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寫歌的紙片

修紅宇

貝多芬說：我情愿寫10000個音符，也不愿寫一個字母。

而我，情愿用10000個字，去換貝多芬的一個音符。但我知道，他根本不稀罕。

有什么辦法？在偉大的藝術與它謙卑的粉絲之間，就存在著這種不平等。

但我依舊虔誠地朝拜著，并且相信：每寫下10000個字，就與音樂圣殿的距離又近了一個音符……

我的朋友爾喬，職業醫生，業余畫畫，他喜歡將畫畫在給患者用的處方單、病歷本和心電圖上，他認為，用過的紙有那種像舊衣服一樣的舒適感，不會拘束畫筆和想象力。

可見，好的作品，有時會出現在不起眼的紙片上。

在我的記憶里，有一個大盒子，——每一個曾是孩子的人對這樣的盒子都不會感到陌生——里面裝有餐巾紙、餐墊紙、桌布一角、日記本、賓館信紙、吉他碎片、嘔吐袋……

別奇怪，我不是垃圾收藏家，自從得知劇作家田漢將《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寫在一張香煙紙上，（那張小小的紙片已有八十年的歷史，它卷起來就是號角，吹響中國民族解放運動），我便開始收集紙片，為的是它們每一張背后所凝結的那份音樂記憶。

然后我發現：許多新奇的事件，都始于一張餐巾紙——物理學家在上面列公式，畫家在上面畫草圖，詩人們將美詩佳句寫在上面，還有音樂家——埃爾頓·約翰的第一首暢銷單曲《Your Song》，就誕生在餐巾紙上，看來，靈感是有味蕾的，它最喜歡餐廳的味道。

多年前，馬修·連恩與心愛的女孩在小鎮布列瑟農度過了難忘的幾天，分手后獨自踏上歸程的馬修，在火車上睡著了，夢中隱約地聽到一首美妙的歌，醒來后，他趕緊下了火車，來到最近的咖啡店，把所聽到的旋律和歌詞寫在一張餐巾紙上，它就是后來被稱作“世界上最傷感的英文歌曲”的《布列瑟農》。

馬修的《狼》專輯，用音樂記錄了被人們大量屠殺的狼群的故事，《布列瑟農》便收錄其中，因此人們更愿意相信，這首深情的歌是寫給狼的。而我也愿意將“寫在餐巾紙上”這一舉動，理解為環保推動者馬修對世人的警告——少浪費1500張紙，就可以保留一棵樹。

餐廳里可供藝術家進行創作的，不只有餐巾紙。尼采說過：上帝獨獨只把天使的語言留給了法國人，而法國人卻將天使的語言寫在了桌布一角，讓它變成時光的衣裙，永遠拂動著愛的含蘊。

據說，法國歌詞作家艾蒂安，常常在夜總會的桌布上寫上密密麻麻的東西，最后畫上一顆星星，以此來結賬。雖然口袋里總揣著一個本子，但琵雅芙也喜歡拿桌布當稿紙。 1942年，正處在熱戀中的她在馬賽夜總會進行一周的巡演，一天晚上，在喝干最后一杯酒后，她靈感涌現，于是在桌布的一角寫下一首關于玫瑰的四行小詩，這首《玫瑰人生》后來成為愛迪·琵雅芙在國外最流行的代表作。

與浪漫的法國國寶級香頌歌手相比，李宗盛的創作手記則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歌手娃娃曾記得，當年她隨口與李宗盛聊了聊自己的戀愛，沒想到隔兩天再遇時，那首經典的《漂洋過海來看你》便出爐了。

“他很興奮的拿出一張沾滿了油漬的那種連鎖牛肉面店的餐墊紙，”娃娃回憶道：“肯定是他在吃牛肉面的時候，想起來了這件事情，他就把它記在紙上面”。也因此，每聽到娃娃唱“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習”時，我都想：她也許是在屏住呼吸，不去聞那股久置的牛肉面味兒……

當靈感蒞臨時，最平凡的紙片也變得像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一樣炫目，但別忘了那句話，“得之在俄頃，積之在平日”，這是我十分佩服那些音樂人在練琴寫歌出唱片開演唱會四處巡演上電視之余還能寫作的原因：他們將海綿里的水，擠在那些充滿旅途氣息的紙片上。

從十五歲時起，基思·理查茲（“滾石樂隊”吉他手）便開始使用速寫本和筆記本，他那本近500頁的自傳《滾吧，生活》是由無數個本子壘起來的；正因為亨利·羅林斯（“黑旗”樂隊主唱）一直“散漫地記著日記”，他才能創作出“搖滾發明以來最杰出的旅行記”《上車走人》。

科特·柯本生前喜歡把歌詞和心情潦草地寫在任何隨手可得的物件上，從八歲父母離異時起，他就尋找任何能收留他的逃避之所：音樂，繪畫，詩歌，甚至破碎的吉他片也能容他片刻喘息，正如他在遺書中所寫的：“這是一個飽經滄桑的傻子發出的聲音，他其實更愿作個柔弱而孩子氣的訴苦人”。

據出版人湯姆·麥奇勒回憶：一次，一位年輕的作者來拜訪，他帶來一些布萊頓、曼徹斯特和格拉斯哥等地不同賓館的信紙紙片，上面滿是手寫的詩和素描，字里行間的幽默和獨樹一幟的語言讓湯姆覺得很有趣，他問：“是誰寫的？”“約翰·列儂”。那本《自己的寫作》出版后，成為了超級暢銷書，約翰也被媒體贊為“成就不亞于劉易斯·卡羅爾”——掉進約翰用文字和涂鴉編織的兔子洞，便開始了另一種仙境漫游。

作為當下流行音樂界最佳作詞人之一，Nick Cave從不放過任何捕獲靈感的機會。去年，Nick 和他的壞種子樂隊在北美巡演，坐在飛機上時想寫歌，可沒帶記事本，他便抓起前排座位后面的嘔吐袋寫起來。歷經22座城市的巡演過程中，Nick因為在這種“便簽紙”上寫下很多文字，才有了后來的《嘔吐袋之歌》，這本詩集很好地表達著“黑暗王子”Nick 并不黑暗的創作觀：寫歌就是為同樣的內容尋找新的表達形式，是將瑣碎平凡的事情擴充，讓它們成為史詩……

那些讓我敬愛的音樂天使們，他們來人間一趟，看看太陽，離開時為我留下幾根羽毛。我會好好珍藏天使的羽毛。因為吉光片羽，皆金玉珠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