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以小說傳世,散文不多。最近得到一本《柳青小說散文集》,其中一篇,教人耳目一新。
《建議改變陜北的土地經營方針》寫于1972年。雖以散文入輯,不如說是一封“信”,這封“信”曾寫于1955年,給了當時的中共陜西省委第一書記,第一書記未見,被轉給當時的中共陜西省委農村工作部。1957年,作者問及第一書記本人查尋,原件已找不到。此后,柳青忙于寫作,沒有再寫。直到他受審病重,“呻吟床笫之余,又想起這件事情”。而真正的引子是,“陜北老家來此探親的家屬和親友,談起那些連年干旱所造成的集體經濟困難和人民生活艱苦狀況,我聽了于心不安,促使我重新認真考慮這個建議”。
文章開宗明義,氣候干旱,水利受限,地形零碎,機械受限,在“命脈”“出路”均呈劣勢、不宜農業生產背景下,柳青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蘋果產區計劃,從土壤潮濕度、蟲卵不能過冬、坡地通風透光三方面論述,并搬出中國農業科學院院長金善寶的日照長溫差大糖分積累說支持,談陜北作為蘋果產區優于渤海膠東半島、遼東半島和遼西蘋果產區的地方,并由此聯系到產業移民、作業分配,在“直風梁”上植樹養蠶,在溝谷種糧種菜植草,“坡地——梁地——谷地,果樹——桑樹——糧食,這就是陜北經營土地最理想的經濟地理面貌”。其實直到現在,我都很難設想寫出《創業史》的作家會這樣事無巨細:“桑樹更新下來的老枝,桑皮造紙制箱,裝出口蘋果,桑枝編筐,裝內銷蘋果。在經濟地理上兩種經營這樣和諧地全面銜接,也是世界上少有的”,這時的他,已是站在與法國南部地中海沿岸和加龍河下游的葡萄產區與美國西海岸加利福尼亞的蘋果產區對比角度說著陜北。還不算,他進一步言說經濟結構,從18世紀英國說起,他令人感動地勾畫農業結構變化之后的延安、綏德、榆林三城市的工業前景,他說水電站——修三至五個,他說鐵路——除運蠶絲產品到天津外,“先修最重要的一兩條線與華北和關中相通,再修次重要的兩條,還需修境內支線”,他說,“使得這個富饒地區的經濟得以盡可能充分地發展和這個地區光榮的革命歷史相輝映”。正是這最后一句,有一種教人動容的風骨。
又三四十年過去,陜北蘋果基地遠無紙上規模,西安往延安的鐵路修通也在最近10年。這篇文字當然也遠夠不上名篇,作為柳青創作,更無法與《種谷記》《銅墻鐵壁》《創業史》比肩,就是放在柳青散文里講,也沒有《一九五五年秋天在皇甫村》影響廣泛,甚至從文辭角度要求,它可能在有些人眼里根本算不上散文,但是,它確實為我們打開了一個通向他創作的甬道。柳青之所以能寫出《創業史》,不僅在于他切實地參與了農村發展的歷史,不僅在于他在村子里一住就是許多年,還在于他的對于農民福祉的憧憬里真切的出發點,那個對貧窮與疾苦的鄉村人的一個作家的“于心不安”。
了解了這個“于心不安”,也才能記住為給集體買稻種從渭河下游坐幾百里火車卻舍不得花兩角錢住店的蛤蟆灘的小伙子,才會知道這個原型“王家斌”的梁生寶內心的熱火里燃著柳青的那一份。
何向陽
著名評論家,出版有《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肩上是風》《自巴顏喀拉》《思遠道》《夢與馬》《夏娃備案》《鏡中水未逝》《立虹為記》《彼黍》《人格論》。曾獲“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馮牧文學獎·青年批評家獎”“莊重文文學獎”。散文、評論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