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甘露寺多景樓
[宋]曾鞏
欲收嘉景此樓中,徙倚闌干四望通。
云亂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氣入青紅。
一川鐘唄淮南月,萬里帆檣海外風。
老去衣襟塵土在,只將心目羨冥鴻。
關于“一川鐘唄淮南月”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注曰:“淮南月,鎮江在淮南,故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7頁)
按:宋王存等《元豐九域志》卷五《兩浙路》曰:“望,潤州丹陽郡,鎮江軍節度。”即今江蘇鎮江。又同卷《淮南路·東路》曰:“大都督府,揚州,廣陵郡,淮南節度。”即今江蘇揚州。鎮江在長江南,揚州在長江北,隔江相望。
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七《兩浙西路·鎮江府·景物下》曰:“甘露寺,在北固山。……《寰宇記》云:在城東角土山上,下臨大江。晴明,軒檻上見揚州歷歷。”
要之,北宋時,鎮江屬浙西,不在淮南。“淮南月”,是指在鎮江北固山甘露寺多景樓所能看到的淮南東路揚州地區上空的月亮。
宋人寫鎮江詩,常提及對岸的淮南。如蘇軾《自金山放船至焦山》曰:“撞鐘擊鼓聞淮南。”楊萬里《過揚子江》曰:“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閑。”皆是其例。
關于“萬里帆檣海外風”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說:“江邊的帆船隨著海風而航行萬里。”(第87頁)
按:這里的“海外風”其實仍是江風,而非“海風”。
鎮江并不濱海。但在古代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鎮江、揚州之間的長江江面十分寬闊。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二三《淮南道》一《揚州·江都縣》曰:“大江……南對丹徒之京口,舊闊四十余里,謂之京江,今闊十八里。”因此,人們也往往以“海”為言。如《世說新語》卷上《言語》篇曰:“荀中郎(羨)在京口(即鎮江),登北固望海,云:‘雖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若秦漢之君,必當褰裳濡足。”唐張子容《九日陪潤州邵使君登北固山》詩曰:“開筵接海潮。”王昌齡《宿京江口期劉昚虛不至》詩曰:“殘月生海門。”孟浩然《揚子津望京口》詩曰:“夷山近海濱。”盧仝《揚子津》詩曰:“白波沉卻海門山。”李涉《登北固山亭》詩曰:“海繞重山江抱城。”曹松《題甘露寺》詩曰:“天垂無際海。”宋王禹偁《寄獻潤州趙舍人》詩曰:“海門山色滴吟窗。”徐鉉《登甘露寺北望》詩曰:“海門風起浪花生。”范仲淹《北固樓》詩曰:“北固樓高海氣寒。”王安石《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寄親友》詩曰:“天末海門橫北固。”皆是其例。
關于“老去衣襟塵土在,只將心目羨冥鴻”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說:“末兩句自嘆老去,只能目送飛鴻,仍以遠思作結。”(第87頁)
按:晉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二首其一曰:“辭家遠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愿假歸鴻翼,翻飛浙江汜。”曾鞏這兩句詩的構思,正與陸機詩相似,都是游宦在外,對官場、仕途的污濁感到厭惡,希望歸隱的意思。
唐劉禹錫《題壽安甘棠館》詩二首其二曰:“門前洛陽道,門里桃花路。塵土與煙霞,其間十余步。”杜牧《江南送左師》詩曰:“江南為客正悲秋,更送吾師古渡頭。惆悵不同塵土別,水云蹤跡去悠悠。”又《將赴京留贈僧院》詩曰:“九衢塵土遞追攀,馬跡軒車日暮間。”宋王禹偁《寄碭山主簿朱九齡》詩曰:“今日折腰塵土里,共君追想好凄然。”又《贈湖州張從事》詩曰:“自是吳門折腰吏,滿衣塵土為君羞。”楊億《弟伋歸寧》詩曰:“帝城紫陌多塵土,免化輕云白纻衣。”梅堯臣《永叔內翰遺李太博家新生鴨腳》詩曰:“一世走塵土,鬢顛得霜毛。”王安石《懷舒州山水呈昌叔》詩曰:“塵土生涯休蕩滌,風波時事只飄浮。”蘇軾《中隱堂》詩五首其三曰:“王孫早歸隱,塵土污君袍。”又《東湖》詩曰:“爾來走塵土,意思殊不堪。”凡此“塵土”,均有象征官場、仕途污濁之意,可以參看。蘇軾《中隱堂》詩用意,尤與曾詩相似。
水龍吟
從商帥國器獵于南陽,同仲澤、鼎玉賦此
[金]元好問
少年射虎名豪,等閑赤羽千夫膳。金鈴錦領,平原千騎,星流電轉。路斷飛潛,霧隨騰沸,長圍高卷。看川空谷靜,旌旗動色,得意似、平生戰。城月迢迢鼓角,夜如何、軍中高宴。江淮草木,中原狐兔,先聲自遠。蓋世韓彭,可能只辦,尋常鷹犬。問元戎早晚,鳴鞭徑去,解天山箭。
關于“從商帥國器獵于南陽”
夏承燾等先生編選、吳無聞等先生注釋《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南陽,疑是南山之誤。”(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91頁)
按:“商帥國器”即完顏斜烈,字國器,當時任安平都尉,鎮商州。見《金史》卷一二三《忠義傳》三。商州,《金史》卷二六《地理志》下《京兆府路》載:“元光二年(1223)五月改隸河南路。”即今河南商縣一帶。“南陽”,《金史》卷二五《地理志》中《南京路》載:“鄧州,武勝軍節度使。宋南陽郡。”又載其屬縣有南陽。鄧州即今河南南陽一帶。商、鄧二州相鄰,故完顏斜烈“獵于南陽”是很正常的。“南山”即終南山,《金史·地理志·京兆府路》載京兆府長安縣“有終南山”。山在今西安附近。商州與京兆府(今西安一帶)亦相鄰,故完顏斜烈獵于“南山”也是很正常的。但詞人自序明明說的是“獵于南陽”,并沒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為什么要懷疑“南陽”是“南山”之誤呢?
筆者猜想,注者這樣懷疑,可能是因為同時參加這次圍獵的王渥也寫有一首《水龍吟·從商帥國器獵同裕之賦》(按:裕之,元好問的字),而詞中有“短衣匹馬清秋,慣曾射虎南山下”之句的緣故。但這是借《史記》卷一九《李將軍列傳》李廣居藍田南山中射獵事以贊美完顏斜烈,是用典。因此,還不能說此次圍獵的地點就在“南山”。倒是王渥詞中提到的另一處地名值得注意,即“西風白水,石鯨鱗甲,山川圖畫”一韻中的“白水”。《金史·地理志·南京路·鄧州》載:“南陽有……白水、清泠水。”作為旁證,可見元好問詞序作“獵于南陽”并沒有錯。
關于“等閑赤羽千夫膳”
《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 [等閑]無足輕重。”(第91頁)
按:“赤羽千夫膳”,指統帥千軍的將領。如果依照注者的理解,則“等閑赤羽千夫膳”是說完顏斜烈把“安平都尉”的將軍職稱看得很輕。仔細玩味全詞,這樣的理解恐怕并不符合作者的原意。筆者以為,“少年射虎名豪,等閑赤羽千夫膳”二句,應是贊美完顏斜烈年輕有為,毫不費力地便建功立業,當上了將軍。“等閑”在這里是輕而易舉的意思。
關于“蓋世韓彭,可能只辦,尋常鷹犬”
《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 [韓彭]謂韓信和彭越。都是西漢時著名武將,后來韓信以謀反罪被殺死在鐘室,彭越謀反不成,被醢。”又評曰:“詞從正面描寫出了出獵的陣勢,獵后的高宴,可說是威武雄壯,有聲有色了。但這還是一般的寫法。他的過人處在于:在他看來,像韓信彭越這樣反復不定的人,不過是供人驅遣的鷹犬罷了。只有‘三箭定天山、一舉平邊患,才是值得效法的。見解高卓,確有特色。”(第91—92頁)
按:“蓋世”,是壓倒一世的意思。《史記》卷七《項羽本紀》項羽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氣蓋世。”“可能”,即豈能、怎能。“辦”,作到。
“尋常鷹犬”,《史記》卷五三《蕭相國世家》載:“漢五年,既殺項羽,定天下,論功行封。群臣爭功,歲余功不決。高祖以蕭何功最盛,封為酂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余戰,少者數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不戰,顧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諸君知獵乎?曰:‘知之。‘知獵狗乎?曰:‘知之。
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群臣皆莫敢言。”
“韓彭”之前既然冠以“蓋世”二字,當然不應該是取其謀反的那一面,而應該是褒辭。這三句當是說:像韓信、彭越那樣的蓋世英雄,是擔負方面軍指揮重任的帥才,哪里能只備“尋常鷹犬”之用呢?《史記》卷九二《淮陰侯列傳》載韓信“羞與絳、灌等列”,“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絳”指絳侯周勃,“灌”指灌嬰。周勃、灌嬰、樊噲等將軍,都屬于漢高祖所謂“徒能得走獸”的“功狗”,也就是此詞所謂“尋常鷹犬”。可見韓信本人也不甘心以“尋常鷹犬”自居。
《金史·忠義傳》載完顏斜烈“年二十,以善戰知名”。又載其“威望甚重,敬賢下士,有古賢將之風”。因此,詞人以“蓋世韓彭”來稱譽他。
塞下曲
[明]高啟
日落五原塞,蕭條亭堠空。
漢家討狂虜,籍役滿山東。
去年出飛狐,今年出云中。
得地不足耕,殺人以為功。
登高望衰草,感嘆意何窮。
關于“籍役滿山東”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注曰:“籍役:賦稅和勞役。籍,稅。役,勞役。”(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30頁)
按:“籍”即簿冊。古代統治者將平民百姓中的成年男子登記在冊,需要兵員、勞役時,即按簿冊征集。如唐杜牧《唐故處州刺史李君墓志銘》曰:“君諱方玄,字景業。……出為池州刺史。始至,創造籍簿。民被徭役者,科品高下,鱗次比比,一在我手。至當役,役之;其未及者,吏不得弄。景業嘗嘆曰:‘沈約身年八十,手寫簿書,蓋為此也。使天下知造籍役民,民庶少活。”《新唐書》卷二一六上《吐蕃傳》曰:“下詔募猛士,毋限籍役痕負。”《宋史》卷二九一《李復圭傳》曰:“通判澶州。北使道澶,民主驛,率困憊。豪杜氏十八家詭言唐相如晦后,每賕吏脫免。復圭按籍役之。”明林希元《易經存疑》卷六曰:“如或事變生于意外,風波起于旦夕,是有所往也,則宜早往早復,兵不再籍,役不三載,速收平定之功。”沈周《感宜興善權寺寥落》詩曰:“僧煩籍役兼徒去,虎熟禪堂引子來。”皆可參看。高啟此詩是說:漢王朝出師討伐匈奴,整個函谷關以東地區,都在按人口簿籍征兵服役。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