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富
我出生在彩云之南的一個小山村,老家門前是一條大溝,這條大溝延伸到鄰村,總長六里多,幾十道厚石墻把大溝切割成一塊塊肥沃的土地。我每次回家都要從石墻上走過。抬頭是藍天白云,腳下是綠油油的莊稼,空中是五顏六色的鳥兒,那些鳥兒一邊飛舞,一邊用動聽的歌聲,向我講述著豐收的故事,微風輕輕吹起,一陣陣清香撲鼻而來,讓人心都醉了。放眼望去,大溝就像一條玉帶,那些石墻猶如玉帶上的銀環(huán),而飛舞在大溝上空的鳥兒,就如鑲嵌在玉帶上的寶石。當有人問起家住哪里時,我總是自豪地說:“我家住在大溝邊!”
以前,長長的溝里沒有耕地,到處是亂石滾滾、野草叢生、荊棘遍地,野貓、野兔等動物經常出沒其間。每到漲水季節(jié),幾陣大雨過后,大溝源頭的水沖、木瓜果沖、長沖等幾條主溝山洪暴發(fā),再加上四周的雨水匯集到溝里,洪水卷著石塊,像脫韁的野馬,怒吼著直撲下來,肆虐橫行。這時,年長一點的就長嘆:“唉!又出蛟了!”
那時,家鄉(xiāng)土地少而貧瘠,一年中幾乎有半年時間靠吃野菜度日,得浮腫病的人很多。生產隊決定治理大溝,造地種糧。經過認真研究后,決定采取筑壩攔洪造田地的方法,首先在溝頭構筑一個兩畝多的小水庫攔蓄山洪,阻擋山石,減小洪水沖擊力。其次是在溝里建造幾十道厚石墻,填進肥土,把荒溝變成一塊塊保水、保土、保肥的三保臺地。
事實證明,當年生產隊筑壩攔洪造田地的方法非常好,自從大溝治理好后,群眾的基本口糧就有了保障。1976年的夏天,暴風雨連續(xù)不斷,大溝里的水越漲越高,已經被村人馴服的山洪,突然獸性大發(fā),泄洪孔早已容不下這只猛獸,洪水翻過高高的攔洪大壩,怒吼著向下游席卷而來,真正變成咆哮的“黃河”,那幾十道厚石墻就像薄紙做的一樣,被它一一撕破、踢開,驚心動魄的怒吼聲持續(xù)了好幾個晝夜。當洪水退去后,心驚膽顫的村人來到大溝邊,放眼望去,一行行辛酸的淚水就涌了出來:混濁的泥水還在緩緩地流淌,齊腰深的莊稼被撕得七零八落,埋沒在亂石與淤泥里……
在治洪專家的指導下,村人又打起精神,重新修筑石墻,治理大溝。炸石造墻是整個工程的硬骨頭。每戶必須得出一個男勞力參加炸石造墻,父親是一個木匠,當時外出到文山蓋房子去了,媽媽便帶上我去溝里干活,每天必須完成隊里分配的任務,男勞力負責修筑石墻的外墻,婦女的任務主要是把小石塊從地里撿出來填到石墻的內墻去。就這樣,我背著一個小背簍,和媽媽一起撿石頭,每天都是踩著月亮出門,頂著星星回家。幾天下來,我的肩上和背上布滿了血泡,媽媽用草紙幫我墊在潰爛處,每天回家后都要找來一些酒為我清洗消毒。我看見媽媽為我清洗傷口的時候,眼里總是含著晶瑩的淚水。每次我喊疼的時候,媽媽總是說:“你往背簍里少放一點石塊,男子漢不能叫苦!挺挺腰就過去了!”老實說,只要背簍一放到肩上就開始疼,我實在不能出山干活了,媽媽去找領導幫我請假時,生產隊領導說媽媽犯逃跑主義錯誤,如果再不糾正,生產隊就要來我家開批斗會,一聽說批斗會,媽媽立刻傻了眼。我咬著牙又干了幾天,后來,硬是不能再背背簍的時候,我就把石塊撿到撮箕里用手抬,本來就是一個瘦弱的小孩,我實在經不住折騰,幾天功夫下來,手就酸痛得抬不起來。這時,我突然想起父親的那句話:“人要吃得苦中苦,最終才會迎來幸福甜!”再說,總不能讓生產隊來開我家的批斗會。媽媽看出我的心思,把妹妹從森林里撿回來的幾顆板栗,悄悄地塞進我手心。于是,我又擦干眼淚,鼓勁干起活來。
我們干活的地段,大溝邊就是長滿辣子果藤的山巖,筑外墻用的大石頭,大多是從這里炸出來。只可惜,從此后,我們再也吃不到懸崖上那略帶辣味,香甜可口的辣子果了。在那個鬧饑荒的日子里,很多人都是靠懸崖上的辣子果充饑才活過來的。炸石頭時,只要聽到隊長的三聲長哨,那就是要點炮了,當石炮炸完后,只要聽到一聲長哨,那就表示已經解除警戒。有一天,分配給我們的任務很重,太陽都快要落山了,還有很多石塊沒有撿,我們在夕陽下奔忙著,偏偏在這時候,躲炮的長哨響起來,我們立刻跑到大樹后躲起來,一陣轟隆隆的爆炸聲過后,解除警戒的哨音響了,為趕在天黑前完工,哨子一響,我就沖出去干活。當我正抱著一塊石頭往石墻邊走的時候,突然身后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又是唰啦啦的聲音,我被炸炮掀起的泥石擊倒在地,頓時失去知覺,醒來時,發(fā)現自己躺在草地上,幾個人正忙著為我包扎傷口,我全身是傷,左手骨折。張醫(yī)生是我們村小有名氣的草藥醫(yī)生,他正在為我忙碌著,生產隊也發(fā)善心,專門讓我在家休息,還格外分給我家十斤蕎子,真是太感激了!
石墻重新修好后,直到現在也沒有被洪水摧毀過。今天,家鄉(xiāng)人已不再為吃穿而發(fā)愁,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新變化,唯有不變的是大溝里那幾十道厚石墻,當我踏著石墻走到家門口時,總會被家鄉(xiāng)人那種戰(zhàn)天斗地的精神所感動。
撥開城市的喧囂,我們踏著一路鳥鳴,走進文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小橋溝原始森林。聽說要采訪守護大森林的故事,保護區(qū)的鄧世忠先生接待了我們,正在商量采訪對象時,資源防火辦的文發(fā)開走了進來,于是,我話題一轉,便與他交談起來。
文發(fā)開告訴我,作為森林防火辦人員,首先要確保通訊暢通,尤其是2009年,我們防火辦的人,好比懸崖上的樹木,被百年不遇的大旱災折磨得死去活來,所有人都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緊繃著弦,隨時保持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精神高度緊張,有很多次,他突然聽到手機里直呼:“起火了!起火了!”等到驚醒過來時,才知道是自己在做夢。
2010年3月9日,是文發(fā)開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那天,他和鄧世忠進村宣傳護林防火,正趕上小橋溝發(fā)生森林火災,由于長時間沒有雨水,森林幾乎成了干柴,火勢順著風越燒越旺,眨眼功夫,整座山都燃燒起來,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眼看無法撲滅時,不小心引起這場火災的龔某驚慌失措,害怕至極,準備一死了之。鄧世忠和文發(fā)開一邊組織滅火,一邊向上級匯報災情……大家正忙得抽不開身時,突然發(fā)現這一情況。救火要緊,救人更重要,他們趕快分工,一邊救火,一邊救人。不一會兒,縣森林防火指揮部的人趕來了,消防官兵就位了,公安武警到了,縣、鄉(xiāng)領導和干部職工來了,再加上周邊群眾,人多力量大,從中午一點奮戰(zhàn)到深夜,火勢終于得到控制,這時,文發(fā)開才發(fā)現自己已經累得虛脫了,躺下去就不想再起來。那段時間里,由于受大旱災影響,他已經記不清撲滅過多少次火災,有時候,一天要到幾個地方去組織打火。的確,在那個特殊年月,不要說防火辦的人,連我也參加過兩次滅山火的戰(zhàn)斗,那場面,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在一次滅火戰(zhàn)斗中,我還被山火燒傷,不過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傷。
原始森林里面的天氣,好比娃娃臉一樣,說變就變,護林員走在原始森林里,一會兒汗流浹背,一會兒風雨交加,穿在身上的衣服總是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很多人因此患上風濕病。朱代清就是典型例子,他因長年奔波在潮濕的原始森林,患上極其嚴重的風濕病,導致股骨頭壞死,依靠拐杖勉強能走路。為管護和培育那些快要滅絕的珍稀瀕危動植物,朱代清克服種種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拄著拐杖爬山進森林,采集標本,研究珍稀植物生長特點,在家人幫助下,還建成幾塊珍稀植物繁育基地,僅是華蓋木幼苗,朱代清就培育出一萬多株。
跟著朱代清走在原始森林里,除了感嘆就是震驚!朱代清雖然拄著拐杖,但走在山坡上比我們還快,我提醒他要小心點,他卻說:“只要你們走好就行,這些路我經常走,好比走在自己家里一樣,不會跌倒的。”
其實,在大山里摔跤是常事,更何況是拄著拐杖的人。有一次,朱代清帶著北京大學的教授進山,不小心跌倒從山坡上摔下去,滾了十多米遠,北大教授驚呼:“危險!小心!小心!”
雖然摔得全身劇痛,還弄破幾道口子。但為不耽誤教授大事,躺一會兒后,朱代清說:“沒事,我們繼續(xù)進山?!?/p>
教授說:“老朱?。⌒菹⒁粫何覀冞€是往回走吧!”
“沒事!我們山里人,摔跤是常事,如果這樣就回去,我還不被人笑掉牙,走,進山!”朱代清堅定地說。
于是,踏著遍地苔蘚,一瘸一拐地,朱代清又帶著北大教授,走進莽莽林海。
朱代清一邊走一邊向我們介紹:“這是西疇青崗,那是香木蘭……還有伯樂樹、木瓜紅、香水月季、香籽含笑、馬蹄參等等?!苯浿齑逡唤榻B,我的第一感覺是:整個小橋溝自然保護區(qū),從山腳到山頂,到處都是珍稀植物,還真就像植物學專家說的那樣,西疇是名符其實的木蘭科植物“避難所”。特別是山頂懸崖上那棵毛枝五針松,留給大家的印象最深。這棵樹已經死了四十多年,但那些枝丫卻保存完整,山下村里有個王老師,爬上懸崖去砍樹,結果從山崖上摔下來,變得又聾又啞,從此就再也沒有人敢碰這棵“神樹”。我回老家正好要從山下經過,每路過一次,都要抬頭看一眼,這棵毛枝五針松,早就站成我心中不朽的風景。
在原始森林里,朱代清用拐杖指著一棵高大優(yōu)美、造型獨特的大樹說:“這就是珍稀植物華蓋木,這種樹很像過去皇帝出行時所用的華蓋,因此,發(fā)現這種樹的劉玉壺教授就把它命名為華蓋木,含有中華蓋世之木的意思?!?/p>
“哎呀!前面那片開闊地的水草真好!”我望著前方三百米處感嘆。轉身看朱代清時,發(fā)現他臉色很不好。
“老朱,你是不是生病了!”我關切地問。
“沒什么,你提起前面那片開闊地,讓我突然想起三十八年前那件觸目驚心的事情?!?/p>
1976年春天,由于這里水土條件比較好,當時,冷水溝生產隊便組織群眾來毀林開荒。朱代清來到這個地方,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大森林里人聲鼎沸,木屑亂飛,大家都在忙著,有的用刀斧砍樹,有的拿利鋸切割,有的以肩背搬運……地上橫七豎八堆滿了各種木材,朱代清又氣又怒,立刻跑上前去制止:“各位父老鄉(xiāng)親,這是自然保護區(qū),這些森林不能砍!大家這樣做是違法的!趕快停下來!”
“這是冷水溝的地盤,這是我們的山!”
“這是國有林,不是冷水溝的山!”
“這點就是我們的山!我們在自家山上砍樹開荒,到底有哪樣錯?”
“這是自然保護區(qū),在這里毀林開荒是違法的!”
經朱代清苦苦勸說,大部分人都停下手中活,拿著工具回家了,只有四十多歲的駱某想不通,沖上來問:“老子在這點砍樹開荒,關你什么球事!”
“我是護林員,我有責任管好這片山林!你們毀林開荒,破壞國家原始森林,我當然要管!必須管!”
“一個管山的小護林員,老子還怕你不成!”說著,駱某就來搶朱代清手中的柴刀。于是,兩人就扭打起來,在地上滾幾圈后,駱某發(fā)現占不到便宜,找準機會,爬起來就跑。后來,政府工作人員專門到冷水溝召開群眾大會,對毀林開荒一事作了嚴肅的批評教育。
“在利益和矛盾面前,我們只有耐心說服,精心看管。由于白天黑夜都在原始森林里奔走護林,老百姓就把我們比喻成‘攆山狗’?!敝齑屣L趣地說。
今天天氣特別好,我們走在原始森林下面,太陽從樹梢照射下來,灑在溪水和草地上,稀稀疏疏的。那古林晨霧陽光勝景,一下子就在我腦海里回蕩:我是喝著原始森林山泉水長大的,小時候,我經常到原始森林里去,特別喜歡站在山巔,看朝陽穿越云層,從一座座峰群里曲折透射過來,山谷間立刻閃現出萬道金光,那云蒸霞蔚的壯觀,實在美得令人叫絕。突然看見蜂巢落樹,鷹擊長空,還真有彩云生腳下,扶我入仙宮的感覺。
“老朱,原始森林里面的情況那么復雜,到處都有危險和困難,你為什么還要拄著拐杖進山呢?”
“我的最大愿望是讓珍稀植物不再珍稀,一點小困難算不了什么!”急流下面,拄著拐杖的朱代清說?!霸僬f,與那些植物學家比起來,我還真就是很普通的一片樹葉,就拿曾慶文來說,一個植物學家,放棄城里的富貴生活,跑到大森林來研究華蓋木,從四十多米高的大樹上摔下來,獻出寶貴生命,令人悲傷、令人敬仰?!?/p>
看著那猶如瀑布一般的急流,我突然發(fā)現,曾慶文、朱代清等林業(yè)工作者就是大森林的一道瀑布,一道令人感嘆,令人敬畏的瀑布。靈感一來,我便構思出一首題為“瀑布”的小詩:“既然選擇了懸崖/就不再勒馬/毫不猶豫地走下去/要活就活得響亮/哪怕碎了/也要讓那些峰巒羞情/讓那些細石恐慌∥山谷中/一支歌在流淌……”
的確,林業(yè)工作又苦又累又令家人擔驚受怕,盡管這樣,很多人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這一職業(yè)。有的家庭,不僅自己選擇了林業(yè)工作,兄弟、姐妹和兒女同樣選擇這個職業(yè)。朱代清一家就是這樣,除他以外,兒子和女婿都在林業(yè)部門工作。朱代清向我介紹說,在自然保護區(qū),像這樣的林業(yè)家庭差不多有一半。正是這些平凡而偉大的林業(yè)工作者,在默默地為我們和諧家園奉獻著一切。
保護原始森林,最終還得依靠群眾的力量。由于宣傳有力,西疇的老百姓逐漸認識到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關系,認識到原始森林的重要性。特別是在那場百年不遇的大旱災中,很多地方人畜飲水要到離家?guī)坠?,甚至是幾十公里遠的地方去挑,但小橋溝自然保護區(qū)周邊就不一樣,在原始森林的調節(jié)保護下,群眾一直沒有受到斷水影響。林業(yè)工作者因勢利導,在老百姓中大力宣傳保護森林的重要性,群眾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意識,一下子就提高了很多,以前那些破壞原始森林的人,自覺地變成森林衛(wèi)士,劉廷躍老人就是代表。自從認識到保護原始森林的重要性,雖然已有六十多歲,但他卻主動承擔起巡山護林重任。
走進劉老家,我的第一感覺是蘭桂飄香。院子里,栽滿了蘭草、桂花、石斛等。打過招呼后,我把一本刊登有劉廷躍老人事跡的雜志送給他,劉老非常高興,把他從事護林工作所得的獎狀全部翻出來給我看,還把他的護林工作用十個字總結給我聽,即:“膽大、心細、方法多、吃得苦。”劉老告訴我們,護林工作的最終目的是要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而關鍵因素是人,首先要讓群眾有事做、有錢花、有房住。他用林安沖耿某在家喝酒醉,放火燒山被判刑的事例來警醒大家,動員年輕人到外面去打工掙錢學本領,尤其是找政府幫助,為法斗特困戶胡某找到一個清潔街道的工作,再加上低保等補助,胡某每月能領到一千多塊錢,再不用上山砍柴賣了。
為避免上墳燒香紙引起森林火災,劉老對原始森林周邊墳地逐一排查登記,并上門勸說,讓墳主采取只掛墳錢,不燒香紙的文明祭掃。劉老今年已經有七十歲,出于安全考慮,從今年七月起,保護區(qū)不再聘用劉老為護林員,但劉老告訴我說:“保護原始森林人人有責,雖然我沒有工資了,但還是要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工作,尤其是對老百姓的宣傳教育?!?/p>
我們相信,在大家的呵護下,在原始森林中,不管珍稀植物還是普通植物,它們將會享受到更加美好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