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牢記的歷史

一、我答應為本書作序的經(jīng)過和設(shè)想

我一生與北京大學很有緣分，說起來是三段機緣：首先，我也曾經(jīng)是北大的學生。我于1946年從家鄉(xiāng)福州到上海，考入北大，在校一年多，積極參加學生民主運動和地下黨領(lǐng)導的“民主青年同盟”①，這是我成為共青團員的起點。1948年初，我投奔解放區(qū)。從1950年初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后長期在中國人民大學執(zhí)教馬列主義政治理論課。其次，1973-1978年中國人民大學停辦期間，我轉(zhuǎn)到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執(zhí)教，1978年秋人大復校后，我又回到人民大學。再次，1997年，我70歲時，人民大學令我離休。這時，北大國際關(guān)系學院（原國際政治系）卻給我發(fā)出“講座教授”聘書，請我到北大給博士生講課。2008年北大校慶110周年來臨之際，北大校黨委宣傳部約我撰寫紀念文章。我以《我與北大三段情緣》為題，追述了我對母校北大的感激之情，此文在《北京大學校報》連載3期（2009年9月25日、10月15日、10月25日）。

2013年9月3日，丁廣舉、孫蘭芝夫婦來看我，送給我《告別未名湖》——他們參與編輯的北大“老五屆”校友們的自述文集。我很高興，很感興趣，感到特別親切。我看了書中多篇很感人的文章和錢理群教授寫得很好的長序——《不可遺忘的歷史》。2014年3月2日，丁廣舉、孫蘭芝夫婦又來看我，告知他們正在牽頭編輯《告別未名湖》第二集，并請我作序。自1983年起我為他人論著作序，迄今已寫過三十多篇。現(xiàn)在，我已年過耄耋，精力不濟，力不從心，難以承擔，但我還是答應了。

孫蘭芝同志稱她是我的“編外學生”。這其中有一段故事。茫茫人海，奔流不息，人與人之間的相識相知總有些特別的機緣。1976年10月，粉碎了“四人幫”，歷時十年的“文革”結(jié)束了，1978年教育部決定恢復研究生招生制度。1979年孫蘭芝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國際共運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我是這個專業(yè)的指導教師。當年這個專業(yè)共錄取8人，有好幾位是北大畢業(yè)的;其中李景治就是北大國政系1963級學生。他1982年獲得碩士學位留校執(zhí)教，后來破格提升為教授和博導，2000年后還擔任了人民大學國際關(guān)系學院首任院長。我們1979年錄取的研究生中，只有孫蘭芝一個女生。這批研究生多是“老五屆”，一般都已結(jié)婚成家、生兒育女。考慮她有家庭和孩子，許多事情需要提前安排，我特地給她寫了信，讓她早做入學準備。原來她在遼寧一個縣委黨校工作，終因孩子和老人需要照顧，加上她剛剛調(diào)到省教育學院工作，學院主要領(lǐng)導也不同意放行，她就放棄了這次讀研究生的機會。她曾在《生命的遠行》一書中以“未遂研究生”為題，寫了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表達了她的遺憾。她說：“沒有做成高放老師的學生，實為終生遺憾。”她雖然沒有念成研究生，但是一直在自己的崗位上埋頭苦學，以期彌補。1983年暑假全國國際共運史學會在青島舉辦講習班，約我去講課，孫蘭芝參加學習，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勤于思考，學習期間敢于提出問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以后，全國國際共運史學會的有關(guān)會議，她經(jīng)常參加;1987年他們夫婦調(diào)到北京（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工作以后，我們聯(lián)系就更多了，我寫的書送給他們，他們寫的書也送給我，互相交流，彼此受益。

2013年，我應中國工人出版社之邀主編《世界社會主義五百年歷史人物傳略》叢書，我約他們夫婦參加，他們寫了兩個人物：國際工人運動活動家、德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盧森堡;蘇聯(lián)社會主義革命家、教育家克魯普斯卡婭。現(xiàn)在，他們又誠意邀我為《告別未名湖》（二）作序。他們這么支持我負責主編的叢書，我們之間又有多年交往的情誼，我也就難以推辭了。2014年3月18日，他們組織參與《告別未名湖》（二）的一些北大校友在大興天兆食府聚會，請我出席，我親身感受到了大家對出版這部文集的熱情和期待。我在會上也談了我與北大的三段情緣和愿意盡量寫好序言的情愫。我在會上還說明我將要寫出的序言定名為《必須牢記的歷史》，這將可以與錢理群教授寫的《不可遺忘的歷史》相呼應。我希望并深信這本《告別未名湖》第二集和我寫的序言一定能散發(fā)出正能量，激勵人們汲取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避免重犯“左”的錯誤。聚會后，幾位同志送我回家，幾天后我收到與會者王智鈞同志（曾任華夏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寫的五首詩。這些詩抒發(fā)了他反思歷史的感悟，也表達了對我的情意和期待。

我愿意為本書寫序，還有一個深層的原因：“老五屆”大學生是我國歷史上非常特殊的一代知識分子群體，值得一書。他們一般是從1949年至1953年上小學，隨后上中學，1961年至1965年考上大學的優(yōu)秀青年，接受了12年完整、系統(tǒng)的中小學教育。至于大學教育，在那個“運動”多發(fā)的年代，能在大學安靜地讀上三四年書就不易了。在他們之前的大學生，又有誰在課堂上完整地完成了學業(yè)呢？這代 “老五屆”大學生是新中國、執(zhí)政黨自己培養(yǎng)的大學生，他們是同代人中的佼佼者。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平民子弟和一部分干部子弟（那時家庭出身階級成分高的是不能上大學的），幾乎是國家全部提供經(jīng)費培養(yǎng)了他們。他們對國家懷有感恩之心、報效之情。但同時，后來愈演愈烈的“左”的流毒也不能不對他們的思想產(chǎn)生影響。他們激情似火，勇于為國為民獻身;由于引導不當，“文革”之初，他們和中小學生一起被當成“點火”工具，使“文革”兇焰迅速燒向全國。應該說，這代大學生大多數(shù)本來已經(jīng)從書本等渠道接觸到關(guān)于民主、科學的價值和其他多方面的人類文明的知識，他們已經(jīng)或正在學會用審視的眼光看世界。事實上，隨著“文革”運動的展開，除極少數(shù)人之外，大學生中的絕大多數(shù)逐漸清醒，繼而反思：為什么“文革”中一方面高喊堅持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另一方面卻大搞形而上學唯心論、“思想頂峰論”？為什么一邊高喊為民、為公，另一邊卻大搞以權(quán)謀私、拉幫結(jié)派、封妻蔭子？有的大學生當時就對“文革”采取了批判態(tài)度，因此而被批判、被整肅，甚至慘遭迫害。“文革”對于國家、民族、百姓來說，都是一場災難：國民經(jīng)濟到了崩潰的邊緣，人們生活在動亂之中，無安定可言，甚至被挑動相互斗爭、相互仇殺。對于發(fā)動“文革”的執(zhí)政者來說，也是一場災難：它打亂了正常的國家秩序，使大批無辜黨員、各級干部受到?jīng)_擊，甚至摧殘;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專制特權(quán)的弊端，暴露出腐敗的真相。對于一度被寵為“小將”的青年學生來說，更是一場災難：他們不僅被迫中斷了學業(yè)，而且在被作為打人的“棍子”利用之后，很快被認定為“犯錯誤”，把他們從學校、城市掃地出門，打入社會底層;然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被分配到農(nóng)村、軍墾農(nóng)場、邊疆和廠礦后，也從社會底層認識了中國的國情，對工農(nóng)大眾的疾苦、思想和愿望有了真切的體會，改革開放以來他們都在各條戰(zhàn)線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據(jù)我了解，“老五屆”這批知識分子雖然大都沉寂于社會下層，但他們大都保持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特點：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當我國改革開放時，他們正年富力強;他們大多在自己未必理想的崗位上盡己所能、努力工作，成為骨干。他們心甘情愿為國家、為百姓奉獻;同時又有清醒的頭腦。當他們看到“文革”中暴露的官僚特權(quán)在后來愈發(fā)肆無忌憚、愈演愈烈時，他們逐漸以冷峻的眼光來反思自身、反思時代、反思釀成“文革”之禍的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的根源。進入新世紀后，他們雖心憂天下卻都逐步成為身處草澤的“赤子”了。我在這里稱他們?yōu)椤俺嘧印保腥睾x：其一，他們退休后成為不承擔正式法定工作任務的一無所負的赤身之人;其二，依然對國家、民族、社會懷有真誠的憂國憂民的情懷;其三，對故土、母校和祖國依然純真眷戀。他們多為“海內(nèi)赤子”，少數(shù)是“海外赤子”。

簡而言之，“文革”前“老五屆”大學生有過五段必須牢記的歷史：即“文革”前所受的教育;“文革”中的被驅(qū)使 ;發(fā)配后受到的磨礪;工作后的經(jīng)驗體會;退休后的感悟。這五段歷史，我概括為：“文革”前的驕子;“文革”中的“棍子”;被發(fā)配后的“棄子”;改革后的才子;退休后的赤子。這里還要解釋一下“棄子”。當時他們被放逐基層，說的是“接受工農(nóng)兵再教育”，實際上是“文革”三年之后國家陷入嚴重經(jīng)濟困境：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受到極大沖擊，國民經(jīng)濟全面衰退，大多數(shù)工礦和基層單位根本無法招收新人員;各部門都在萎縮，各機關(guān)都在“鬧革命”，各大學都停課不招生;國家收入減少，財政拮據(jù)，讓上千萬大中學生下鄉(xiāng)，國家也是把他們作為大包袱拋棄了。當然，他們下基層幾年也有收獲，受到鍛煉，改革開放后充分顯示出他們的才干和能力。一個人一生歷經(jīng)“驕子”、“棍子”、“棄子”、“才子”、“赤子”的五重奏，可謂藍、黑、白、紅、黃五彩人生，歷史奇觀。“老五屆”大學生要正確對待這五段歷史，認真分析、歸納、提煉、整合，既不怨天尤人，又要深刻思索，理性地從中總結(jié)出寶貴的經(jīng)驗、教訓。這樣，對于自己和后人都是難得的有益的精神財富和文化遺產(chǎn)。為此，我很愿意拜讀他們撰寫的回憶錄，并為之作序。

二、本書的特色和價值

書寫“老五屆”大學生的真實而非凡的人生經(jīng)歷，這一重任歷史地落到“老五屆”①的肩上;由北大“老五屆”承擔開山重任，可以說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因為北大當時是文理兼具，文理兼善，有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1951-1953年院系調(diào)整后的清華，只剩理工科一條腿了，新中國創(chuàng)立的中國人民大學又只有文科。北大“老五屆”學子，雖多數(shù)人沒有完成大學學業(yè)，但也曾親炙大師，深受熏陶，養(yǎng)成了好學深思、不隨波逐流的品格。這是受用一輩子的豐厚精神資源。此書即體現(xiàn)了這方面的優(yōu)勢。北大又是“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這里深受“左”毒之害。北大“老五屆”學生在校4-7年，所受“左”害的經(jīng)歷和告別未名湖后的深刻感受都能切實道出。

《告別未名湖》（二）的大部分文稿，我都看了，可以說文章都寫得有血性，有真情，見性靈，見人格。他們所述說的經(jīng)歷和感受，我并不陌生，多有同感，因為我也是那個特殊年代的親歷者。這部書，可以說是一代“北大人”以心血與智慧書寫的歷史篇章，展現(xiàn)了一代“北大人”努力追求“身心自由，不為物役”的高尚人生境界。他們在逆境、挫折、艱辛甚至折磨與屈辱面前，那種不屈與堅守、樂觀與頑強、求真與奮進，是超乎尋常的。這些文章也表達了他們對母校北大真摯的熱愛和無限的感恩之情。這種自述體的文章，要比小說家們精心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真實、生動、感人。

《告別未名湖》（二）是一本具有歷史價值和認知價值的好書，此時面世，適逢其時。這些年來，反映“知青”的書刊、影視劇那么多！反映“老五屆”大學生的作品卻極其短缺。我還沒有見到我們中國人民大學的“老五屆”學生編寫這樣的書。看了此書，我深感這不是一兩個人的經(jīng)歷，而是“老五屆”大學生一代人共同的經(jīng)歷。這是一種奇特的史無前例的歷史現(xiàn)象。北大的“老五屆”學生經(jīng)歷最曲折、最復雜，可以說更具代表性，這或許與當年北大格外受到高層領(lǐng)導人的“垂青”有關(guān)。我還記得：1966年6月1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聶元梓等人拋出的大字報，當時的領(lǐng)導人稱之為“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比喻為當代的“巴黎公社宣言”。這樣，就在北大、北京以至全國引起轟動。那時我住在人民大學校內(nèi)，時常騎自行車到北大看大字報，觀察各種批斗會，了解觀測“文革”的動向。回首當年，更感到《告別未名湖》（二）是北大“老五屆”學生用血淚寫成的深刻反思歷史的書，令人感動、震撼的書。

從本書內(nèi)容主要反映北大“老五屆”學生告別北大后的艱苦奮斗的“必須牢記的歷史”這個角度看，更是一部激勵年青人奮進的書。正如李習彬在《逆境中的另類生活與奮斗》一文中所說：“作為文化大革命期間畢業(yè)、被掃地出門（不發(fā)畢業(yè)證）的大學生，許多人都經(jīng)歷了先是發(fā)配到農(nóng)村、農(nóng)場從事體力勞動，再分配當農(nóng)村中學教員，文革終結(jié)后再逐步回歸到本來應該從事的高等教育或科研崗位。因此，關(guān)于畢業(yè)頭七八年的回憶，最多的是苦楚、特殊環(huán)境中的奇特經(jīng)歷與趣聞。但是，在那種逆境中，‘北大人還有另外的一面——另類的生活、不甘沉淪的奮斗抗爭以及在平凡崗位上的閃光發(fā)亮，而這些更凸現(xiàn)了‘北大人的特色。”

恕我在這里引述幾篇讀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佳作的片斷，讀者從中可以領(lǐng)略這一批“北大人”處境的特色和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遭遇和品格。

王明美在《井岡山下北大連》中寫道：“19個月的農(nóng)場生活連同‘文革歲月，耽擱了‘北大人珍愛的學業(yè)，荒廢了他們的寶貴青春，于國于己，都是一個劫難、一種悲哀”;“然而，在這已逝的青春里，確有抹不去的記憶，有著我們被動得來的、卻也讓我們終生受益的精神財富。……這就是寫作此文的起意：為有悔青春而作”。

徐印州在《未名之路》中寫道：“回首自己的一生，雖無太大的成就，但是面對不能預測的未來，在‘未名之路上總算沒有懈怠，我總會不斷地適應并努力去駕馭，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nèi)盡最大的努力。我喝過未名湖畔博雅塔流出的水，受過北大人文傳統(tǒng)的熏陶，我的努力和成果總算沒有辱沒北大學子的聲譽。”

鄭斯寧在《教壇耕耘瑣記》中說：“40年多前，當我從東北師大附中畢業(yè)考入北京大學數(shù)學力學系的時候，曾經(jīng)滿懷壯志和理想。但是，入學沒多久就遭遇文化大革命——北大正是那場浩劫的最早蒙難地。我曾經(jīng)與我的同齡人一樣，以少有的虔誠和熱情，參加過這場后人已經(jīng)永遠無法體會的荒誕鬧劇，也消耗了我20歲以后最寶貴的這段青春年華。我真正的起步是十余年后。當我1978年作為‘文革后的首屆研究生進入吉林大學數(shù)學系、重返大學課堂的時候，已經(jīng)32歲，不再年輕。我拼命讀書，

①編者注：根據(jù)《中國教育年鑒》（1949-1981）查得：1966年全國大學生總數(shù)533766人;當時北大、清華各有學生萬人左右;據(jù)1970年4月3日駐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給中央的報告，1970年3月（即最后一次）分配的“老五屆”學生是：北大3821人，清華3307人。從零起步做科研。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把失去的青春搶回來。當時我還沒有成家。我甚至不惜用‘理光頭之類的極端做法，激勵斗志。我堅持下來了，堅持到了今天。”

羅賢佑在《歲月留痕》中寫道：“……今天我又來到燕園，碧草依舊，物是人非。我的舊日同窗早已蕩若云煙，有的分散在祖國的南北各地，有的遠走高飛，到西歐、北非或大洋彼岸去了。年少時的夢想與輕狂、活力與張揚，許多東西都跟著我們的青春一起遠去了，這些東西不僅是難忘的回憶，也是一個時代的標桿與象征。凝視著那間我們曾經(jīng)上過課的教室，已逝的歲月如云影般從心底飄拂而過。一剎那間，人生的跌宕起伏，歷史的沉浮興衰，竟一齊涌上腦際。是啊，‘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每一件事、每一個物，也包括我們每一個人，都得經(jīng)過從青春年少到終老垂荒的春秋演繹，將生命的氣息散發(fā)到縹緲的歲月之中，最終在蒼茫的宇宙里凝結(jié)為永恒。”

“老五屆”學子不僅有以上對母校北大的回憶、眷戀和反思，而且還有對離校后發(fā)配基層鍛煉與工農(nóng)群眾交往的深切體會。

武思敏在《那么遠 那么近》中講到她上北大中文系本想將來畢業(yè)后從事新聞出版或文藝理論研究工作，可是“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居然到北大中文系說：“中國人學什么中文？”這種荒誕的言論當時怎么能不把她的夢想打得粉碎？！后來她被分配到山西運城一家鹽場當?shù)谝淮}工。那里的老鹽工絕大多數(shù)都是解放前從河南或安徽逃荒而來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孤身一人在這里干了二三十年。產(chǎn)鹽季節(jié)早上五點下鹽池，夏天高溫都在40攝氏度上下，老工人干活一般是赤膊上陣，只穿一條褲衩，干到下午兩三點收工。這些老鹽工“不搞什么派性，不搞武斗，嘴里從無時髦的政治說教”;“他們判斷人的標準不以流行的‘階級成分劃線，而是看你是否肯干”。這讓我們驀然感受到：中國底層還有這樣一群人！了解了他們幾近原生態(tài)的生活和為人處事，看到他們未曾污染的純樸善良，懂得了他們作為人的內(nèi)心需求，由此也拉近了我們和普通百姓、尤其是弱勢群體的距離。當時那些鹽工實際上是新中國第一代農(nóng)民工，他們從事最艱苦的勞動，過著最艱苦的生活，現(xiàn)在他們的處境諒必得到很多改善，我心中一直還無限牽掛！

1963年考入北大數(shù)學力學系的吳喜之于1970年3月被分配到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得榮縣（與云南和西藏交界）。他們從成都坐長途汽車和步行，歷經(jīng)10天才到達得榮縣城。這個縣當時才有一萬多人口，除了縣城有少量漢族干部（包括教師和醫(yī)生）外，全是藏族人。縣城沒有街道和門牌號，最高學府是一所城關(guān)小學。與外界沒有公路相通，只靠毛驢馱運一些物品;報紙都是相隔十天半月才能馱來一大包，平時只能靠半導體收音機了解外界信息。吳喜之等人下放到這里勞動鍛煉和做基層工作，要自己種菜、養(yǎng)雞、挑水、做飯，等等。他在這里幾年，深感“得榮縣的藏族人淳樸、知足和虔誠”。藏族婦女特別艱苦卓絕。一個懷孕的婦女隊長臨產(chǎn)前還上山砍柴，在山上生了孩子，最后自己抱著孩子，背著她砍的一百多斤重的木柴回到家中。藏族同胞對吳喜之等下放大學生非常關(guān)心和關(guān)照，常常悄悄地幫他們擦洗鞋子和衣服，還煮雞蛋和雞肉請他們吃。他在文中這樣說：“如果還能夠投胎，我愿意投胎成為一個藏族人，生活在大自然的神圣與和諧之中。但愿這種和諧不被外部的貪腐和銅臭所侵蝕。”吳喜之后來成為著名的數(shù)學教授。他在文末還這樣深情地寫道：“我記得在即將離開得榮縣境時，遇到一群民工，他們對我們說：‘叔叔，回來時在這里喝茶啊！‘好的，一定！我心酸地允諾著，不無犯罪感。我后來多少年做的最多的夢有兩種：離開得榮縣和回到得榮縣。什么時候還會有北京大學的畢業(yè)生來這里長期工作呢？”這是多么感人和富有啟迪意義的心里話啊！

全書大多篇章都是北大“老五屆”大學生下放邊疆、農(nóng)村、廠礦和農(nóng)場的嘔心瀝血、艱險奮斗歲月的真實寫照。從中他們也體察到我國20世紀70年代以來廣大基層社會的真實狀況，許多文章不啻是對我國當時社會史的真實寫照。

北大“老五屆”眾多學子中我有幸從改革開放以來先后結(jié)識了好幾位。除了前面提到的我招收的第一屆碩士生李景治和本書主編丁廣舉、孫蘭芝伉儷之外，還有80年代在全國人大法工委和山東社科院工作的魯仁同志。他在《山高水寒憶當年》中記述了他于1969年被分配到青海西寧，經(jīng)受了部隊操練、農(nóng)場勞動、當助理泥瓦匠和炊事員的多種鍛煉。同時還講到兩件性命攸關(guān)的悲慘事件：一件是年輕力壯、家有妻兒的戰(zhàn)友曹萬芝，在一次暴雨引發(fā)洪水之時勇于跳進黃河搶撈木材準備蓋房用，竟被大水沖走身亡。噩耗傳到他的山東老家，其老母哭死，其妻哭瞎了眼睛;另一件是北大地球物理系一位女生，因女廁所中出現(xiàn)“反革命”標語，她被誤認為作案人，誤判八年徒刑，直到改革開放后才獲平反。她于1978年考上研究生，并到美國工作。魯仁在文章中還講到農(nóng)場曾開展“劃清站”活動，即要求下放學生與有問題的家庭劃清思想界限，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他竟被人誣告寫過“反動詩詞”、“炮打過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好在查無實據(jù)，而且他出身“紅五類”，才幸免橫禍。魯仁1978年考上北大國政系我的大師兄趙寶煦教授的研究生后才有了出頭之日。

我還同北大國際政治系1968年畢業(yè)的張玉良同志有過交往。80年代他在國防大學執(zhí)教時經(jīng)常參加中國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學會年會。他思想解放，思考深入，每每發(fā)表獨到見解。2011年11月6日，我到北大參加趙寶煦教授九十大壽慶典時又見到他，我們交談甚歡。在本書中有他寫的《愧對母親 未愧對母校》。他1968年底離開北大被分配到沈陽軍區(qū)中朝邊境的一個部隊農(nóng)場。農(nóng)場完全按照勞改犯一樣對待他們，冬天伐木，春天插秧，只吃粗糧、白菜、土豆。有的同學提出要改善伙食的意見，竟遭到連長的訓斥：“你們還想造反哪！這里不是大學校園，不是北京、不是上海，這里是勞改農(nóng)場，是解放軍的地盤。”還說：“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是什么人？你們都是劉少奇的人。”可見當時“左”的思想在部隊也很嚴重。“左”的思想竟使一位從哈爾濱工大來的女生喪命。她在例假高峰期不愿向男連長請假，堅忍著下稻田浸水插秧，連續(xù)5天，大量出血不止。師部送她一張“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先進人物”獎狀，她被送到8公里以外的公社衛(wèi)生院搶救，還是不治而亡。她父母從蘇州趕來捧著獨生女兒的骨灰泣不成聲，悲痛而歸。師長最后對師政委說：“咱們作孽啊！”張玉良幸運的是他在1973年秋到北京參加軍政大學舉辦的學習列寧《帝國主義論》研討班時，他有獨到心得體會的發(fā)言得到時任軍政大學校長蕭克將軍的賞識。這樣，他于1978年春被調(diào)到軍事科學學院（現(xiàn)國防大學）當教員。他報到后與蕭克院長初次見面的深刻交談，對人很有啟發(fā)，從中可以了解蕭克將軍的博學深思和遠見卓識。我在這里不擬轉(zhuǎn)述，務請讀者翻書細讀。張玉良的文章還談到他后來因忙于教學工作未能在1983年母親病重時回長春探望并為她送終，所以他深感愧對母親。但他認為自己未愧對母校，他說：“并非自己取得了什么成績或名望，而是說自己未失北大學子的人格操守和精神風骨，從未當過政治應聲蟲。”這才是真正的北大人應有的思想品質(zhì)。

我于2011年12月24日在北京召開的一次民主憲政研討會上，還有幸結(jié)識了胡德平同志（他是北大歷史系1962級學生）。他是胡耀邦總書記的長子。那天他與我都坐在主席臺正當中。我在發(fā)言中談到1985年11月23日我應邀到中南海參加中央辦公廳召開的黨建座談會，我在會上就修改黨章問題提出兩條建議：一條是要把黨的全國代表大會規(guī)定為黨的最高權(quán)力機關(guān)，中央委員會是黨代會的執(zhí)行機關(guān)，現(xiàn)有黨章把黨代會和中央委員會并列為黨的最高領(lǐng)導機關(guān)，是不妥的;另一條是黨章中規(guī)定“全黨各個組織和全體黨員服從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和中央委員會”，要改為“全黨服從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中央也要服從黨代會），地方組織和部門服從中央”。會議主持人提出我的發(fā)言已超過規(guī)定的20分鐘。坐在我左邊的胡德平同志當即表態(tài)：“這個問題很重要，讓他好好講完。”我還講到當時胡耀邦總書記得知我的建議后當即表示：下一次黨代會修改黨章時要采納這個建議，并且通過秘書給人民大學黨委打電話說：“你們學校高放教授給修改黨章提出了很重要的建議。”我發(fā)言結(jié)束后，胡德平即問我：“這個問題你有沒有書面材料？”我說：“有，我專門發(fā)表過《黨章中若干傳統(tǒng)規(guī)定探微》等幾篇文章。”會后，我即給他送去兩本書：一本是我的文集《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心聲》（重慶出版社，2006年出版）;另一本是《高放學術(shù)思想評論集》（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2014年2月18日參加《炎黃春秋》雜志社舉辦的新春聯(lián)誼會時，我又遇胡德平同志，又與他并坐。我在會上發(fā)言提出《海峽兩岸需要新的“九二共識”》。我的發(fā)言引起很多人關(guān)注，胡德平同志也很關(guān)注。

《告別未名湖》（二）收入了胡德平撰寫的《成立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的片斷回憶》一文。文中記述了他在“文革”前后與鄧小平長子鄧樸方交往的親切生動往事，坦陳了他在“文革”初期曾在校組織“無產(chǎn)階級革命縱火隊”，投身“文革”，看管過北大副校長、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但是極力反對武斗，反對侮辱人格的種種惡行。他在文中還談到：他父親在1979年對人權(quán)還持一種警覺、批判的態(tài)度，認為“這是資產(chǎn)階級向我們進攻的一個口號”。可是到1985年，他父親對“人權(quán)”有了新說法：“至于講到人權(quán)問題，我們確實要保護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遵守國家法律的公民由憲法所賦于的權(quán)利。”到2004年全國人大會議以2863張的贊成票通過了我國憲法修正案，把“國家尊重和保護人權(quán)”條文寫入憲法。“此時此刻，會場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胡德平當時是全國人大代表，親歷了這個非凡的場面。從以上所述可見，胡德平同志這篇回憶文章具重要的歷史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我在這里還要特別提到一位“老五屆”學子改革開放以來從事歷史研究的感悟。趙世超在《一個史學工作者的求索之路》中寫了一節(jié)“重拾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其中談到：我們至少應該看到，在“天下事無大小，皆決于上”的高度集權(quán)統(tǒng)一下，會出現(xiàn)扼殺個性、扼殺學術(shù)自由的局面;相反，由于控制不嚴，由于不同政治勢力都注重爭奪人才，反而給學術(shù)自由提供了一定的環(huán)境和條件。因此我覺得我們應該這樣來看，我們肯定“統(tǒng)一”，但是不主張絕對的高度集權(quán)的“統(tǒng)一”，我們要在堅持統(tǒng)一的前提下，給地方、給個人、尤其是給思想和內(nèi)在行為留下自由的空間;如果是不給地方、不給個人、不給思想和內(nèi)在行為任何的自由空間，這種絕對化的高度集權(quán)的“統(tǒng)一”本身就埋藏著要將自己炸毀的火藥桶，總有一天會使專制統(tǒng)一走向毀滅。“物極必反”，這是一個簡單的哲學道理。我們中國歷史上存在周期性的循環(huán)，原因就在于我們只有高度的集權(quán)，從而使事物走向了反面。該文還談到關(guān)于“等級制”問題，認為：我們既要批判身份等級，又不能否定由管理和社會分工而形成的層級結(jié)構(gòu)。由此可見，當今弘揚北大自由、民主、科學、愛國和馬克思主義認定的人的解放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對于推進我國的改革開放、清除官本位、切實落實以人為本的治國理念是何等重要、何等迫切啊！

在本書中，我還看到了收錄的圖書館學系李永長1965年12月27日發(fā)表在《北京大學校報》上的批判姚文元的文章。李永長的文章再次刊登在《北大人》2013年第4期上。這也引起我的深思：在“文革”前夜萬馬齊喑、文痞逞兇、一片肅殺的情勢下，李永長不避生死，敢寫此文，說明他有正氣，有膽識，勇于為真理而獻身;他能夠?qū)懗鲞@樣有理有據(jù)、分析深刻的文章，說明他具備一定的理論基礎(chǔ)和知識功底。應該說：這也是“老五屆”大學生的共同點——他們具備良好的素質(zhì)。這也使我們看到：即使在“文革”初期，多數(shù)大學生受到蒙蔽，也還有極少數(shù)清醒者。

總之，這是一部可以作為史料來讀的書。其中美文佳作、宏文力作甚多，恕我不能更多評介。我以為：全書就像個聚寶盆，珠璣充盈，琳瑯滿目，令人賞心悅情，美不勝收，富有啟迪，深受教益。

三、我親歷必須牢記的歷史進程和刻骨銘心的大徹大悟 我從1949年1月北京和平解放后兩個月起，就提前結(jié)束了在華北解放區(qū)華北大學的研究生學習;3月5日隨華大隊伍遷入北京后即開始從事政治理論教學工作（我于1948年到解放區(qū)投身革命時，本想到前線擔任隨軍記者，報道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戰(zhàn)績;沒有料到卻被華北大學吸收為歷史研究室研究生）。我是終生從事社會主義歷史、理論和實踐的教研工作的。我所受“左”毒之害遠比“老五屆”大學生更深。1956年之前，我在課堂和文壇上發(fā)表過不少美化蘇聯(lián)社會主義模式的言論和文稿。1956年2月，蘇共“二十大”揭發(fā)了斯大林個人專斷和個人崇拜的嚴重錯誤之后，我才開始覺醒，發(fā)表過贊同赫魯曉夫批判斯大林的言論和當今資本主義國家可能和平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文章。這時，我敢于獨立思考，就1956年發(fā)生的匈牙利事件和南斯拉夫工人自治、建立科學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等問題發(fā)表過自己的新見解。

1957年整風鳴放中，我對教研室主任阻礙學術(shù)爭鳴的不民主作風提出意見，當即遭到打擊報復，在教研室內(nèi)部遭到嚴厲批判，險些被錯劃為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和開除黨籍。隨后被貶斥到系資料室工作和下放勞動改造，直到1960年才恢復教研工作。經(jīng)受1957年的大挫折后，不敢獨立思考了，只好唯上是從。從1960年至1966年，我在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課堂上對“老五屆”大學生散布很多反對現(xiàn)代修正主義、鼓吹極左路線和個人崇拜的言論，還發(fā)表過幾篇批判歷史上修正主義的文稿。即便這樣，萬萬沒有想到：1966年“文革”開始不久，我即被本系“老五屆”學生作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和漏網(wǎng)右派分子揪出來反復批斗。校內(nèi)兩派內(nèi)斗加劇之時，我成為逍遙派，開始認真重讀馬列著作，深思“文革”和“左”禍的根源，初步認識到個人專斷和個人崇拜從蘇聯(lián)延續(xù)到中國的禍水軌跡。到1969年“老五屆”大學生分配離校，我恢復了黨組織生活后，從1970年至1972年又下放到人民大學設(shè)在江西的“五七干校”勞動改造3年。1971年“九·一三”林彪事件后，我進而認清了個人專斷和個人崇拜之禍害。1973年初，我們系合并到北大國際政治系之前，本來我已決定轉(zhuǎn)到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與我在清史所工作的北大老同學韋慶遠合寫《清末憲政史》;但是北大國政系已給我排定秋后給工農(nóng)兵學員開講國際共運史課程。出于無奈，只好服從組織分配。

1973-1978年我在北大國際政治系從教這五年，心情最復雜，內(nèi)心時常矛盾重重：一方面出于無奈要反復琢磨如何巧妙應對在課堂上和編寫的教材中不得不依然大講國際共運史上的兩條路線斗爭，這是對工農(nóng)兵學員散布“左”毒，實在是罪過深重;另一方面，我畢竟40年代在福州英華中學和老北大先后受到過自由、民主、科學、愛國以及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人的解放理論的啟蒙教育，50—60年代又經(jīng)受過“反右”和“文革”的磨難，我思想深處是有自己的考量和認知的。在這五年里，我并沒有盲目跟著“梁效”寫作班子的“左”調(diào)走，而是在課堂上盡可能巧妙地闡發(fā)自己的一些獨立見解。粉碎“四人幫”后，有的學生幡然大悟，原來我講的有些問題是以古喻今。

1976年10月6日“四人幫”被隔離審查，第二天我就從《人民日報》知友處得知這個重大喜訊。8日我在北大校園內(nèi)遇到我中學老同學岑鈿華（北大東語系教師），當即悄悄告訴她這個令人驚喜的快訊。從此，我即在課堂上深入批判“四人幫”的極左路線。1978年“五四”青年節(jié)時，北大舉行粉碎“四人幫”后第一次科學討論會。我第一次提交了個人署名的文章《巴黎公社的原則和“四人幫”的篡改》，廣受好評。這是我自1966年相隔12年之后第一次以個人署名印發(fā)的文稿。1978年7月11日，中國人民大學復辦，我也告別未名湖，重回人大執(zhí)教。這時告別未名湖也就是告別極左路線、極權(quán)體制和個人崇拜，我也卸下了歷史包袱，消除了愧疚心情，重新輕裝上陣，迎接新的教研任務。

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端正了指導思想和基本路線，這時我已過“知天命”之年（51歲）。我痛定思痛，痛定思改，以燃燒的激情和沸騰的思想迎來了第二個教研青春。1979年教育部責成我主持編寫供全日制文科院校使用的《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教學大綱》。這一年人大舉辦“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全校科學討論會，我提交了題為《反對個人迷信是國際共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的論文，指出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都反對個人迷信，從斯大林起大搞個人迷信，給社會主義國家造成深重危害，分析了個人崇拜（當時還使用“個人迷信”的譯法）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和思想根源，在思想理論界引起震動。全文發(fā)表于《世界歷史》同年第4期，并收入《新華月報》（文摘版）第10期。1980年在全校科學討論會上我進而發(fā)表《社會主義國家政體問題研究》的報告，指出斯大林帶頭實行個人集權(quán)制、領(lǐng)導職務終身制和指定接班人制，這“三制”實際上是沙皇君主專制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的變種，根本背離社會主義民主共和原則。這兩篇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撥亂反正的論文，在社會上大有影響，使我于1981年以副教授身份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破格評定為全國第一批、國際共運史專業(yè)唯一的博士生導師（當時博導是由各重點大學從教授中遴選最優(yōu)者報請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評定，人民大學由于1978年才復校，校內(nèi)尚未評出教授，1983年我才由國家教委批轉(zhuǎn)為教授）。

改革開放以來，我開設(shè)過國際共運史、科學社會主義、當代世界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思想史等多門新課，主編過多部教材和辭典，出版過10部專著，被全國34所黨政軍民院校聘請為兼職教授、講座教授，到港、臺、美國、澳大利亞等處講學和參加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我認為：社會主義在20世紀遇到重大挫折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主義未能按照馬克思、恩格斯設(shè)想首先在英、法、德、美等發(fā)達國家勝利，而在俄、中等東歐、東亞的落后國家首先取得勝利。這些國家少有資本主義文明成果，而富有封建專制主義遺產(chǎn)。落后國家首先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特殊規(guī)律理應是著重鏟除封建主義余毒，善于吸收資本主義文明成果，不能急于過渡到社會主義，更不能急于過渡到共產(chǎn)主義。可是，這些國家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卻將封建專制主義余毒滲透到社會主義體制中來，又拒不吸納資本主義文明成果，更急于過渡到“一大、二公、三高、四純”的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專制主義和教條主義嚴重危害了社會主義。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自己培植了高薪官僚特權(quán)集團，終于成為蘇聯(lián)模式社會主義的掘墓人。專制主義和教條主義則是社會主義國家過急路線、極權(quán)體制和個人崇拜等“左”病之源，“左”禍之根，“左”毒之基。改革開放促使我們正本清源，撥亂反正。看來只有著力清除根深蒂固的“左”，又切實防止倒向西方資本主義的右，全面革除蘇聯(lián)模式的弊病，大力弘揚中華文明優(yōu)秀遺產(chǎn)，充分汲取世界各國的文明成果，才能真正建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我自1997年70歲光榮離休以來，依然活躍在北大等多所高校講壇和多家文壇上，不斷呼吁推進改革開放。2005年中國人民大學新領(lǐng)導認為1997年讓我離休是不公正的，又經(jīng)校學術(shù)委員會審議通過，繼續(xù)延聘我招收博士研究生。至今又培養(yǎng)出5名，目前還繼續(xù)指導3名在校生。唐朝李商隱的名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指引我為社會主義教研工作鞠躬盡瘁，奮斗到底。

我比北大“老五屆”學子約年長20歲，當今屬于“老一代”。如果說“老五屆”學子是“五子”變幻的五彩人生，我則是“七子”變幻的七彩人生。我在“驕子、棍子、棄子、才子、赤子”之外，又多了“靶子”和“黑子”。1957年“反右”和“文革”初期我險些作為“靶子”被擊斃，改革開放以來又被人視為“黑子”。我想：即便是太陽上的黑子，人們也是無法把它除掉的。實際上，我是極其微小的質(zhì)子，雖然難以為太陽增輝，但是絕不會為太陽添黑。現(xiàn)在我和北大“老五屆”學子一樣，都已經(jīng)成為“赤子”。我竭誠希望大家不僅滿足于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樂，還要老有所學，老有所為，力所能及，奉獻社會，活出精彩人生。應該充分認識到：普通個人也能在歷史上起到一定推動作用。所謂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滴水成川，就暗含這個哲理。無數(shù)個人的綿力，也會形成歷史的巨大合力。愿與大家共勉之。謹此為序。

序末我愿賦七言律詩一首，為北大“老五屆”學子平生記實寫照。

青春驚喜耀金榜，矢志興邦拜杏壇。

博雅塔邊聆教誨，未名湖畔理疑團。

腥風血雨從天降，劍影刀光遍地寒。

五彩人生堪細繪，根除左禍萬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