笨拙地踏著木樓梯。二人跟著上樓來到客廳,在沙發上落座。藤井問:“此行如何?”欒翔遜說:“可惜了藤井部長的一片苦心,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藤井說:“不是說那塊石很特別嗎?”欒翔遜說:“上面露出來的一小塊確實很漂亮,也很特殊,陳先生用手錘敲掉周邊的雜質再往里探看,經過認真的鑒別,那里面同普通的石頭沒什么兩樣。”

藤井轉臉問陳若諭:“是這樣嗎?”陳若諭面帶倦容地點點頭。藤井像是在自言自語:“也是。聽說吉林的松花石早在中國的清朝末年就已經失傳了,尋找它不會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噢,你們辛苦了。欒桑,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欒翔遜起身,彎腰施禮,轉身告退。

藤井沼尻的目光從離去的欒翔遜的背影收回來時,忽然發覺陳若諭正在打量著他竊笑。藤井說:“我喜歡中國的京劇,這不好么?”說著,還抖了抖戲裝,走了兩下臺步。

陳若諭說:“好,非常好。”

藤井說:“我還是第一次聽你對我說‘好,希望以后會經常這樣。”

陳若諭說:“我只是說中國的京劇好,你喜歡它,這當然好。”

藤井說:“中國的文化很多很多,不是都好。我只喜歡好的,而且要將這些好的文化融入日本的文化之中,建設一種更加優秀的文化。”

陳若諭說:“這很荒唐。”

藤井說:“嗯?荒唐?”

陳若諭說:“當然。中國的文化精深博大,所謂的日本文化與之遠遠不能相比,而你卻想用后者包容前者,難道不荒唐嗎?”

藤井說:“不不不。當前,整個中國都處在愚昧和落后之中。隨處可見的滿洲苦力,他們的代名詞就是不法和無知。前來開發中國的日本人是創造光輝的人,是興亞的先覺者。日本民族是世界上最為優秀的民族,他們是‘天孫人種,是天照大神的后代,是東方唯一的高文化。滿洲國是日本拯救、治理中國的一塊實驗田,在這里,我們要首先推行‘異民族統治。對于滿洲國來說,日本人乃是純粹的滿洲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成為負責建立這個國家的中心。”

陳若諭說:“這倒是你們的目的。”

藤井說:“也不完全是。要使滿洲原有居民的民心皇道順化,更重要的還是要改造文化。要以大和民族優秀的國民性和它的文化作為中心,結合土著民族固有的文化,建設一種嶄新的先進的文化。土著文化總體上是落后的,愚昧的,但也有個別的精華之處,比如中國的京劇,還有遼硯。我們就是要將這些精華從那些非常糟糕的文化中拿出來,保留下來,作為我們要建設的先進文化的一種成分,而不再讓它魚目混珠,這有什么不好?一個人,或是一個民族,對自己原有文化的固守往往是很固執的,這對于文化的更新和進步是很不利的。”

陳若諭說:“你的立論從根本上就是荒唐的。誰是土著?我們神州大地上已經完成了由猿到人的進化的時候,你們日本國還是一片被圍在海水之中的不毛之地;我們的祖先已經有了語言文字的時候,你們的祖先還在用樹葉遮羞,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你們的文字是中國的文字,你們的衣裳和木屐是幾千年前中國唐朝的服飾,你們的坐姿是中國漢代以前的坐姿,而所有這些中國文化早已成為了中國的歷史,可被你們拿了去,卻構成了你們的現代文化,請問藤井先生,日本和中國,到底誰是土著?是誰開發了誰?”

藤井說:“誰是‘土著并不重要。現在來看,誰先進誰就是開發者,誰落后誰就將被開發,就像航海家發現新大陸一樣。你,我,要做的是同一件事,應互相合作,而不要敵視。日中如左手和右手,大東亞共榮如同一個人的整體,左手和右手前后擺動,走起路來才會和諧;只有左手擺動,右手不配合,走起來就不平衡,要是過獨木橋,可能就要掉到水里去。”

陳若諭說:“既然如此,左手就該隨意殘害右手么?如此說來,中國人也可以荷槍實彈飄洋過海,去占領日本的國土,掠奪日本的財富,隨意地殺害你的同胞,奸淫你的姐妹,再將你們的文化強行地占為己有,說成是中國的文化——這樣做,你同意嗎?”

藤井說:“我們大日本帝國在達到目的之后,也會做好事的。”

陳若諭說:“你以為別人會相信嗎?藤井先生,我再問你一次,你從家父那里騙去的陳家祖傳的九龍硯,何時歸還?”

藤井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了,還說什么還與不還?中國人是很聰明的,但是,大和民族更是強大的。”

陳若諭說:“弱肉強食,這才是你的真正邏輯。”

藤井說:“不管怎么說,你不是已經成了藤井家的女婿了么?”

陳若諭說:“你為什么不說,你的女兒已經成了陳家的兒媳婦了?”

藤井說:“不要忘了,你們陳家已經把你逐出了家門。”

陳若諭對視著勾著花臉的藤井,突然問:“藤井先生,看你的扮相是一代奸雄白臉曹操,不知你唱的是哪一出啊?”

藤井愣了一下,說:“《白馬坡》。這出戲里,身在曹營的關羽,替曹丞相出陣,揮刀斬了袁紹帳下的一員所向披靡的大將顏良,為曹操立下了汗馬功勞。中國人崇尚關羽,他應該成為你的榜樣。”

陳若諭說:“藤井先生,戲文里有這樣一句話,叫做‘身在曹營心在漢。”

藤井說:“英雄無用武之地,到底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好了,我們有時間再談。”

這時候,樓下的門鈴響了,是亞美從外面回來了。

見到陳若諭,亞美關切地問:“此行還好么?”陳若諭苦惱地一笑,說:“一言難盡。你呢?在忙什么?”亞美說:“籌備成立反戰組織。”

陳若諭吃了一驚,問:“什么?你說什么?”

亞美示意他悄聲,然后小聲道:“建國大學有些同學早就在秘密行動了,妹妹貞子也在其中。我和妹妹同父親不一樣,這一點我早就對你說過。還有一件事恐怕你不知道,去年冬天,貞子在送反戰傳單時被特高課的便衣跟蹤,是碧波齋的小伙計福貴救了她。當時是黃昏,情況非常危急,福貴把貞子一直藏了一夜……”

陳若諭大驚。真想不到平素老實憨厚的福貴居然有如此膽量,居然在內心深處有著如此令人敬佩的民族大義。

亞美繼續悄聲道:“就在前不久,確切地說是七月二十九日,日本人民解放聯盟中國晉西北支部正式成立了。前幾天,也就是在你去通化的時候,美國B29型飛機七十多架,轟炸了大連、鞍山,還有奉天附近的工業區,昭和制鋼所焦炭爐和附屬設施都受到了破壞。當然,這些都是保密的。自從四二年九月和四三年六月,日本關東軍憲兵隊在滿鐵調查部內進行的兩次大逮捕以來,很多有識之士,包括滿鐵參事伊滕武雄等人都被抓捕入獄,日本國內的一些人士也受到了株連,至今仍在坐牢。現在,世界反法西斯的形勢越來越證明我們的觀點和主張是正確的。當然,我們這樣做并不僅僅是為了證明我們的觀點和主張的正確,更重要的是要拯救一些人,其中也包括我父親這樣在不義的戰爭泥潭里越陷越深的人。不過,我和妹妹都已經感覺到了,父親陷得太深了,簡直不可救藥了……”

望著亞美憂郁而真誠的神情,陳若諭不由有些激動,一絲久違的美好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

絳紫色的夕陽映在米色的窗簾上,現出凄迷之美。徐徐的晚風已有了深秋的涼意,不時地將窗簾輕輕拂起,這時候,能看見窗外遠處楊樹梢上浮現的落日的最后光輝。

屋子里溫馨而寧靜。亞美一雙美麗的眼睛脈脈含情。

亞美說:“我想你。”

陳若諭說:“我也是。”

他們相擁在一起。亞美的溫柔像春風細雨,斂聲斂氣卻如嬌蔦啼柳。陳若諭感覺那一陣陣溫情似舒卷的云,蕩漾的水。亞美柔軟的唇如花蕾一樣輕輕開放。陳若諭的舌尖僵硬地抵入。她迎合著,蠕動著。他想輕柔些,但又控制不住……

1945年的春天在戰亂中一閃而過。日本關東軍被調往長江下游增強那里的防務。開春后,中國軍隊同日本人在湘西打了一場大仗,中國軍隊全面獲勝,收復了所有失地。初夏,歐戰結束,盟國勝利,國民政府明令,全國升旗三日,以示慶祝。

“滿洲國”惶惶不可終日,撤銷了東滿總省,重新修改設立了東滿、間島二省。修改了《國民勤勞奉公法》,“勤奉隊”的適齡年齡延至三十歲,也就是說,三十歲以下的人隨時隨地都得加入“勤奉隊”,無償勞動。接著,又公布了《防空特別措施法》、《非常用物資儲蓄法》,強迫儲蓄。儲啥蓄?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緊跟著,是黃金調價,物價波動,糧價飛漲。

人心惶惶。夏日的樹葉早已在人們的忽視里長大了。

六月的驕陽照耀著紛亂的奉天。一天,藤井沼尻似乎在一瞬間,驀然發現女兒亞美的肚子鼓起來了,這使他興奮異常。這說明陳若諭已真實地成了藤井家的女婿,他和他的遼硯已經實實在在地同藤井家結合在一起了。

一天,藤井沼尻忽然問陳若諭:“聽說陳家有祖傳硯譜?”陳若諭心中一顫,頓時緊張起來。藤井沼尻盯住他,逼問:“硯譜在哪?”陳若諭竭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說:“我從來沒聽說過。”藤井沼尻一陣奸笑,說:“你的眼睛瞞不住我。不過,我是不會為難我們藤井家女婿的。”

藤井沼尻的話倒使陳若諭略感寬慰,這說明陳家的硯譜尚未落入日本人手里。多日來提著的心,此刻終于有了一點輕松的感覺。

藤井沼尻話頭一轉,問:“你讀沒讀過一本叫做《四庫全書》的書?”陳若諭說:“沒讀過,也讀不了。”藤井沼尻問:“為什么讀不了?”陳若諭說:“《四庫全書》三萬六千多冊,三千四百多種,用卡車拉,能裝滿五六輛,你能讀得過來嗎?”藤井沼尻驚嘆:“是嗎?!只聽說它是一部中國的百科全書,卻這么龐大!真是太驚人了!”陳若諭說:“中國讓你吃驚的東西多得是呢。”藤井沼尻問:“《四庫全書》里會不會有關于遼硯的記載?”陳若諭猛然警覺起來。剛才,他只想在藤井沼尻面前擺一擺中國人高傲的架子,卻沒有想到這家伙居然另有所圖。他不再回答,也不想再回答。

事后,他費了很大的周折遍查資料,居然驚喜地發現,《四庫全書》里真的有關于遼硯的記載,只是字面上都是“松花石硯”。仔細地探究,現在的《四庫全書》乃是乾隆年間的修訂本,而那個時候,產于吉林通化一帶的松花石已經很少,所以常常用白云寨的紫云石替代,硯的接款往往是“乾隆御銘”,所刻璽印常常是“永寶用之”或“幾暇怡情”,除此之外也曾刻“長壽居士”“會心不遠”“奉之無私”“乾隆清玩”等等。《四庫全書》中不僅僅有文字記載,而且還配有圖形,如“甘瓜石硯”“壺盧硯”“翠云硯”等等,長、寬、高、形皆有文字說明,硯蓋、硯池、硯底都有圖形。那時的硯蓋紋飾大概多由宮廷里如意館的畫匠設計,一方方硯蓋仿佛是一幅幅清院花卉冊頁,細致入微,繁密而又顯富貴。那時的硯池也很有特點,形狀多變,四瓣、八邊、偃月、如意、長方內隅凹形等。由于吉林松花石的減產,清朝宮廷在嘉慶到同治年間沒有再制作松花石硯。這期間,皇上想用松花石硯,便從內府藏硯中檢選,而后加以修整。光緒年間又開始刻制松花石硯,但用的都是乾隆以前剩余的石料,邊邊角角,所以制出的松花石硯多為小硯。宣統時,皇上年幼,加之國政紊亂,松花石硯再度銷聲匿跡。直到眼前這“滿洲國”的時候,溥儀業已成人,再度“登基”,他對白云寨青紫云石琢制的石硯喜愛有加,于是效仿先祖的做法,用青紫云石硯賞賜臣屬,由是,遼硯便徹底從松花石硯系列中脫穎而出,聲名大振。

其實,在乾隆時的中期,宮廷內府所藏的松花硯就足夠用上多少年了。那時候,可以說是松花石硯的鼎盛時期,松花石不僅制硯,而且為其他古硯制盒,還做成插屏。這一點倒讓方陳若諭心智大開,他便與亞美一起,用青紫云石雕琢出各種插屏、掛扇和各種各樣的工藝品,琳瑯滿目,精美至極。

這使藤井沼尻大喜過望,一邊為招了陳若諭為婿暗自得意,一邊又策劃出一個“大手筆”,即把陳若諭帶回日本,這樣,陳若諭連人帶藝便徹頭徹尾地歸屬到大和民族之中了,遼硯文化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和民族的文化。

當藤井沼尻全盤策劃完畢的時候,時已入秋。日益緊迫的戰爭形勢令他無暇也無耐心再去想什么。從廣播里得知,美國往日本本土的廣島和長崎投擲了原子彈,炸死了幾十萬人!俄國也向日本宣戰了,一百多萬軍隊,開著坦克拉著大炮,向東北的日軍發動進攻!藤井沼尻徹夜難眠,眼前總是晃動著一輪血色的太陽……

陳若諭本來同欒翔遜約好夜里十點在大南邊門路口會齊,可臨近定好的時辰,卻忽然打小南邊門那邊糊過來一大片的烏云,烏壓壓黑沉沉的,一陣秋風掃過來,緊跟著是電閃雷鳴,眼瞅著草珠簾子似的大雨“嘩——”地就從馬路對面刷過來了。陳若諭和伙計福貴綣在一輛帶篷的三輪車里,還是給潑了個渾身透濕,多虧剛剛在熱鬧路的一個小飯館子里喝了一壺燒酒,要不這陣子早受不了了。福貴就罵欒翔遜是屬王八的,要不咋一出門就遭雨澆呢!

驟雨過后,灰白的月光又從云縫里擠出來。立在路口的澆了臭油的黑黢黢的電線桿子上,掛著一盞戴著鐵罩的街燈,燈泡亮著混沌的光,同灰白的月光混在一起,朦朦朧朧的。

欒翔遜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穿一件日本軍用雨衣,黑膠皮靴子,雨帽下陰影里的眼鏡返著光,人不人鬼不鬼的。陳若諭打三輪上下來,晃著身子湊過去,雨水順著衣襟往下滴答。

欒翔遜說:“對不起,這雨……”陳若諭眼神里閃過一絲冷峻,說:“不礙事兒。我風里來雨里去,習慣了。錢帶來啦?”欒翔遜說:“這你放心。看東西吧。”

陳若諭使下巴往十幾步遠的三輪一點,欒翔遜就跟他過去了。三輪背著街燈,車篷遮出一片黑影,欒翔遜來到跟前才看清黑影里還有倆人,嚇了一大跳。陳若諭說:“別怕,這是我的倆兄弟,過來幫忙的。”就將一摞仨柳條包搬開,掀蓋給他看,欒翔遜打亮手電棒仔細地照了,數過,一共二十八方硯,這才從腰上解下一個布口袋遞給陳若諭,說:“整三百塊。”

陳若諭接過,掂了掂,嘩嘩地響,說:“我信得過你,不用數了。走吧,讓這倆兄弟送你回去。”三輪徑自往黑胡同子里走。欒翔遜問:“往哪走?”陳若諭說:“穿過去,抄近道。”欒翔遜說:“反啦,走反啦!”邊說著欒翔遜的膀子就被人架緊了。架他的人說:“別吵吵,叫你走你就走!”欒翔遜渾身哆嗦起來,說:“你們……想干啥?我……我啥都不要了,兄弟,放了我吧,放了……”架他的兄弟說:“放了你,咱們老板那疙瘩交代不了。”欒翔遜問:“誰是你們老板?”就聽身后說“我呀”。欒翔遜驚回首,黑地里,見陳若諭正笑嘻嘻地對著他,像似在開玩笑。欒翔遜說:“陳少爺,這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你這么鬧,想嚇死我呀?”陳若諭說:“鬧?蘇聯紅軍都打過來了,我還有閑工夫跟你鬧?褲腰帶解下來,快!……嗬,正宗的日本水牛皮,好皮子呀!”說著就遞給了身旁的弟兄。

欒翔遜渾身就又哆嗦起來,哭喪著說:“陳少爺,你這是……咱們可……都是朋友哇……咱們可……都是中國人啊!”陳若諭說:“你也是中國人?你就是條日本狗!廢話少說,勒狗!”

欒翔遜的脖子一下子就被他自己那條日本水牛皮的褲腰帶從后面勒住了,他死命地掙扎了一陣,地上的稀泥湯子給踢蹬得啪啪地響,嗓子眼兒嗞嗞喔喔發出一陣勒狗的動靜。后來就老實了,眼睛也翻白了,舌頭也當啷了。勒他的福貴累得直喘,松了手,踹了一腳,欒翔遜成了死狗一條。陳若諭揮手上車,四個人蹬著三輪,穿出黑胡同……

浪式通一反往日的繁華與高貴,到處是混亂和喧囂。所有日本人的商家店鋪全都關閉或正在搬遷,日本僑民個個神色惶恐,走道似過街的耗子。

藤井家門外的景色一片破敗。原來枝繁葉茂的葡萄架已塌下半邊,干枯的藤葉在秋風里瑟瑟地晃動著。院落里的花草被踩踏得七零八落。原本整整齊齊的木柵欄也毀壞了一大截。柵欄外對著胡同口,停著一輛中吉普和一輛帶帆布篷的日本軍用卡車,兩輛車身都被貼上了彩紙標語“小鬼子完蛋了!”“日本人滾回東洋去!”從濕透紙面的糨糊看,顯然是剛剛貼上去的。四周圍著紛亂的人。陳若諭和藤井亞美走過來的時候,有一些土塊和石子拋向他們。他們護著孩子,慌忙跑進大門。

小樓內一片狼藉,到處亂七八糟地放著準備運走的東西,七八個人正樓上樓下地忙亂著。藤井沼尻一照面便瞪著眼睛用日本話沖女兒吼,沙啞的聲音帶著一股怪異的味道。亞美懷里的孩子立刻給驚嚇得大聲啼哭。亞美同她父親嘰哩哇啦地對話。后來藤井沼尻的語氣漸漸地緩和下來,臉上的怒容甚至變成了笑容,于是兩腮上松弛的面皮又堆起了皺褶,看上去又似沙皮狗的臉了。那張沙皮狗臉轉向陳若諭,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說:“歡迎你重新回到藤井家。你終于想通了,這很好。”

亞美抱著孩子回房間去了。其他的人在樓下收拾東西。一時間,只有那張沙皮狗臉同陳若諭近距離面面相對,各自心里裝著各自的主意。陳若諭忍住心火,盡力用平和的語氣說:“藤井先生,我有個請求。”

藤井沼尻說:“請講。”

陳若諭說:“讓亞美和孩子留下來,行嗎?”

藤井沼尻立馬變了臉色,眉宇間擰結出一股霸道,果斷地說:“不行!”

雖已在意料之中,可陳若諭心里還是翻涌起一股憤懣之情。他掃視一下四處停放的零亂東西,大部分都是“九龍齋”里的,各種遼硯、插屏、工藝品,正待打包裝箱,運到日本。他再次忍住心火,指著那些東西,說:“把我的東西留下,行嗎?”

藤井沼尻眄視一眼,斬釘截鐵般說:“不行!”

陳若諭強壓怒火,眼睛盯住藤井,說:“將我們陳家祖傳的九龍硯留下來,行嗎?”

藤井沼尻的眼鏡片后面閃出一束蠻橫的兇光,惡狠狠地說:“不行!而且,你也必須跟我走!”

陳若諭氣得心尖發顫。他驀然感到,先前的自己簡直像個奴隸向國王哀求,這種哀求,即使聲音再凄慘,也將無濟于事。

藤井沼尻眼鏡片后面的一雙賊眼逼視著陳若諭。有頃,他忽然哏兒哏兒地奸笑起來,說:“陳若諭,我不得不佩服你!不過,我還是什么都知道了。混同江和松花江原來是一條江,橋頭石和通化石原來都是松花石,遼硯原來就是松花石硯!嘿嘿,嘿嘿,嘿……”

陳若諭也哈哈一陣大笑,說:“藤井先生,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藤井沼尻突然收斂住笑,重新盯住陳若諭,惡狠狠地說:“不晚,絕對不晚。不是有你在嗎?陳先生,你現在是藤井家的女婿,你和你的手藝,同屬于藤井家族,屬于大和民族!”

陳若諭忍無可忍,胸口那股子怒氣一下子從喉嚨頂出來,發出的吼聲令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你白日做夢!”

差不多與此同時,猛聽得“咔嚓——”一聲爆裂般脆響,一扇窗玻璃炸裂開,碎裂的玻璃碴像驚濤拍岸撞擊在礁石上的浪花,閃著秋日午后的陽光,在空中散開,其中,一團黑影倏然而進,緊擦著藤井沼尻的面皮飛過,咣地砸在地板上。定神一看,是半塊磚頭。

一個穿著車夫號衣的黑臉漢子,一根指頭指定藤井沼尻罵道:“去你媽的小日本子!這是咱們中國的地盤,你抗議個屁!麻溜兒滾回你們東洋去!”

話音剛落,有人搬起一塊大石頭,咣地就把日本卡車駕駛樓的擋風玻璃給砸了。一個賣火柴的小男孩從挎匣子里拿出一盒火柴,笑嘻嘻地朝藤井沼尻喊:“哎,看見沒?這是你們日本的洋火!”說著,嚓地劃著,一伸手就把卡車鼻子旁邊立著的小膏藥旗給點著了,火苗子呼呼一躥,膏藥旗頃刻間灰飛煙滅,只剩了根燒得漆黑帶彈簧的金屬旗桿,孤伶伶地立著。人群轟地又發出一陣歡呼。藤井沼尻給氣得臉色煞白,轉身跑下樓。陳若諭看見了樓下人群里福貴的身影。

這時候,陳若諭才聽見孩子的啼哭。他打開臥室的拉門,見亞美正躲在窗前的墻角護著孩子,驚恐未定的亞美綰髻后垂,更現出一種凄迷之美。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只聽木樓梯上傳來一陣又亂又重的腳步聲,六七個人沖進來,不由分說,架起亞美就走,有兩個人用身體將陳若諭死死地頂住。這些人都是憲兵隊的,個個勇武健壯訓練有素,陳若諭眼睜睜看著他們將亞美連同啼哭的孩子一陣風一樣卷走了。

陳若諭猛地推開窗,他看見抱著孩子的亞美被塞進車門,吉普車便沖開人群開走了。從大門到吉普車這一小段路上,亞美無數次回頭仰望,叫喊。那張淚痕迷離的臉和最后消失在車門里的身影,還有她懷中的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聲,令陳若諭心口頓覺一陣尖銳的疼痛。

樓下的人越聚越多,人們激憤地揮舞著手臂,高聲呼喊,聲音似拍岸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眼前,幾只蒼蠅在秋日的燥熱中嗡嗡地縈繞,窗簾在秋風里瑟瑟地抖動,榻榻米上印著一片污濁凌亂的腳印。一時間,只剩了陳若諭一個人的樓上忽然變得一片死寂。看著到處亂七八糟放置的正待包裹裝箱的古玩字畫和一方方精美的遼硯、插屏,這瞬間的死寂一下子就將陳若諭胸口那團子憤懣激活了,他近乎歇斯底里地高叫一聲,便手腳并用,一陣狠砸猛摔胡踢亂踹,轉眼間,藤井沼尻十幾年來殫精竭慮積攢起來的那些個至寶們,便個個身骨粉碎,血肉橫飛!

陳若諭旋風一樣,從廳堂掃到樓梯口,迎面正遇上一只大柳條箱,他一腳狠狠地踹下去,那只沉重的柳條箱不但紋絲未動,卻反將他彈了個趔趄。怒不可遏的他隨手操起一個鑲著大理石的紫檀木花架,使足力氣輪起來砸下去,咣地一響,那柳條箱蓋即刻塌開一個窟窿,一個精美絕倫的松花石龍頭探露出來,陳若諭給驚呆了!他霎時便反應過來,再輪起手中的紫檀木疙瘩往箱鎖上狠砸。箱蓋開啟,露出那方驚世駭俗的九龍硯,那個陳家世代相傳的寶硯!還有那把祖輩相傳的刻刀!

這時候,被驚動的藤井沼尻帶著三四個人,咣咣地踏著木樓梯沖上來了,他們個個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哇啦哇啦地叫著,像幾只瘋狂的狼。陳若諭倏然立住,厲聲斷喝:“站住!誰敢上前,我就毀了它!”

幾只“狼”停住腳步,面面相覷。

藤井沼尻的瘦臉已經抽搐得變了形。有頃,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絲敷在面皮上的一絲所謂的笑其實比哭還難看。藤井竭力控制著情緒,緩慢地說:“陳若諭,九龍硯凝聚著你們陳家祖祖輩輩的心血,難道你忍心對它下手嗎?”

藤井沼尻目不轉睛地盯著陳若諭,他發現陳若諭的眸子里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游移,不由心中暗喜,藏在身后的一只手便迅速攥成了拳頭,用力一揮,幾只餓狼會意,發一聲喊,直撲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陳若諭一股激勁,一下子就將柳條箱里的九龍硯搬了起來,瞬間舉過頭頂,就在那幾個日本人就要撲到眼前的時候,他使出渾身的力氣,將九龍硯拋了出去——那方精美絕倫的寶硯帶著風聲,從日本人的頭頂上飛過去,劃著優美的弧線,緩慢而又迅猛地撞向水泥窗臺,但聞一聲爆裂的脆響,那方九龍硯如夜空里的流星雨,驟然散開,星星點點,拖著長長的亮亮的尾線,在空中隕落……

在時間似乎凝固了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凝固了。

驟然間,凝固的人們又迅速蘇醒過來。滿眼淚水的陳若諭仰天大笑,藤井沼尻居然也嘿嘿地笑起來。藤井沼尻的冷笑里帶著明晃晃的陰險,他一字一頓地說:“陳若諭,東西你可以毀掉,可你人是我的,帶走!”

日本人呼地撲上來。

就在這一剎那,陳若諭一下子抓起了躺在柳條箱底下的那把祖傳的刻刀!幾乎與此同時,搶先撲上來的一個日本人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力氣之大簡直令他難以動彈。也就在這一剎那,陳若諭憋足了氣力,將緊緊攥在手里的刻刀死命地刺向右手!鋒利的刻刀噗地穿透了手心,一股殷紅的鮮血箭一樣噴射出來,濺了日本人滿臉,慘烈的場面頓時將藤井沼尻和所有的日本人震懾得呆若木雞。

這時候,只聽樓外訇然一響,那是幾百人在頃刻間同時發出的聲音。透過窗子驚望出去,外面燒起了一團大火,是停在院子外的那輛日本軍用卡車的帆布車篷被點著了。藤井沼尻哇呀一聲怪叫,帶著那三四個日本人,如驚了槍的兔子般朝樓下跑去。

陳若諭咬牙拔掉刻刀,按住傷口,踉蹌著奔出那座充滿了陰謀與罪惡的小樓。

卡車上的火越燒越大。原來憤怒的人們已在車廂里填滿了燃燒物,其實就是藤井家的院子柵欄和那個塌了半邊的葡萄架。興奮的人群里有人喊:“快撤呀!油箱要爆炸啦!”

陳若諭隨著人群從胡同子里涌出來,走出很遠,聽得后面轟隆一聲巨響,回頭望去,只見一團火球帶著滾滾濃煙飛向天空,汽車的殘片翻滾著從半空里往下落,他覺著胸膛里那股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團子悶氣,也隨著這一聲巨響痛痛快快地泄得干干凈凈。

帶著憂郁和迷茫的黃昏景色籠罩著碧波齋。天空中,急驟變幻著的流云正匆匆飛過。房脊上黃色的老草在微風里激動地顫抖。

陳若諭緊緊地攥住右手,忍著鉆心的劇痛,使臂肘叩響鋪門。門開了,他一頭闖進去,穿過鋪面、天井,直奔正堂。開門的表妹慧茹見他神色疲憊,腳步踉蹌,在他身后急喊不止,便一溜小跑跟進堂屋。隨著慧茹的驚叫,身后的福貴也急步上前,幾乎和慧茹同時握住陳若諭血肉模糊的右手。此時的陳若諭已經沒有了疼痛的感覺,他抓一把香灰敷上去。

步履蹣跚的陳若諭撲伏在香案前。他仰起頭,爹和娘的遺像正面對著他。母親豐潤柔和的臉上,盈眼慈祥。父親的面龐清癯消瘦,炯炯有神的雙眼里滿眸凝重。他從案上抓起檀香,點燃,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里,而后跪下,磕頭,說:“爹,娘,日本人完蛋啦!兒子沒做對不起祖宗的事,咱的東西,他們什么都沒拿走!”

“是的,日本人什么也沒得到!”慧茹鄭重地對著香案,說罷,她奔回閨房,捧出一個舊樟木匣,打開,居然是陳家祖傳的硯譜!

陳若諭激動得一下子抱住表妹和叔福貴。

陳若諭直身跪著,仰臉看著爹和娘,淚流滿面,卻是滿眼的堅定和自信。

“慧茹,福貴,咱們重新開始,碧波齋永遠是咱自己的!”

三個人興奮地對視著。

夕陽已落下屋脊,原本給抻得長長的房影也淹沒在黃昏的暮色里。光線黯淡下來,天上的晚霞卻很艷麗。

三個人走出堂屋。往日花木扶疏濃蔭宜人的院落已變得一片狼藉,警察搜查硯譜時上房的木梯還戳在四合院西北角的屋檐上。陳若諭奔過去,一邊高喊:“我要看日落!”

天色漸暗,暮氣合圍。遙遠的天邊,灰蒙蒙的黃昏霧靄里,現出一抹賊亮賊亮的天光,那是落日最后的回光返照,不過,轉眼間便泯滅消失了。

陳若諭胸懷激蕩,難以控制,突然,他高聲大喊,那喊聲字字鏗鏘,如同刀鑿齊鳴,金石震天——

“小鬼子,你們完蛋啦!小日本的太陽,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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