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鹿希夫人憶鄧稼先“共藏多少意，不說兩相知”

葉娟

“把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沉進了肚子里”

有很多人問我：“許老師，1964年10月16號，原子彈爆炸成功的當天，您是不是像電視里演的那樣，聽到消息后高興得又蹦又跳？”事實上，并非如此。1964年10月16日15時，原子彈爆炸成功的那一刻，我在北京醫科大學的實驗室里做實驗，我并不知道鄧稼先參與了我國原子彈的研制工作。

直到今天想來，我都替鄧稼先他們捏一把汗。幸虧是爆炸成功了，不然他們怎么跟全國人民交代？我覺得他們的任務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完成的。當天下午3點，原子彈成功爆炸后，張愛萍將軍在羅布泊的總指揮室給中南海打電話，而周總理和聶帥就等在電話旁，聽到原子彈爆炸成功的消息后，馬上匯報給毛主席。毛主席當時提了一個建議，先把這個好消息壓一壓，看看外國的反應。后來日本搶先報道了，到當晚十點我國廣播才正式播出。晚上十點以后，滿街的人都在賣“號外”。當時的號外有著醒目的標題：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當天晚上很多人拿著套紅的號外，激動地歡呼，高興得又蹦又跳。而那一刻，我是把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沉進了肚子里。

鄧稼先并沒有告訴過我，他在1958 年8月接受的任務就是去研制原子彈。但我在1964年10月16號22點鐘聽到廣播后，隱約感覺他去執行的任務可能就是研制原子彈。參與研制原子彈這項科研工作，保密性非常高。后來我聽說，當初在傳達保密規定時，周總理脫稿說了一句話。他說：“鄧穎超是我周恩來的妻子，她也是中共中央委員，可是鄧穎超跟研制原子彈這件事情沒有關系，所以我不能告訴她有關的任何信息。”張愛萍將軍在給鄧稼先他們傳達保密規定的時候，同樣說了一句話：“李若蘭同志是我的妻子，但她跟研制原子彈這件事情沒關系，所以我不會跟她說有關的任何信息。”所有聽到這句話的科學家們都明白了話里的意思。

1958年8月，鄧稼先接到任務的當天，晚上回到家里，他跟我說他的工作有調動。我問他調到什么地方去，他說不能說；我又問他什么時候能回來，他又說不知道；接著我問他，那我能給你寫信嗎，他回答不能。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鄧稼先已經在心里下定決心去做這件事情了，所以我也就沒有再說什么。當天晚上，鄧稼先一夜沒有睡著，我也沒有睡著。但是，我們兩個人之間有一種默契：我許鹿希支持鄧嫁先的工作，從此不再問及此事。

從1958年8月開始，鄧稼先經常是一個電話打來，說他馬上要出差。去哪里，干什么，什么時候回來，我都不問。我知道問也問不出來。每一次離開都是突然的，每一次回來也是突然的。回來一般是白天，突然就回來了，回來后吃一點東西就去休息；一般都是到了晚上9 點，小車來接他，把他接到中南海，去向周總理匯報工作；到了半夜3點多回到家，他依然是什么也不說，我也什么都不問。

一直到原子彈爆炸成功，他還是不能跟我們說。但時間長了，我隱約感覺到，卻還是從來不問。我的父親跟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嚴濟慈是好朋友，他們都是一起去法國勤工儉學的同學。在原子彈成功爆炸后的一天，嚴伯伯來我家做客，我父親拿著原子彈爆炸成功的號外跟嚴伯伯說：“誰有本事能把中國的原子彈搞出來啊？”嚴伯伯哈哈大笑，說：“你去問問你女婿。”兩位老人心照不宣地站在客廳，拄著拐杖，哈哈大笑。

“爭了中國人的氣，值得”

鄧稼先去世時患的是直腸癌。照理，當時直腸癌已經不是絕癥了，但是鄧稼先因為長期從事核武器研制工作，骨髓里就有了放射線，所以一做化療，白血球和血小板馬上跌到零，全身大出血，非常痛苦，更難挽救。中國的核試驗，我們知道的是45次。其實，還有一次空投預試，氫彈從飛機上投下來，降落傘沒有打開，直接掉在地上，幸好沒有爆炸，但是摔碎了，核彈非得找回來不可。因為沒有準確的定點，一百多個防化兵去找都沒有找到。鄧稼先就親自去找，結果核彈被他找到了。當他用雙手捧起碎彈片時，受到了放射線侵害。

我保存著一張特殊的照片，那是鄧稼先尋得那顆未爆核彈時拍下的。平時，鄧稼先從來不拍工作照，我想可能是他在找到這顆核彈以后，意識到了這事對自己的身體將有影響，就一反平素的習慣，主動要求和他同去的二機部副部長趙敬璞一起拍了一張照片。鄧稼先怕我擔心，從沒給我看過這張照片，我第一次看到照片還是在趙敬璞部長家里。

生前，鄧稼先對工作一個字都不跟我說。可是他去世后，我就一定要弄清楚他活著的時候到底做了些什么。原子能事業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事業？能讓他下那么大的決心，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健康安危等等一切都投入進去，那么專注忘我，犧牲一切，乃至生命。

楊振寧先生給我寄了兩本最基礎的原子能英文文獻，我像一個小學生一樣，從零學習，一字一句，逐行讀起。我們院里子住著很多專家，不懂的時候，我就問他們。慢慢地，我越發理解了鄧稼先所做的一切。

我認為當年中央及二機部的有關領導做出了一個英明的決策：研制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我們要自力更生。而且我們從一開始研制就是世界最先進的技術水平，采用的燃料是鈾235，并且是內爆式。這一英明決策，使我國在原子能事業發展的50年里，沒有哪一個國家敢說我們的技術是偷他們的，敢說我們的技術是落后的。

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正好是美國的半夜3點，約翰遜總統聞訊后，問中央情報局各國反應怎樣？有關人士呈報各地出現驚慌的局面。于是，約翰遜總統為了安撫各地人民發表了講話，聲稱紅色中國爆炸的原子彈是一顆非常拙劣的原子彈，大家不必慌張。事實上，當時擁有核武器的美、蘇、英、法四國，用的燃料都是钚239，而我們國家用的卻是鈾235，比其他四國都先進！

美國聲稱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是由美國的一位科學家參與研制的。1971年，楊振寧先生希望回國探親訪問，那時，中美還沒有建交，楊振寧需先到巴黎的中國大使館去辦理簽證。當時周總理通知中國駐巴黎的大使館，只要楊先生申請中國的入境簽證，請立即辦理。楊振寧從美國到達巴黎的中國大使館后，沒想到一杯茶還沒喝完，簽證就辦下來了。

楊振寧立刻定了機票，從巴黎飛往上海。到上海后，接待人員讓楊先生把需要見面的親朋好友列一個名單，其中有一人就是鄧稼先。楊振寧在見到鄧稼先之后問他在哪里工作，鄧稼先只說了四個字：京外單位。楊振寧聽后不明究竟，后來問他的弟弟楊振漢，“京外單位”是什么單位？楊振漢哈哈大笑，跟他哥哥說中國就根本沒有這個單位。從北京去上海轉機的舷梯旁，楊振寧看其他人都已登機，同時送行的人也都已離去，抓住時機問了鄧稼先一個問題：“據說，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有一個美國人在參與研究？”這個問題讓鄧稼先很為難。否定，會泄漏鄧稼先參與原子彈研制工作的秘密；肯定，鄧稼先又騙了老朋友。鄧嫁先當時很巧妙地回答：“你先上飛機吧，這個問題，以后我回答你。”

鄧稼先將楊振寧送走后，回來立即給周總理打了一個報告，總理當天晚上給鄧稼先指示，要盡快答復楊振寧：中國的原子彈、氫彈都沒有任何外國人參與研制。鄧稼先便連夜坐在書桌前給楊振寧寫了一封信，由專人送達楊振寧手里，信送到時正好是第二天晚上上海革委會主任給楊振寧設宴餞行。楊振寧看過信，激動得在宴會上就潸然淚下。

為了紀念原子彈爆炸成功50周年，北京某中學在全校做了一份匿名調查，問同學們長大以后是會選擇鄧稼先的道路，還是會選擇楊振寧的道路？沒有想到98%的同學選擇了楊振寧。

即便是在很多年前，也有很多人覺得鄧稼先傻，覺得他不值得。鄧稼先是極聰明的人，他26歲就在美國拿到了博士學位，錢三強他們都叫他“娃娃博士”。很多人都說以鄧稼先的聰明才智，想在國外過富足生活，其實很容易。但是鄧稼先偏偏選擇了回國，又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為祖國的強大與祖國的建設犧牲一切。但是，作為鄧稼先的妻子，我是理解他的。我覺得他所做的一切，爭了中國人的氣，是值得的。

現在的孩子們或許更不能理解我們的選擇，因為他們并沒有像我們那代人一樣，經歷過列強欺辱我們祖國的時代。鄧稼先和我都親歷過日本侵略中國的時期。“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我隨父親很快逃出北京城，而鄧稼先最初沒有逃出去，后來實在感覺難以為繼，才設法逃出了北京城。我清楚地記得，逃難當天北京城里地上躺著很多尸體，尸體腐爛得很快，氣味沖天。我們坐火車去往天津，列車走了一天，走走停停。車廂里很熱，大家都不敢開窗戶，因為每到一站，日本兵就端著刺刀上來，看誰不順眼就拿著刺刀捅向誰，車廂里一片驚叫慌亂。幼小的我，心里覺得我們中國人當時真的連豬狗都不如。

1948年，鄧稼先前往美國之前，袁永厚曾跟他講，天快亮了，你留在北平迎接解放吧。鄧稼先的回答是：將來祖國建設需要人才，我學成一定歸來，建設祖國。鄧稼先心里明白，要想讓自己的祖國真正的強大，不被其他國家欺負，必須有最先進的科學技術。中國有了原子彈、氫彈、衛星、核潛艇、中子彈等，奠定了我國在國際上的大國強國地位。而這些功勞也都不能簡單地歸于“兩彈一星”的元勛們。還有許許多多的普通人，這么多年來一直隱姓埋名，默默奉獻。不管走過多少年，這份榮譽都應該屬于集體。

“許他一生，默契”

我與鄧稼先第一次相見時，是18歲。那一年，我剛剛考入北京醫科大學，那時鄧稼先在北京大學物理系做助教，也教我們系的普通物理學，他是我的老師。在這之前，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只是沒有見過面。我的父親許德珩與他的父親鄧以蟄是世交。在我小的時候，鄧伯伯時常會約我的父母去家里做客，但因我身體不是太好，又是女孩子，父母不便帶著我。而我也聽說，鄧稼先小的時候特別調皮，也不喜歡和女孩子玩耍。

1953年，我從北京醫科大學畢業，鄧稼先已從國外學成歸來兩年，我們結了婚。我們二人都是從事科學研究的，我很欣賞鄧稼先對物理科學的專注，他待人隨和、厚道，我覺得選他作為愛人，很可靠。

1953～1958年，是我與鄧稼先在一起最美好的時光。那個時候，鄧稼先在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工作，經常會跟錢三強、彭桓武等先生們在一起討論學術，我能感受到他在那種氣氛里的輕松與愉悅。他也偶爾會在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當時的稿費并不低，所以每次他拿到稿費后，就很開心地跑到玩具店里給孩子們買玩具。可是，這樣的時光，從1958年開始，一直到1986年鄧稼先去世，就再也沒有過。

1958年，鄧稼先接到研制原子彈的任務后，我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撫養孩子、照顧四位老人。鄧稼先的父親肺癌住院的半年里，他沒有時間去醫院照顧。而他的母親病危，恰巧是原子彈成功爆炸的前幾天。我打電話給九院的黨委書記，說鄧稼先的母親已經下病危通知書了，能不能叫他回來看母親最后一眼。書記跟我說：“現在任何事情，鄧稼先都回不去。一旦可以回去了，我們就立即派人送他回去。”書記提前給他準備了一張機票，原子彈一旦爆炸成功就讓他回來。醫院里的大夫盡最大的力量維持著鄧稼先母親的生命，而母親在最后的幾天里已經昏迷。1964年10月16日，原子彈成功爆炸后，組織上立刻安排鄧稼先回京。他從烏魯木齊直接飛到北京西郊機場，汽車直接把他接到醫院。他趕到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鄧稼先使勁地喊母親，可是母親聽不到。后來，鄧稼先就使勁地捏母親的手，就在他使勁捏母親手的時候，母親的手動了一下。那意思是說，母親知道鄧稼先回來了，母親終于把兒子等回來了。原子彈成功爆炸，鄧稼先在心底一定很高興，但是，他不能告訴母親，他這么長時間不在母親身邊的原因，是因為他在研制原子彈。大家在歡慶原子彈成功爆炸的喜悅中時，我們家里卻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中，因為鄧稼先的母親走了。

我和鄧稼先之間有一種默契，那就是我既然支持他的工作，這一路下來，鄧稼先和我無論受多少委屈、吃多少苦，哪怕不被人理解，我們都不去計較與抱怨。這期間，最大的心酸倒并不是一個女人撐起一個家的難處，而是要面對外界各種人的非議與親人的不解。

研制原子彈這項任務，保密性極強。所謂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兒女。在哪里，干什么，鄧稼先都不能跟任何人說；更不容許他發表學術報告與論文；就連別人給鄧稼先寫的信件，都要先寄到我的單位由我來轉交給他；不必回復的信件統統都不能回復。家里的親朋好友，都不能理解我們。很多人都說我們眼睛長到天上去了，不跟他們來往。孩子們也不能理解鄧稼先，因為總見不到父親。1958年之前，鄧稼先每個周末都要帶著孩子們出去玩，孩子們在兩歲的時候，鄧稼先就給他們帶個游泳圈放在小游泳池里，陪孩子們玩水。再大一點，周末我們會帶著孩子們去頤和園，在昆明湖上租一條船劃。小孩子們都愛玩，后來總見不到爸爸，沒人帶著玩，孩子們就很不高興，就生他們爸爸的氣。甚至有人都說鄧稼先跟我離婚了。孩子們很長時間都不能理解鄧稼先。現在女兒60歲，兒子也58歲了，完全理解了他們的父親。

“他的夢想，我來看護”

對鄧稼先的解密，一直到他去世前一個月才被準許。當時，醫院給中央軍委遞了一個報告，說已沒有辦法挽救鄧稼先的生命，讓家屬準備后事。中央軍委給出一個意見：鄧稼先一輩子隱姓埋名，在他去世之前，要對他解密。所以，1986年6月24日，《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同時刊登“兩彈元勛鄧稼先”的相關事跡。那一天，很多人給我打來電話，第一句就問：“許鹿希，鄧稼先還活著嗎？為什么他做了這么多的事情，現在一下子都在報紙上刊登了？”我看了報紙后，也絕望了。我知道，鄧稼先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從1985年7月31號鄧稼先查出癌癥住院，到1986年7月29號他去世，鄧稼先在醫院里一共住了363 天。在這不到一年的日子里，鄧稼先依然心系著他所從事的科研事業。醫院的大夫不讓他看資料，我幫他把一本本厚厚的資料藏在衣柜里，用衣服蓋著。他在資料里看到美、英、蘇三國已經達到了核武器的設計極限，為了限制中國的核武器技術發展，當時三個大國提出與中國共同簽署禁核試驗公約。鄧稼先給中央打報告：我國一定要趕在禁核試驗公約簽署之前，搶時間完成核極限試驗，不然我們國家在禁核試驗后，就不能成為真正的大國強國。中央同意后，他又把于敏、胡思得等同志一起叫到病房里，共同起草意見書，將目標、措施、方法等都寫得很明確。鄧稼先去世后的十年里，胡仁宇、胡思得兩任院長遵照意見書，完成了我國核極限試驗。1996年7月29號，在鄧稼先去世十周年的日子里，我國完成了第45次核試驗，達到核試驗極限。第二天，各大報紙馬上刊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授命，從此以后我國暫停核試驗。這表明我們國家已經達到了其他核大國同樣的水平。我國已經有了原子彈、氫彈、中子彈，有了小型化武器，有了在實驗室里模擬試驗的這個高度。

鄧稼先臨終前跟我說過一句話，他不希望在未來的發展中，其他核大國在核武器、核能等技術發展中，把我國落下太多。他還曾經跟我講過，希望我國和平利用核能，用核電站來解決我國的能源問題，用核聚變能來進行海水淡化……

我國核科學與核事業走過了60年，他們那代人做了他們那代人應該做的事情，完成了那代人應該完成的使命。接下來的每一代人，都應該做好每一代人應該做的事情，完成應該完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