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行走的葫蘆
花妮在喀什的澤普縣城買了兩只葫蘆,一只給了他,一只送給了我。他用食指在葫蘆身子上畫了一個門的形狀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葫蘆,在它肚子上開一個口,可以裝很多美元”,轉而故作幽默地說,“再裝上一個防盜門,就安全了”。
他聲音里似乎有一把刀,或者他手指上帶著箭頭,把葫蘆劃開了。葫蘆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沿著他比畫過的地方,開了一個拱形的門,門開得不大不小,與整只葫蘆剛好相配。
我想那只葫蘆,大概是不愿意跟我回南方,它寧可用摔破自己的方式,留在喀什,陪另一只葫蘆。葫蘆摔在了樓梯上,花妮也坐在了樓梯上,仿佛摔壞的不是葫蘆,而是她自己。
一肚子的葫蘆籽傾倒出來,同行的人你一把、我一把爭搶葫蘆籽。葫蘆最懂得人的需要,人也懂得葫蘆的心愿。沒有腳的葫蘆,想借南來北往的腳,把它的籽帶到四面八方,讓葫蘆的兒孫一夜之間遍布天南海北。
葫蘆懂得留籽,就像人懂得留后,葫蘆會一種語言,一種行走的語言,葫蘆籽將行走在黑夜和白天,漂浮在時間的水面之上,講述關于去與留、死亡與復活,講述關于喀什、澤普的種種記憶。我試圖用幻覺彌補葫蘆破口的悲傷。
午夜狗吠中,熟睡的葫蘆醒來,一個跟著一個,往夜深里行走。花妮說她要給那只完好的葫蘆雕刻上龜茲壁畫,將它變成藝術收藏品,來抵擋歲月,躲過黑夜,躲過時間的追逼。
葫蘆似乎懂得我沒有說出來的心思,那個拱形剛好是個清真寺門的形狀。我把葫蘆留給花妮,想遂了葫蘆的愿,就在那個破口上,請她雕刻出清真寺的拱門,再用水鉆在門頂上鑲一個白色的月牙。
之二:花妮的葫蘆
花妮店里的葫蘆,被花妮收集來,仿佛是經過大考的學子,等待在她的刀下磨煉成一只有文化修養、有藝術內涵的葫蘆。花妮的葫蘆跟花妮一樣尊貴,高高地擱在專門制作的臺子上,供人仰望,不可碰觸,有一些供奉的味道,花妮說不清她供奉的是葫蘆這個生命本身,還是花妮雕在葫蘆身上的花紋。
花妮煞有介事地觀察一只她覓來的葫蘆,她說要如此觀察幾個月、半年甚至一年,葫蘆擺在眼皮底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她認為已經完全了解了這只葫蘆,知道它的成色、形狀,依據這些她似乎胸有成竹,這個葫蘆雕上什么樣的圖案,配上什么樣的顏色最適合它,花妮敢在葫蘆身上橫雕豎刻的理由就是這樣,仿佛她通曉葫蘆的心愿。
花妮愛葫蘆,喜歡雕葫蘆,花妮想著怎么改變葫蘆,我想著怎么改變她。花妮到底是愛葫蘆,還是對葫蘆的外貌和命運不滿,抑或對自己的命運不滿呢?花妮不說,我也不說。
花妮就是喜歡雕葫蘆,她不希望別人像雕刻葫蘆一樣雕刻她。她也無法像雕刻葫蘆一樣,將自己從頭到尾雕刻一遍,所以她只喜歡雕葫蘆,別人說讓花妮改變一下自己的時候,花妮就說,我不喜歡出門,不喜歡見到那些動不動,就想讓我變成另一副樣子的人,我就是我,不想被誰改變。
花妮越不情愿別人來改變她,就越是喜歡雕葫蘆,她不希望變成葫蘆,隨別人下刀。她希望葫蘆被她雕刻,這個邏輯似乎就是這樣。無論別人將自己的塑造能力描繪得多么高超,對她來說等于要將她千刀萬剮,她知道雕工越細的家什,挨刀就越多,她太明白這一點了。所以無論別人把她被改造后的形象和價值說得多么誘人、多么價值連城,她還是不愿意成為一只供人雕琢的葫蘆。她強調她的生命性、個性,與生俱來生成的那些部分。葫蘆沒有,葫蘆只有一個殼,再就是一肚子的籽,不知道它們面對花妮的刀時,是不是也懷著和花妮一樣的心思。
花妮絕不會放過一只適合雕刻的葫蘆,一只葫蘆不雕刻點什么,她就嘆那只葫蘆可惜了,白白廢棄了。她總能挑到那些加工后藝術效果十分顯著的葫蘆,表皮質地好,干燥牢靠硬實,樸拙中藏著的靈氣被粗陋的表層、懵懂的形狀掩蓋了的葫蘆,我見到花妮的時候,也有那種挑到了一只好葫蘆的欣喜。這個花妮不知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我看著花妮雕葫蘆,感覺到的是錐心刺骨的痛,而她對雕刻有一種快感,可她對著葫蘆下刀的時候,我就擔心那些葫蘆悶在肚子里的話,有沒有機會對她說出來。
花妮希望把每一只葫蘆都雕得天下無雙,其實我也這么想,也希望我把花妮刻畫得天下無雙,但僅限于在文字里。
其實,每一只葫蘆都是天下無雙的,雕葫蘆的花妮是天下無雙的,花妮雕刻的葫蘆也是天下無雙的,花妮常常忘記了自己是天下無雙的。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無論她的任性,還是她的執拗,這些不是誰的雕刀鋒利、雕工老道,就能夠剝離和剔除的。那是好葫蘆的本色和原生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