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俊士
那年開春,我在院里空地上種了兩畦菜豇。施肥,澆水,鋤草,菜豇秧很快爬上架,開出好多小白花,居然還招來幾只蜜蜂。
這天傍晌午,老三從市里回來了。我倆正在屋里說話,老娘笑瞇瞇地進了屋,她手里攥著一小把菜豇。老大,該做飯了,我薅了把菜豇,你看夠不?不夠我再薅。老三接過那把菜豇,攤在長條飯桌上,嘿嘿直樂。老娘問,你笑啥哩,我說錯話了嗎?老三說你沒說錯話,是薅錯菜了。
菜豇能長一尺多長,老娘薅下的菜豇,長不過半拃,比蚊香還細小。我曾多次警告老娘不要亂薅菜豇,可她就是不聽,眼不見就進了菜豇地。
老娘患阿爾茨海默病好幾年了,丟三落四,詞不達意,嘮里嘮叨,尤其是,鉆牛角尖,認死理,每天都要找活干,怎么阻攔都白搭。
老三說讓娘去外面拾柴火唄,老娘樂得直拍巴掌,我最愿意拾柴火了!可老大不讓出門。我怕老娘走丟,街門每天都從里面上鎖。老三說走不丟的,娘認得回家的路。
開始那幾天,我每每送老娘出村,然后遠遠盯著,直到她抱著柴火回來。
后來我總是開著電動三輪車去接老娘,她拾到的柴火太多,抱不動,得用車拉。
老娘哪是拾柴火,簡直是生搶硬奪。大堤根好多家地頭旁堆有玉米秸稈,老娘去這邊抱一抱,去那邊抱一抱,擱到一旁就是自己的了。有鄰居發現了,笑笑,沒說什么。隔幾天,那些玉米秸稈全不見了。不用問,都拉回自家院里了。
讓我詫異并好笑的是,老娘居然抱回幾根兩米長的楊木樁子。那是買樹人按尺寸鋸好,堆放在村頭,準備裝車送木柴市場出賣的。我們常西村有幾撥專做木柴生意的團伙,他們每天外出買樹刨樹,分解成段,拉回來,湊夠一車廂才去賣,或讓外地客戶帶車拉走。
夜里,榮發生找上門來說,他們少了木頭,還說有人見老奶奶連跑幾趟往家抱木頭。我說,正愁不知失主是誰呢,就開三輪車給他送了回去。
有時,老娘拿鐮刀去堤坡割草,還得我開電動三輪車去接。
我讀初中時,有時下學回來,見娘不在家,就去村外接她。娘收工后經常順路拾柴或割草,遇有夜里刮大風,她巴明兒就去堤腳撿落枝。入冬后,她還背個一米高的柳編筐去堤坡摟樹葉。有回我翻過大堤,見娘正在堤根擦汗。她背一大捆青草,仿佛背著一座泰山,一路呼呼大喘,實在太累了,不得不歇歇。所以在堤根歇息,是因為草捆太重,沒人幫忙背不起來,大堤有坡度,人往低處一圪蹴,就背起來了,這叫借勢就力。我想幫娘背一段路,卻兩腿發軟,搖搖晃晃直想跌倒,末了只能解開草捆,抱一大抱草,減輕一點娘的重負。
那時拉不起煤炭,燒炕做飯離不了柴火。因為娘的勤謹,我家那個柴火垛從未有燒完見底的時候。柴火垛里除樹枝和穰草外,也有麥秸、谷稈、豆秧、花生秧、紅薯秧、棉花棵、茄棵、辣椒棵、高粱、玉米秸稈、芝麻秸稈等,也有河水退落后留下的爛椽子、爛木板,甚至有槐樹、榆樹、柳樹、楊樹疙瘩,那是娘在農閑時節弄回家的。有回星期天,我去堤根刨柳樹疙瘩,較勁半天,累出通身大汗才刨利落,方知娘是多么不易。她正晌做工,回家忙做飯,夜里紡線做衣服總是很晚才睡,抽空就拾柴火,日復一日忙個不停,就為營造一個溫馨的家。
后來,長大成人的我,寫過一首詩,《拾柴的母親》:雪天/她得去雪地/拾柴/就像年輕那會兒/冒著炎熱去麥地拾麥/養小鳥一樣/喂飽幾個孩子/小鳥翅膀硬了/撲棱棱飛進了城市/她老了/只想守住二畝地/和地頭那座墳/她得把土屋里的土炕/燒暖些/她得被雪花染白/該死的冬真是/越來越冷了啊/周圍無人/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你在和誰說話?
我是退休后才回老家居住的,原想伺候老娘安度晚年,不想腦子糊涂的她,做活兒還做上癮了。
眼下正值數伏天,知了的叫聲被炎陽灼烤得尖銳而細長。我說,娘啊,天這么熱,不要再出來割草了。轉念又說,你割草拾柴再多也沒用,咱家冬天取暖有蜂窩爐和電褥子,不用燒炕,也無炕可燒。老娘說,做飯不得燒柴火嗎?我說,做飯用電磁爐和液化氣,也不燒柴火。老娘呆了,一路哭喪著臉,不說話。
僅隔一天,老娘又要去割草。我說,您歇歇不好嗎?老娘說,不好,閑下來心里發慌。
日積月累,柴火垛高達屋檐,很快越過了屋脊。
有天傍晚,我用木杈往垛頂扔柴火,扔罷,催老娘去廚房吃飯。老娘卻不走,她把散落在地的枝葉掃到垛根,又繞著柴火垛轉悠,滿臉是笑。
太陽落山,西天血紅,柴火垛被鍍上了一層金紅色,老娘的臉龐也紅彤彤的,似乎洋溢著一種叫幸福的東西。
突然發現,老娘是那么瘦弱矮小,仿佛被柴火垛襯小的。
漸漸,老娘拾不動柴火了,甚至路都走不穩,得靠拐杖支撐。她每天掂個馬扎坐在柴火垛前曬太陽,嘴里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么。
2013年11月25日,八十六歲的老娘,因為心腦嚴重衰竭,歿了。出殯這天,有個兩響炮落在柴火垛頂,小北風呼呼吹幾口,火焰沖天而起。那么多幫忙的,沒有一人潑水滅火,但見一片淚光,隨大火越燃越烈。
可那個柴火垛還在,老娘顫巍巍站在垛前,傻乎乎地學我喊了聲“茄子”,被永遠定格在了相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