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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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唐王朝的西域政策與文化交流*
呂曉潔
摘要:中原與西域的文化交流源遠流長,其中漢唐時期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最為重要的階段。漢唐王朝在文化交流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與其處理邊疆民族問題的政策措施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西漢時期漢武帝開始采取“王道為主、以力輔仁”的政策,保證了絲綢之路的暢通,有力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東漢時期由西漢的“開拓”轉向“保守”,造成中原與西域之間的“三絕三通”,對于中西文化的交流產生了一定的消極影響;到唐朝時期尤其是唐太宗時期,對外政策再次轉向“開拓”,促進了各民族之間的交往融合,中西文化交流盛況空前。
關鍵詞:漢唐王朝;西域政策;文化交流互動
漢唐時期中原與西域之間的文化交流狀況與其國力有直接關系,同時與漢唐王朝對西域政策也密切相關。西漢主動通好西域、屯墾戍邊等策略具有開創意義,對雙方文化的傳播與交流形成了深遠影響;東漢對西域態度的猶疑及其反復的政策產生過一定的消極影響;唐朝開明的民族觀念,促進了各民族間的交互融合,雙方文化交流空前活躍。漢唐西域政策受制于其軍事優勢與經濟優勢,但總體看來,漢唐王朝統治者多受儒家思想影響,更愿意“行王道以安四夷”,彼此相安,這種思想對他們的決策也有很大影響。目前學界對于漢唐王朝的西域政策有不少研究,但這些研究中大多集中在對漢或唐朝西域政策的個案分析上,把它們放在一起進行比較研究的不多。另外,已有的研究中,對于漢唐王朝所采取的民族政策研究較多,而對于這些政策及其背后的民族思想與文化交流之間的關系研究較少。本文主要選取三個比較典型的階段為代表,即西漢武帝時期、東漢光武帝時期、唐太宗時期,以此來探討漢唐王朝對西域采取的主要政策、這些政策背后蘊含的主導思想及其對文化交流的影響等。
西漢初年,由于國力不夠強盛,西漢王朝與西域諸國的經濟文化交流較少。漢武帝時期,為了實現其“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①之雄心,他派張騫出使西域,與西域諸國通好,以“斷匈奴右臂”,此舉客觀上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張騫及其隨從去到西域,帶去了漢朝的物品,也帶去了漢民族的生活習俗等。他們回到漢朝,又把西域見聞包括西域地理、政治制度、風土人情等向內地傳播,起到了溝通中西的橋梁作用。史料記載:“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于是西北國始通于漢矣。”②從此,中原與西域及中亞、西亞、南亞地區開始了頻繁往來。
漢武帝對西域諸國的政治策略是以文德為主,當這種原則不被雙方或多方共同遵守時也輔助征伐策略,如對樓蘭、姑師之戰。這兩個國家處于漢通西域的交通要道,一方面迫于匈奴之威,不愿和漢通好,另一方面國小力弱,難以供應來往客商水糧等,而對漢使所攜帶財物也時有襲掠。元封三年(前108),漢武帝派趙破奴攻破姑師,擒樓蘭王。《漢書》記載:“破奴與輕騎七百人先至,虜樓蘭王,遂破姑師,因暴兵威以動烏孫、大宛之屬。還,封破奴為浞野侯,恢為浩侯,于是漢列亭障至玉門矣。”③兩漢時期最大規模的一次戰爭是李廣利征伐西域大宛國,曾歷時四年。最終攻破大宛,與西域眾多國家恢復了聯系。“貳師將軍之東,諸所過小國聞宛破,皆使其子弟從入貢獻,見天子,因為質焉。”④“自貳師將軍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懼,多遣使來貢獻。漢使西域者益得職。”⑤西漢設西域都護,西域五十小國皆為漢所屬,加強了對西域的管理,保證了絲綢之路的暢通,為中原與西域及中亞等地的經濟貿易文化交流創造了有利條件。
西漢屯墾戍邊政策也對雙方的經濟文化交流起到了促進作用。西漢邊疆的屯田活動,從物質上保證了中西使者來往之需,也促進了農業經濟方面的交流。內地耕作技術、冶鐵技術、水利灌溉技術傳入西域,提高了西域農田耕作水平,促進了當地農業的發展。當時屯田點大多設置在交通要道,如樓蘭,是中西商客、使者來往的必經之地;于闐,是絲綢之路南道重鎮。這些屯田點也保證了絲綢之路的暢通,也使西域日益成為中原與中亞、西亞等多元文化的交匯點。漢武帝對西域的積極開拓思想,也被其后西漢統治者所繼承,如漢昭帝與漢宣帝,繼續屯墾,設西域都護等,中原與西域的關系不斷加強,為后世經營西域打下了良好基礎。
和親策略在加強民族關系、文化交流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如果說西漢初年采取和親是一種消極防御策略,而漢武帝之后的和親則是一種改善民族關系的積極手段。漢元封年間細君公主、解憂公主遠嫁烏孫,在團結烏孫、促進中原與烏孫之間的文化交流方面做出了貢獻。兩位公主帶去大批隨從、工匠,進入西域的漢人的生活習俗,對當地文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如《后漢書》記載:解憂公主侍從馮嫽“能史書,習事,嘗持節為公主使,行賞賜于城郭諸國,敬信之,號曰馮夫人”⑥。“烏孫公主(解憂)遣女(弟史)來自京師學鼓琴。漢遣侍郎樂奉送主女過龜茲。”⑦弟史后來嫁給龜茲王絳賓,史載:“元康元年遂來朝賀,王及夫人皆賜印綬。夫人號稱公主,賜以車騎旗鼓歌吹數十人,綺羅雜繒奇珍玩數千萬,留且一年,厚贈送之。后數來朝賀,樂漢衣服制度,歸其國,治宮室,作徼道周衛,出入傳呼,撞鐘鼓,如漢家儀。”⑧
光武帝時期,西域諸國一方面處于匈奴的威脅之下,另一方面受莎車國的壓迫之中,因此紛紛遣使請求漢朝設置都護,但均被光武帝拒絕。《后漢書·西域傳》記載:“建武中,皆遣使求內屬,愿請都護。光武以天下初定,未遑外事,竟不許之。”⑨建武二十二年(46),鄯善、車師等西域十八國再次謀求保護,請求質子于漢,漢傳諭西域各國:“今使者大兵未能得出。如諸國力不從心,東西南北自在也。”⑩車師、鄯善等國隨即歸附匈奴。在莎車多次請求設都護的情況下,光武帝劉秀采納大司空竇融意見,賜莎車王賢印綬,但隨即又聽從敦煌太守裴遵意見收回印綬,這種出爾反爾的作為使莎車不滿,與漢朝產生矛盾。劉秀這些作為有現實原因,因為當時內亂剛平,國力消耗嚴重,無力兼顧西域諸國事務,但更與他所持的治國思想有關。史書里有不少關于劉秀休戰安民的記載,如“初,帝在兵間久,厭武事,且知天下疲耗,思樂息肩。自隴、蜀平后,非儆急,未嘗復言軍旅”(12)。建武十七年劉秀自稱:“我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11)建武二十七年,宮藏等人上書要求攻擊匈奴,劉秀詔報:“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仁之助也,強者怨之歸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樂樂人。無德之君,以所樂樂身。樂人者其樂長,樂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13)柔道,即為政以德,以柔為德。此思想運用于西域問題之上即是“無為”,不干涉西域諸國事務。劉秀這些思想雖然迫于當時內有國家實力不足,外有匈奴威脅的嚴峻環境,但客觀上對于中西文化的交流產生了消極影響。
此后東漢當權者對于西域的政策猶疑反復,始終沒有形成明確而統一的管理思想,時而堅持,時而放棄,導致了自建武至延光時期漢與西域“三絕三通”,對于雙方都有不小的影響。“三絕三通”與當時東漢的政治形勢與經濟實力有密切關系,但與統治階層對西域的思想態度也有直接關系,在東漢后期對西域問題的爭論中,有些執政大臣認為經營西域耗資巨大,主張放棄西域。“三絕”時期,東西交通斷絕,阻礙了中西文化的交流。
唐朝經濟實力雄厚,農業高度發展,唐代修建的水利工程多達400多項。(14)唐時耕地面積不斷擴大,據考證,唐朝天寶年間墾田總面積達到750萬頃左右(15)。糧食產量比前代有很大提高。唐朝手工業發達,商業繁榮。主要表現為門類多,如印刷、陶瓷、絲織、冶鑄、熬糖等,技術高,分布地區廣。商業大都市數量增多,長安、洛陽、蘇州、揚州、杭州、廣州、成都、江陵,而且較之前朝更加繁榮,唐代對外貿易也更加頻繁。強盛的國力使唐朝有能力對西域諸國進行有效管理,為中西文化交流提供了安定的環境保障。國力強盛,使其在世界上富有影響力,諸多國家對唐朝心懷向往,愿意與唐朝友好往來。
唐朝與漢朝經營西域的目的已有所不同。聯合西域對付匈奴、維護邊境安寧是漢朝的重要目的。唐朝時匈奴已被突厥代替,東突厥是唐朝北部的主要威脅,當時東、西突厥沖突不斷,東突厥無暇西顧,唐朝無需借助西域“斷其右臂”。再者,與東漢王朝視西域為“外事”“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的思想不同,唐太宗把西域屬國視為大唐領土的一部分,統一西域為國家統一大業,因此非常重視西域事務。唐朝平定高昌之后,唐太宗欲以其地為州縣,名西州。此舉遭到魏征、褚遂良等人的強烈反對,褚遂良曰:“彼高昌者他人手足,豈得糜費中華,以事無用?宜擇高昌可立者,征給首領,遣還本國,負戴洪恩,長為藩翰。”(16)唐太宗皆不聽,遂置西州,并在其地設安西都護。在他看來,西域不是“他人手足”,而是大唐的一部分,必須重視,此舉帶來了很好的收效。高昌地處中西交通之樞紐,安西都護府設立后,唐朝政府實行了有效管理,核對戶籍,推行均田制與租庸調制,興修水利,設置官市,管理交通等措施,促進了高昌的經濟發展,暢通了絲綢之路。
唐朝強盛的國力也使唐朝統治者充滿自信,具有開放的胸懷與氣度對待民族交往問題。唐朝統治者的民族平等觀念,較之以往有很大進步。唐高祖具有樸素的民族平等思想,在他眼中,“天之生人,本無番漢之別”。“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17)他還抨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舊觀念,說:“夷狄亦人,其情與中夏不殊。”(18)又說:“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敵。”(19)在“四海如一家”之主導思想下,唐太宗在西域等少數民族地區推廣府州制,將各族改為國家編戶,將“蠻貊之鄉”變為“冠帶之城”。
唐朝采取諸教并行的開放的宗教政策,也推動了中西文化的互相傳播。如唐太宗派玄奘西方取經,支持玄藏的譯經、講經事業。武則天也推崇佛教,史載:武周時期“鑄浮屠、立廟塔、役無虛歲”(20)。唐中宗時,“營造寺觀,其數極多,皆務取宏博,竟崇瑰麗”(21)。唐朝時各種宗教的教徒都可以進入中原地區傳教,絲綢之路上的高僧來往不斷,西域眾多高僧來到唐朝傳教,帶來了西域的宗教與藝術,唐朝也有眾多使者前往西域求法,帶去了中原豐富多樣的文化。
總之,唐太宗的民族政策,打破了自秦以來“漢夷對立”的傳統思想,使各民族間達到空前融合,促進了絲綢之路的繁榮與中亞文化的交流。貞觀年間,絲路上的通使及商業往來非常活躍,大批猶太商人來到中國,貞觀十四年(640),粟特人把葡萄酒等技術帶到中國(22),中國南方絲綢、茶葉、瓷器等商品通過大運河運到洛陽、長安,然后通過絲綢之路遠銷中亞、西亞。大食、東羅馬帝國也派遣使者與中國相通,西域之敦煌、陽關、玉門等地,一時成為“陸上海市”。唐朝在西域置縣、設官、屯墾等,致使去西域的漢人大增,其中有僧侶、商人、貶謫西域的犯人等,這些人帶去了漢文化,包括儒學、道教、漢字、節日習俗、文學藝術、生產技術等。史載唐朝大將封常清外祖,“犯罪流安西(今庫車)效力,守胡城南門,頗讀書,每坐常清于城門樓上,教其讀書,多所歷覽”(23)。很多儒學經典傳入西域,如安西庫木吐拉出土的《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及《漢書·張良傳》寫本殘片,為唐代抄本。(24)阿斯塔那222號墓出土的唐寫本《禮記》,阿斯塔那179號墓出土的孔氏傳的唐人寫本《尚書》,阿斯塔那19號墓出土的《唐寫本鄭氏注〈論語·公冶長〉篇》等。唐朝時漢字、唐詩等都得以西傳,不少西域人精通漢語,史載:突厥突騎施部人哥舒翰“好讀《左氏春秋傳》及《漢書》”(25)。
與此同時,西域文化也不斷通過往來人員傳入唐朝,西域的繪畫與樂舞藝術,對盛唐文化有很大影響。西域樂舞深受漢人喜愛,在著名的唐朝十部樂中,西域樂有五部,即:《疏勒樂》《龜茲樂》《安國樂》《高昌樂》《康國樂》。西域人的習俗對唐朝也有影響,《舊唐書·輿服志》載:“開元以來,太常樂尚胡曲,貴人御撰盡供胡食,士女皆競衣胡服。”(26)西域的繪畫藝術對唐朝影響很大:“隨著凹凸法的東傳,在中國畫的賦色方面,引起了一場大革命,開后世三礬九染之先聲。”(27)凹凸畫法傳入中原,被中國畫家吸收,結合漢族審美心理,加以改造創新,促進了中國畫的發展。
漢唐王朝積極的民族政策,有力地促進了中原地區與西域文化的互相傳播與交流。中原文化在西域的傳播集中體現在儒家思想、法令制度、生產技術、絲綢產品等方面,中原文化對西域文化的吸收集中體現在宗教、樂舞、繪畫、文學等方面,雙方取長補短,相互學習、相互影響,都得以豐富和發展。
中原文化在西域的傳播與對西域文化的吸收,證明不同的文化基因搭配組合不但能夠促進文明的進步與繁榮,而且能激發本土文化走向創新。歷史上有些文化的傳播與交流是隨著一些不和諧因素出現的,如政治干預、軍事入侵等,比如近代鴉片戰爭時期帶給中國的經濟的掠奪、文化上的破壞、土地上的蹂躪以及毒品的泛濫。又如目前“西方中心主義”思想依然嚴重,不少西方人固執地認為自己的文化優于其他文化,應統帥其他文化;一些在歷史上曾經因處于弱勢地位而受到壓抑的民族,更加敏感地捍衛本土文化,拒絕對話。這些都構成了文化交流的障礙。如果能夠做到在平等的基礎上相互溝通、借鑒、融合,便可成為一條共同繁榮的重要途徑,也是構建和諧人類家園的重要因素。
注釋
①②④班固:《漢書》下,卷六十一《張騫李廣利傳第三十一》,岳麓書社,2008年,第1011、1012、1015頁。③⑤班固:《漢書》下,卷九十六上《西域傳第六十六上》,岳麓書社,2008年,第1442、1440頁。⑥⑦⑧班固:《漢書》下,卷九十六下《西域傳第六十六上》,岳麓書社,2008年,第1455、1459、1459頁。⑨⑩范曄:《后漢書》下,卷八十八《西域傳第七十八》,岳麓書社,2008年,第1070、1078頁。(11)(12)范曄:《后漢書》上,卷一《光武帝紀第一下》,岳麓書社,2008年,第29、22頁。(13)林劍鳴:《秦漢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54頁。(14)屈弓:《關于唐代水利工程的統計》,《西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1期。(15)王仲犖:《隋唐五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72—376頁。(16)吳兢:《貞觀政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1頁。(17)司馬光:《資治通鑒》,當代中國出版社,2001年,第1493頁。(18)(19)司馬光:《資治通鑒》,當代中國出版社,2001年,第1485頁。(20)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一二五《蘇環傳》,中華書局,第4398頁。(21)劉昫等:《舊唐書》卷八十八《韋嗣立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865(22)王志艷:《夢回唐朝:隋唐》,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6頁。(23)劉昫等:《舊唐書》卷一〇四《封常清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207頁。(24)榮新江:《關于唐宋時期中原文化對于闐影響的幾個問題》,《國學研究》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16頁。(25)曾志華、杜文玉、白玉林主編:《唐史解讀舊唐書、新唐書下》,云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333頁。(26)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1967—1968頁。(27)徐建融:《龜茲壁畫的人體畫法》,《絲綢之路造型藝術》,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8頁。
責任編輯:何參
【歷史研究】
*基金項目:河南省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河南當代女作家文學創作研究”(2013BWX003),河南省軟科學研究計劃項目“中原傳統文化資源創新開發與提升河南文化產業核心競爭力問題研究”(142400411095)
收稿日期:2014-12-15
文章編號:1003-0751(2015)07-0126-04
文獻標識碼: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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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呂曉潔,女,鄭州輕工業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鄭州4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