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興無



80年前,在紅二方面軍的長征隊列里,有一位叫張振漢的國軍中將縱隊司令,是唯一一位跟紅軍長征到達陜北的國軍將領;還有一門“七生五過”山炮,是唯一一門跟隨紅軍到達陜北的山炮。張振漢是江蘇徐州人,保定軍校的高材生,專攻炮科,他與這門紅軍山炮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
挨 炮
1935年6月14日下午,鄂西咸豐縣忠堡鎮構皮嶺。
國民黨中將司令張振漢的3個支隊,被從天而降的賀龍等率領的紅二、六軍團切成了三塊。經過三天的鏖戰,他帶的左支隊被強悍的對手零敲碎打吃掉了大半,身邊僅剩下司令部和特務營了,但他還想拼死一搏突出去。
紅六軍團政委王震從指揮所沖出來,帶領51團對張振漢司令部發起向心攻擊。戰斗打得十分激烈,幾乎每一處田埂、石堆、工事都要經過反復爭奪。
擒賊先擒王。賀龍把在湘西桃子溪戰斗中繳獲的“七生五過”山炮調來,炮兵連長劉彬連發四枚炮彈,三枚飛入了張振漢的司令部,他的參謀長、衛兵被炸死。他自己雖然幸免一死,但左臉頰被炮彈濺起的碎石劃了一條口子,滿臉血污。
司令部被山炮打掉,手下的人馬頓時亂作一團,四下逃竄。張振漢鳴槍吆喝,仍止不住手下人把一支支長槍短槍扔進糞坑。
王震率突擊隊趁勢發起攻擊,將敵潰兵壓制到一片包谷地。他威嚴地立在俘虜群前,犀利的目光像兩架探照燈在俘虜群中來回掃射著,最終聚焦在一個扎眼的士兵身上,那高大的身軀被一套窄小的士兵服裹著,胸部的肌肉從上衣縫里鼓了出來。王震厲聲問:“你是張振漢?”
“鄙人張振漢。”張振漢只得硬著頭皮承認,極不情愿地走出俘虜群,見王震一手提馬刀,一手拎駁殼槍,腰束兩顆手榴彈,料他是個連長,便說:“連長,我想見貴長官……”旁邊的紅軍戰士都樂了,告訴他這是我們的軍團政委,張振漢的嘴驚成了一個大大的“O”。
王震押著張振漢去見賀龍總指揮。“哈哈,少見呀,張司令!”賀龍搖著大蒲扇,“你從1931年就吊在我賀某屁股后面轉,賭咒發誓要‘活捉賀龍。沒想到吧?今天卻被我賀龍活捉。張司令,作何感想呀?”
“慚愧、慚愧……”張振漢低下了頭。
打 炮
賀龍把張振漢交由紅軍保衛局看押。那時保衛局握有生殺大權。張振漢十分緊張,擔心自己被殺掉,因4年前國軍十八師中將師長張輝瓚被紅軍俘虜后,不久就被公審處決了。
賀龍單獨和他談話,給他交底:只要他將功折罪,死罪可免,活罪也免。
忠堡戰后,紅二、六軍包圍湘西龍山縣城,以制造新的圍點打援戰機。可圍城長達一月,國軍大部隊始終未能調動。賀龍決定打狠一點、打痛敵人,除加強部隊突擊外,把山炮也調了過來。可炮兵連長劉彬傷重,不能參戰,炮連其他戰士只會放、瞄不準。
賀龍想到了張振漢,張是保定軍校的高材生,炮科畢業,是炮兵專家,請他指導打炮肯定成。可張振漢遲疑了。賀龍看透了他的心思,說:“朝‘自己人下不了手對不對?實話說,你那些‘自己人救不了你的,你只有自己救自己。”張振漢聽懂了賀龍的弦外之音,立即應承下來。
賀龍指著城頭上那兩個吐出機槍火舌的碉堡說,炮彈只有兩發,就看你的本事了。張振漢目測指量,調好炮位角度,紅軍戰士立刻引發,兩聲巨響,兩個碉堡應聲炸飛,機槍聲戛然而止。賀龍向他伸出大拇指:“你為紅軍立了一大功!”
國軍湘鄂川邊“剿總”得到龍山守敵加急求援電報,急調駐湖北的八十五師馳援。賀龍等抓住戰機,率二、六軍團主力趕到八十五師必經的板栗園設伏,全殲八十五師的兩個團、1個特務營和師部,擊斃其師長謝彬,粉碎了國軍的這次“圍剿”。
講 炮
紅二、六軍團回師湘西根據地進行休整,開辦了紅軍學校,六軍團軍團長肖克兼任校長。
這天,肖克來到張振漢住處,請他擔任紅軍學校高級班的軍事教員。張振漢說自己是敗軍之將,豈敢給勝軍講課。肖克告訴他,請他當教員,是賀龍總指揮親自點的將,要他給紅軍講講軍事理論和炮兵技術。
張振漢換上了一套紅軍軍裝,走進了高級班教室。班上學員是紅軍營以上干部。以教官的身份出現在講臺上,向戰勝過他的人講課,他感到實在有些滑稽。
講課中,他聲言軍事理論是一門科學,在實戰中軍事理論運用得好與否,直接關系到戰爭的勝負……”
“報告,”學員中有人舉手,“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論軍事理論你張教官一套一套的,可為什么你卻讓我們這些不懂什么‘理呀‘論的大老粗給活捉了呢?”
“是呀是呀,張教官還是先把這個給我們‘理論理論吧!哈……”有幾個學員跟著起哄。
張振漢一張寬大的臉窘得成了豬肝色,沒等下課就匆匆離開了教室,并托病不去上課了。
肖克又來了,叫出幾位起哄的學員:“龍山打炮時,怎么沒見你們搶著上呀?說說,打炮怎樣才能擊中目標?”幾位學員面面相覷,搖頭說不知道。“什么叫射程?”幾位還是搖頭。
肖克向張振漢敬了個軍禮,請他解答。張畢恭畢敬地回了一個軍禮,有條有理地進行了講解。
從此,張振漢更加用心講課,以自己同紅軍打仗的戰例,將深奧的軍事理論闡述得通俗易懂;還親自示范,講解迫擊炮、特別是“七生五過”山炮的操作要領,對紅軍戰力提升起到了積極作用。
留 炮
1935年11月,為了保存有生力量,紅二、六軍團決定突圍長征。賀龍、肖克找到張振漢,詢問國軍北方兵力部署情況。紅軍指揮部參考了他提供的“軍情”,迅即作出了南下湘中,突破沅(江)、澧(水)防線的戰略決策。
張振漢被迫開始去體驗一次只有偉大軍隊才能進行的偉大長征。當時紅軍只有軍團級以上高級干部才專門配給騾馬,副團以上干部三四個人共用一匹騾馬,只能馱運行李,但卻給張振漢專門配給了一匹騾馬。他的心靈再次被震撼了,他決心要為這支可敬的軍隊盡點綿薄之力。
1936年1月29日,紅軍先頭部隊在清水江上架橋,因水流太急,三角架難以固定,張振漢趕到現場指導,用大石頭綁扎三角架,再固定在水中,一座簡易橋梁很快架起來。長征到達金沙江,沒有船只,兩萬人馬被堵在江邊,根據張振漢建議,紅軍砍伐竹子扎排渡江,使兩萬人馬順利地渡到對岸。
翻越大雪山前,張振漢看見一群戰士圍著那門“七生五過”山炮議論著。原來為了輕裝上陣,紅軍決計忍痛炸掉山炮。作為炮兵出身的他對炮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說重裝備對部隊十分重要,可以把山炮分拆背著走。賀龍采納了他的建議。張振漢親自操作,同紅軍戰士一起把山炮拆卸開,分散背扛。
張振漢騎著騾馬,跟著部隊沿著“之”字路朝著玉龍雪山頂爬去,看著紅軍戰士背的背、扛的扛,馱著山炮部件艱難地爬行,他心里很不自在,臉上透出明顯的歉意來。
越往上路越難走,突然騾失前蹄,張振漢像一只沉重的麻袋滾下山去。保衛局的紅軍戰士驚呼著,到谷底把摔得奄奄一息的張振漢找到。他已摔成重傷,雙腿骨折,鮮血直流。紅軍戰士急忙找來急救包為他包扎,上級還特地派來幾名強壯的戰士和保衛局的戰士一道,咬緊牙關把他抬過了雪山。
進入茫茫無際的草地后,這位一向養尊處優的國軍司令,又要面臨饑餓的考驗。看護張振漢的紅軍戰士,寧肯勒緊褲腰帶,也要把為數很少的一點干糧和費很大勁才弄到的野菜留給張振漢吃,幫助他順利地走過草地。
張振漢跟隨紅軍不但完成了肢體上的長征,而且完成了心靈上的長征,他對共產黨和紅軍的情感和看法發生了根本變化。
觀 炮
“七生五過”山炮的部件被紅軍戰士背過雪山草地后,在張振漢的指導下,又組裝起來,在征戰中繼續大顯神威,跟隨它的主人一起到達陜北,是整個紅軍隊伍長征帶到陜北的唯一一門山炮。
1959年,籌建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賀龍下令尋找到了這門有著傳奇經歷的山炮,將它交給軍事博物館收藏、陳列。
張振漢到軍事博物館參觀時,曾在這門熟悉的山炮前,久久佇立而觀,感慨良多……
當年張振漢隨紅軍長征到延安后,毛澤東、周恩來接見了他,并安排他到紅軍大學當軍事教員。那時延安實行供給制,張振漢得到特殊待遇,每個月還可領到幾塊銀元的的薪餉。
1937年,抗戰爆發,國共第二次合作。毛澤東在棗園跟他談話,勸他回蔣管區,繼續做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工作,張振漢接受了中共的安排。周恩來親自設宴為他餞行。
張振漢惜別延安,回到漢口,與妻子鄧覺先團聚,生育一兒一女。在國軍中任過中將高參,雖不受重用,但他現身說法向國民黨高官做統戰工作。1948年10月他遷居長沙,加入民革,為長沙和平解放作出了積極貢獻。
全國解放后,張振漢任長沙市人民政府委員,湖南省政協常委,民革中央團結委員,全國政協委員,成為一名同中共積極合作的民主愛國人士。“文革”中受迫害,1967年去世,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得到平反昭雪,恢復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