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輝
自古以來,先賢、名賢之于文化的發展就備受世人矚目,也受到了普遍的敬重,《禮記》中有謂:“祀先賢于西學,所以教諸侯之德也。”《周禮·春官·大司樂》亦有云:“凡有道有德者使教焉,死則以為樂祖,祭于瞽宗。”所謂“瞽宗”者,古之學校也,《禮記》所謂“西學”者是也。西周天子設立大學,其學有五:南為成均、北為上庠、東為東序、西為瞽宗,中為辟雍。道德標桿的楷范作用,自然受到歷代統治者和教育者的高度重視。東漢末年,“孔融為北海相,郡人甄士然、臨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縣社。其余雖一介之善,莫不加禮焉”(范曄《后漢書》卷一百)。此為古代地方祭祀鄉賢之始,此風至于明清,尤為盛行,正所謂:“凡有道有德教于其鄉者,沒則祭于瞽宗;鄉先生沒則祭之于社,皆鄉賢也。”(蔣冕《全州名宦鄉賢祠碑》,汪森《粵西文載》卷三十九)
除了鄉賢之外,歷代名宦以及游寓客居之名人,也逐漸成為世人膜拜之對象。唐代著名詩人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仕宦于此,留下了諸多惠政和美名,人稱“蘇州三刺史”,他們在離開蘇州的時候,百姓依依不舍,甚至再三攔道挽留,關于他們的惠政,將另作專文,此處不贅。此外,他們也和宋代游寓蘇州的著名詩人王禹偁、蘇軾一樣,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歌佳作。如白居易的《白云泉》:“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無心水自閑。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正月三日閑行》:“黃鸝巷口鶯欲語,烏鵲河頭冰欲銷。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鴛鴦蕩漾雙雙翅,楊柳交加萬萬條。借問春風來早晚,只從前日到今朝。”王禹偁有《洞庭山》詩,描寫太湖洞庭到西山的景象有曰:“吳山無此秀,乘暇一游之。萬頃湖光里,千家橘熟時。平看月上早,遠覺鳥啼遲。近古誰真賞,白云應得知。”后來蘇州百姓就把這五位先哲名人并稱,在虎丘山麓建祠并祀。明萬歷二十六年戊戌,時任長洲知縣的文學家江盈科,在虎丘山麓的平遠堂舊址修建“唐宋五賢祠”,并在其《五賢祠記》一文中詳細記載了“五賢祠”修建的重要意義和經過,其中有曰:
虎丘北隅有堂曰“平遠”,其前為虞山,橫伏拱揖。諸流南瀉如白練,平田遠野,蒼翠交映,堂所由名以此。堂故圮,凡幾何年,萬歷戊戌,寺僧微密募金,一新其制。予登眺徘徊,欣然會心,因憶唐韋左司、白少傅、劉賓客,宋王元之、蘇子瞻,此五君子皆絕代偉人。韋、白、劉俱刺郡,王宰長洲,蘇則晚年寓吳。其于茲山,登覽游樂,不啻數數,名篇麗詠,載在傳記。然千余年來,未聞有俎豆五君子于山之側。司土者,其謂缺典何?……然則俎豆之舉,其安可已乎?爰用具文,請諸督學陳公、岳伯曹公、郡侯朱公,即平遠堂妥五君子之靈血食焉。僉報曰可。予復捐金,創設木主,以八月望日,具牲載禮,肅拜祗祀。自今已往,令茲土者春秋享祀,罔有佚缺。蓋予于此堂,始而有會,卒復有感。夫吳王闔廬,據有吳會,睥睨中原,不稱霸業之雄乎?死而埋骨此山,金錮其內,虎守其外,曾不數世,斬焉丘墟。而五君子傫然儒流,位不稱德,千世而下,艷美其姱志亮節,文采風流,靡不欣慕,愿為執鞭。即今煥然俎豆,在此不在彼。然則士之不朽,豈必千乘之富,君王之貴哉?予以告夫世世為士者,努力于其所謂不朽,而毋但富貴之為沾沾也。斯予請祀五君子意也。
這里有一個詞語需要略作解釋,那就是“俎豆”。俎和豆,都是古代祭祀、宴饗時所用的盛食物用的禮器,后由此引申為祭祀和崇奉的意思。柳宗元《游黃溪記》中有謂:“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為立祠。”在蘇州文化圈中人和長洲知縣江盈科看來,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王禹偁、蘇軾這五位唐宋時期的名賢,其之所以足堪不朽,唯其“姱志亮節,文采風流”,絕對不是凡夫俗子所追求的“千乘之富,君王之貴”。由此可見,江盈科建“五賢祠”的目的全在于勸戒、教化世人,也就是他在文中所說的“告夫世世為士者,努力于其所謂不朽,而毋但富貴之為沾沾也”。
江盈科的這份良苦用心得到了蘇州百姓和文人士大夫的理解,清代蘇州籍的詩人薛雪就有專詠其事的詩作《唐宋五賢祠》,其中有云:“瞻望流風拜下塵,映階碧草淚痕新。一堂俎豆千秋業,異代文章四海人。榮辱何心依趙孟,縱論無術愧儀秦。生涯百計思量遍,愿卜從今去住身。”所謂“瞻望流風拜下塵”,我們完全可以作出這樣的詮釋:明清以來的蘇州文士,在唐宋名賢、先哲的精神引領下,一方面嚴格恪守著儒家經典中的各種教誨和訓誡,不斷砥礪著自我的操守和節義;另一方面,以自己的親身參與,積極入世,踐行著“修、齊、治、平”的儒家“千秋業”。
江盈科建“五賢祠”的用意,在明清時期蘇州文人題詠虎丘山麓的另一座紀念性建筑——白公祠時,也同樣表現得淋漓盡致。清代詩人蔡士芳在《題白公祠》一詩中所說:“補種甘棠繞屋新,后先循吏總詩人。文章聲價雞林貴,香火因緣鶴市春。舊是使君吟詠處,依然兜率去來身。故衫休戀杭州跡,酹酒吳儂味倍醇。”(詩見《桐橋倚棹錄》卷四)
在這首詩中,有一個典故非常重要,需要略作解釋,那就是“甘棠”。《甘棠》是《詩經·召南》中的一篇名作,這首詩的本旨是歌頌召公美政的。據《史記·燕召公世家》記載:“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這樣的說法也見諸毛傳、鄭箋以及朱熹的《詩集傳》等經典文獻中。召公在甘棠樹下聽訟決獄,體恤百姓,關心民生疾苦,不辭辛勞,為黎民百姓排憂釋紛的美政,自然受到后代的交口稱譽。因而,甘棠”一詞,也成為對各級官員善政的美譽之詞。
白居易于寶歷元年(825)三月任蘇州刺史,五月五日到蘇州。下車伊始,白居易就給朝廷奏表,表明自己的勵精圖治的決心:“既奉成命,敢不誓心?必擬夕惕夙興,焦心苦節。唯詔條是守,唯人瘼是求。”(白居易《蘇州刺史謝上表》)他常常以詩歌的形式不斷自勵,在《自到郡齋僅經旬日》一詩中,白居易這樣深情地寫道:“候病須通脈,防流要塞津。救煩無若靜,補拙莫如勤。削使科條簡,攤令賦役均。以茲為報效,安敢不躬親?……警寐鐘傳夜,催衙鼓報晨。唯知對胥吏,未暇接親朋。”這首詩在后世似乎已成為歷代官員的“官箴”,一直受到世人的尊崇,乾隆帝在其御編的《唐宋詩醇》卷二十五中不僅收錄了這首作品,更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其中有謂:“‘救煩無若靜,補拙莫如勤十字,凡為令守者,當錄置座右。”在蘇州刺史任上,白居易所作的惠及百姓民生的善政頗多,其中最為著名的當數疏浚山塘河,筑起山塘街,北宋時期蘇州著名學者朱長文在《吳郡圖經續記》中評價此事說:“唐白居易守郡,嘗作武丘路,免于病涉,亦可障流潦。”后人為紀念白公,遂將山塘街稱之為“白公堤”、“白堤”,并在山塘街終點的虎丘山麓修建了白公祠,并補種甘棠,以資紀念。在蘇州士民百姓的心目中,白居易不僅是一位藝術造詣甚高的詩人,更是一位關心民瘼的“循吏”。
像白居易這樣的風雅廉吏,在蘇州歷史上絕非個別,蔡士芳詩歌中所謂“后先循吏總詩人”,自然也包括和白居易并稱為唐代“蘇州三刺史”的韋應物和劉禹錫,以及宋代的王禹偁等諸多名宦賢達。所以,在蘇州地方文化的建設中,彰表歷代先賢名宦,就成為一項非常重要的內容,虎丘山麓的唐宋五賢祠,便是其中的代表。
范仲淹的裔孫,明代蘇州學者范允臨在《重修五賢祠記》中曾有曰:“非五君子不能有此山者,夫名賢之重于鼎臺也。雖一經宿,一留題,才落姓字,便添聲價,山川為之色飛,草木亦覺其流芬。”清代揚州文人吳綺在游覽虎丘,拜謁五賢祠之后,作《五賢祠》一詩云:“人事有盛衰,大雅無今古。所以古昔人,往往薄簪組。東南富鶯花,斯地號天府。豈無當世豪,事往不復數。巍巍此堂中,名賢獨稱五。左司具高風,劉白信儔侶。元之偶折腰,玉局偶行旅。蹤跡重山河,文章歷風雨。我來一長揖,異代忽心許。俯仰眺諸峰,蒼蒼但平楚。”范允臨將蘇州歷史上“名賢”精神遺產的意義看得“重于鼎臺”,對當下的精神文明建設是極具啟發和借鑒意義的;至于吳綺的一句“我來一長揖,異代忽心許”,則更道出了名賢祭祀對思想道德教育和精神文化建設的重要意義。
除了建鄉賢祠以資紀念和彰表之外,地方志也承載了宣揚鄉賢名德治重任,這便是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史通·雜述》中所說的:“郡書者矜其鄉賢,美其邦族,施于本國,頗得流行。”或許是為了彰表鄉賢之需要,甚或有繪其肖像者,《隋書·經籍志》就著錄了《會稽先賢像贊》五卷,以繪像成書而見諸載籍者,此為最古,然而今已不傳。
這一種祭祀鄉賢、先哲的風氣,在文化發達的蘇州地區便一直長盛不衰,綿綿不絕。南宋紹興三十一年,吳郡郡守洪遵建“瞻儀堂”,將蘇州郡守之“名德士”的肖像,取諸“公私所藏”,“頗補其闕遺”,以供世人瞻拜,“又采韓退之《廟學碑》語,名之曰‘瞻儀”(范成大《瞻儀堂記》,文見范成大《吳郡志》卷六)。到了明代,不但涌現了大量專門載錄吳地鄉賢生平傳記、評贊以及肖像之類的著作,其中名聲較著者有:楊循吉《吳中往哲記》、王世貞《吳中往哲像贊》、劉鳳《續吳中先賢贊》。其中文震孟作《姑蘇名賢小紀》,更有“好事者為之圖,凡一百余人,今亦散佚。高山仰止,行行止此,不獨邦之人有余慕焉,即游是邦者,亦樂為之薈萃,以永其傳也”。
最值得人們稱道的是,清代道光年間,蘇州鄉賢顧沅更是將這類文獻集其大成,他“纂集吳中先賢,旁及名宦、游寓。公自吳公子札以降,得五百余人,屬孔生繼堯各為之圖,并系以傳”(梁章鉅《五百名賢祠序》)。孔繼堯所繪的先賢及名宦、游寓者畫像近600幅,后皆勒石,每人各系一贊,集中安置于滄浪亭的“五百名賢祠”之中。“其像或臨自古冊,或訪得之于各家后裔,其冠服悉仍其舊,均有征信,無一憑虛造者”(卷首石韞玉序)。至于先賢事實,除史傳、志傳之外,嘉言懿行散見于遺老傳聞、有關掌故者,本傳之后也略志一二,以廣見聞。畫像悉出于玉峰孔繼堯手筆,正像、小像悉照原本臨摹,冠服有不合古制,皆予改正。而匯纂傳略,則出自張麐之手。
顧沅的這一舉動,受到了諸多學者、官員的嘉贊。時任江蘇巡撫的著名學者梁章鉅專門為此作序,并在序中揭示顧氏這一舉措的深層意義,其中有曰:“於戲!兩生之用心,可謂勤矣!抑其意將一圖而止乎?或更有進也。尚友古人,實事求是,立身敦行,務與古人有易地皆然之契,而窮通利鈍,不足以問之。庶無負今日作圖義耳。……余藩牧是邦,有表章文獻之責,適重修蘇子美滄浪,將奉是像,合而祠之,因紀其事,以勖夫作是圖與凡白是圖者,遂書以為序。”((梁章鉅《五百名賢祠序》))
梁章鉅所謂“更有進”的深刻意義,即是先賢名宦以及道德楷模“立身敦行”的正能量及其影響力。滄浪亭“五百名賢祠”四周的建筑以及磚雕、碑刻中,無不時時強化著這一主旨,諸如:“周規”、“折矩”、“景行維賢”。而“五百名賢祠”中的數副楹聯,更是耐人尋味:
非關貌取前人,有德有言,千載風徽追石室;
但覺神傳阿堵,亦模亦范,四時俎豆式金閶。(清·陶澍撰聯)
千百年名世同堂,俎豆馨香,因果不從羅漢證;
廿四史先賢合傳,文章事業,英靈端自讓王開。(清·薛時雨撰聯)
百代集冠裳,爍古炳今,總不外綱常名教;
三吳崇俎豆,維風勵俗,豈徒在科第文章。(清·佚名撰聯)
仿佛煙波中,花天月地小開辟;
俎豆竹梧徑,冥交神契偏同游。(清·吳履剛撰聯)
這幾副楹聯都圍繞著“俎豆”名賢的重要意義而展開。需略作解說的是,陶澍聯語中與“俎豆”相對舉的“石室”,出典于《漢書·循吏傳》與《水經注·江水注》。據記載,文翁在漢景帝末年到四川任太守,推行教化,提倡仁愛,蜀中風氣大振。文翁的具體做法就是“立講堂,作石室于南城,后守更增二石室”(《水經注·江水注》)。陶澍時任兩江總督,他對修祠“俎豆”先賢特別支持,因為他很清楚道德教化對“世道人心”的重要作用,故而會在聯語中將“五百名賢祠”的修建與文翁治蜀并舉。對此,清人朱方增的《五百名賢祠序》將顧沅、梁章鉅、陶澍在內的諸多官員、學士的良苦用心言之甚明,即所謂:“將以俾吳人士,式瞻遺像,知某以德行,某以政事,某以文學,各觸發其則效之意。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于人心風俗,必有翕然易觀者。然則是舉也,善化宜民,所以納之軌物中者,莫切于此,較之文翁之治蜀,其功不更偉與!”
自蘇舜欽貶謫江南,在蘇州城南建滄浪亭,成就了蘇州一道獨特的文化風景,歷代吟詠“濯纓濯足”的詩詞歌賦,不勝枚舉。而道光年間在園中葺“五百名賢祠”之后,則又賦予滄浪亭以“景行維賢”的道德情懷,這也就是清代蘇州籍狀元石韞玉在詩中所說的“山林如畫開生面,風月論錢不待賒。況有使君重文獻,懷賢稽古意常奢。”(石蘊玉《滄浪亭圖為梁茝林方伯題》)這一主旨的詩歌作品在蘇州也不斷涌現,姑以清代詩人卓秉恬的一首《九月二日偕藍波云汀同游滄浪亭》為結:
碕北杠南際曉過,徑開三益暢懷多。循廊細讀前賢記,倚樹閑聽孺子歌。勝賞情移風月地,佳時興寄水云窩。憐才曠代逢知己,培葺斯亭永不磨。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