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鷺
清中葉最有代表性的元詩選本是《元詩別裁集》,與《宋詩別裁集》的編者同為張景星、姚培謙(1693—1766)、王永祺(1701—1766)三人。這兩部選本原名《宋詩百一鈔》和《元詩百一鈔》,后人為了使之與沈德潛編《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并行于世,合稱《五朝詩別裁集》,故改為今名。《元詩百一鈔》最早有乾隆二十九年(1764)刻本,但早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姚培謙就有《元詩自攜·七言律詩》十六卷問世,雍正四年(1726)又編刻《元詩自攜·七言絕句》五卷,為《元詩別裁集》的編選奠定了基礎。遺憾的是,《元詩別裁集》流傳頗廣、影響巨大,《元詩自攜》卻罕為人知、幾近湮沒。
姚培謙,字平山,號松桂,又號鱸香,松江府婁縣人,后遷華亭。姚氏為松江望族,由明入清,子弟多以科第起家。他的父親姚宏度,曾官內閣中書。姚培謙年輕時勤奮好學,銳意著述,家有園亭之盛,又喜賓客交游,故在江南一帶很有名氣。但他的功名僅止于諸生,還曾入獄一年,后來被證明是誣陷,才被釋放。關于他入獄的原因,有人認為是因為文字獄(段厚永《元詩別裁集研究》,華中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這種說法是沒有根據的。據黃達《一樓集》卷十七《姚鱸香傳》、宋如林《(嘉慶)松江府志》卷五九《范穎士傳》等文獻記載,姚培謙是在雍正十年(1732)因松江知府吳節民科場舞弊案受到牽連而入獄的。從此無意仕進,閉門讀書,發憤著述。
姚培謙的學問以經、史為根柢,張之洞《書目答問》列姚培謙名于“漢宋兼采經學家,諸家皆博綜眾說,確有心得者”,大概是因為姚培謙著有《春秋左傳杜注補輯》三十卷、《經史臆見》二卷,而其《松桂讀書堂集》又有《讀經》三卷、《讀史》二卷。但他一生最大的成就還是編纂校刻群書。據不完全統計,姚培謙編纂校注的書有:《周禮節訓》六卷(黃叔琳撰、姚培謙重訂)、《通鑒攬要》三十卷(姚培謙、張景星編)、《明史攬要》(姚培謙、張景星編)、《省軒考古類編》十二卷(柴紹炳纂、姚培謙評)、《類腋》五十五卷(姚培謙、張卿云輯)、《硯北偶鈔十二種》十七卷(姚培謙、張景星編)、《楚辭節注》六卷(姚培謙注)、《古文斫》三十四卷(姚培謙編選評注)、《唐宋八家詩》五十二卷(姚培謙選)、《向青門讀詩類抄》六卷(姚培謙輯、王永祺參訂)、《李義山詩集箋注》十六卷(姚培謙注)、《御制樂善堂賦注》四卷(清高宗撰、姚培謙注)等十多種,都流傳到了今天。此外還刻有《世說新語》、《劉后村詩集》、《彈指詞》、《文心雕龍輯注》等多種他人著述。姚培謙刻書很有特色,尤其喜歡刻巾箱本,《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五《松桂讀書堂集》提要說:“喜刻巾箱小本,亦好事之士。”葉德輝《書林清話》也將他視為清刻巾箱本的代表人物(卷二“巾箱本之始”)。
姚培謙在詩歌創作方面以唐為宗,大抵古體宗李、杜,近體學溫、李。他自編《元詩自攜》,與人合編《元詩別裁集》,也是基于元詩宗唐的立場來擷取其英華。姚培謙是松江人,其地域詩學在明末清初以云間派為代表,有宗唐復古的傳統。王嘉曾《姚平山先生傳》說:“吾鄉自明季陳、夏結幾社,狎主敦盤,東南名士云集鱗萃。降及春藻、大雅,流風余澤,猶有存者。先生慨慕其為人,乃設文會于家塾。寓書走幣,締交于當世之鴻才駿生,而東南名士,亦翕然從之。于是開北海之尊、下南州之榻,一時杯盤縞纻之勝,幾遍大江南北。而云間之聲氣,亦骎骎乎復古矣!”(王嘉曾《聞音室詩集》附刻遺文,《續修四庫全書》本)姚培謙與同郡黃達、王嘉曾、沈大成等雍、乾年間的華亭詩人,都以振興云間詩學自任,其詩學觀念的核心就是宗唐。以此來觀照姚培謙、張景星、王永祺三位松江人士編選的《宋詩百一鈔》和《元詩百一鈔》,就不難理解傅王露在《宋詩百一鈔序》中所說的“論詩必宗唐”的觀點。
除了地域詩學傳統,姚培謙與蘇州人顧嗣立、沈德潛的交往也是影響其詩學觀的重要因素。康熙五十九年(1720),姚培謙二十八歲,首次刊刻自著《春帆集》,請顧嗣立作序。姚培謙《松桂讀書堂詩集》卷四有《顧編修俠君招飲秀野草堂賦贈》詩,表達了他對顧嗣立的仰慕之情。姚培謙與顧嗣立在詩學方面有很多共同愛好,如溫、李詩,顧嗣立有補注《溫飛卿集箋注》,姚培謙有《李義山詩集箋注》;顧嗣立有《昌黎先生詩集注》,姚培謙后來編刻《唐宋八家詩》,其《昌黎詩鈔》即署“長洲顧嗣立俠君”參閱;顧嗣立于康熙五十九年刻完《元詩選三集》,姚培謙于康熙六十一年刻成《元詩自攜·七言律詩》,并在自序中說:“余家頗有元人遺稿,每恨網羅不廣。既讀顧太史俠君先生所鈔十集,嘆為巨觀。顧卷帙浩繁,卒業未易。而諸體并陳,猝欲尋其涯涘,望洋者往往致嘆。至于七言近體,古今作者所難,尤為學者諷誦所急。則于顧本中,撮其精華,并篋中所錄咿唔舊本,縮成一編,名曰自攜,匪敢云選,備行笈中物而已。”從顧嗣立《元詩選》到姚培謙《元詩自攜》,前者講求全備,后者擇其精華,在資料上具有明顯的繼承關系,但二者的編選目的卻有很大不同。姚選采用巾箱本形式,方便讀者攜帶,且只選學者急于諷誦的七言近體,其推廣和普及元詩的用意是很明顯的。
姚培謙與江南名士沈德潛也有直接交往。康熙六十一年,姚培謙刊刻的《元詩自攜》卷十四署“長洲沈德潛確士參閱”,說明二人在康熙末年就有詩學方面的交流。乾隆初年,沈德潛備受乾隆皇帝寵渥,主盟詩壇,但也沒有忘記曾經的故交友人。據黃達《姚鱸香傳》和《(嘉慶)松江府志》,沈德潛還朝時,向乾隆皇帝上奏姚培謙“閉戶讀書,不求聞達”,并將他撰寫的《御制樂善堂賦注》四卷、《增輯左傳杜注》三十卷、《經史臆見》二卷代為進呈御覽。隨著沈德潛在詩壇影響力的擴大,其宗唐、主格調的觀念必然會影響到姚培謙等在野的下層文士。沈德潛先后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刊《唐詩別裁集》,雍正十二年(1734)刊《明詩別裁集》、乾隆二十四年(1759)刻《清詩別裁集》,唯獨不選宋、元詩,這是基于他對康熙年間詩壇宋、元風尚的反撥。緊隨其后,張、姚、王三人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刊刻《宋詩百一鈔》、乾隆二十九年(1764)刊刻《元詩百一鈔》,從編選動機來看,明顯是以沈德潛《別裁集》為參照的,只不過他們持守的是“以唐為宗,兼取宋、元”的詩學立場。姚培謙在《元詩自攜七言律詩》自序中說:“自《宋詩鈔》一書行世,而學者靡然宗之。一切流連景物、披寫情愫,無非是也。而元詩無聞焉。不知宋亦宗唐者也,唐人之格調既衰,而宋人裁以理致;元亦宗唐者也,宋人之面目已厭,而元人復浚以雋才。法乳本同,家風頓別,若宗宋而不知有元,與宗唐而不知有宋何異?……而元人一代之詩,庶不至為宗唐、宗宋者所庋置弗習也。”又肯定元人近體詩在唐宋人之外,“別具一種雋味”。姚培謙以“格調”論唐詩,這是受到沈德潛影響,但他以“理致”論宋詩,用“雋才”和“雋味”評價元詩,則是尊重宋、元詩各自特色的表現,與沈德潛的詩學觀并不完全相同。姚培謙等三人身處下層,自然不能像沈德潛那樣主持風雅、妄言“別裁”,因而謙稱“百一”,取“嘗鼎一臠,窺豹一斑”之意。而后人鑒于其編選思想相近,使之組合為完整的《五朝詩別裁集》,這恐怕是原編作者所始料不及的。
康、雍之際,隨著盛世的來臨,詩壇為了潤色鴻業,開始倡導以“雅正”為核心的詩歌批評標準。顧嗣立《元詩選》的早期印本在內封一般押有“別裁偽體親風雅”白文方印,可以看作這種風氣的產物。然乾隆二十九年(1764)沈鈞德為《元詩百一鈔》作序,卻批評顧氏仍然不夠雅正:“迨我朝顧太史廣搜博采,秀野草堂所刻,號為極富,然意主于備一代之文獻,雖稍已汰繁蕪而存雅正,若乃別裁去取,精之又精,俾學者由是而之焉,循元詩盛軌,弗墜唐音,而溯源于風騷漢魏,則猶有待也。”由此可見,康熙年間對元詩的接受以文獻整理為主要需求,而乾隆年間的詩學已不滿足于此,希望進一步加以精選,趨于雅化,以便符合盛清時期的政治、文化需求。與此同時,元詩接受的主體也開始下移,進入了以下層文人為主的推廣與普及進程。
姚培謙《元詩自攜》二十一卷,每卷都列有二名參閱者,去除重復,計有以下41人:華亭朱霞、徐是效、陸昆曾、林令旭、蔣培穀、顧思孝、吳濬、范仁霑、張德慎、廖昆旸、董杏燧、徐懋績、陳濟、張卿云、俞信,上海曹一士、顧成天、曹培廉、王鑄,青浦孫;長洲沈德潛,常熟瞿觀光,昆山王之醇;無錫華希閔、華纓、華纮,金壇王步青、曹階,武進秦宮璧;錢塘張琳,仁和柴潮生;嘉興李之棫,秀水李宗潮,平湖陸奎勛、陸大復,武塘李安定,甬上蔣拭之,黃山胡金蘭,南陵劉敬祖,靜海勵宗萬,錦州趙弘本等。其成員主要分布在蘇、松、常、杭、嘉五府,尤以松江府人士為多,幾乎占有一半,且參閱者多為下層文人,這充分說明了康、雍之際元詩接受群體的擴充與下移。上述名單中的曹培廉,康熙年間曾在上海刊刻過趙孟《松雪齋集》,確屬元詩愛好者。此外,姚培謙曾周濟過的華亭布衣詩人翁春(有《賞雨茅屋詩》四卷行世),也“于詩好元人,不言李、杜”(王芑孫《淵雅堂全集惕甫未定稿》卷九《華亭二布衣傳》,清嘉慶刻本)。如此眾多的下層文人喜愛元詩,才為乾隆年間問世的《元詩別裁集》培育了數量可觀的讀者群體,也開啟了元詩普及時代的來臨。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