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頭的年
大年初一的清晨,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是萬萬不能睡懶覺的。天都沒亮我媽就開始轟我們起來,當然他們大人是早就起來了,火在灶里哄哄地燃著,大鐵鍋里的水嗞嗞地冒著小水泡,等著那些昨夜包好的凍餃子們進來暖和暖和。我們打著哈欠不情愿地穿衣,不情愿地疊被,可是媽媽已經(jīng)把飯桌放上了炕,一邊拿碗筷一邊嘟嘟囔囔地嘮叨:哼,還不起來,一會兒你大舅就來壓炕頭了,誰家被壓了炕頭,一年都抬不起頭啊!
說曹操曹操到,大舅笑嘻嘻地掀開門簾進來了,后面跟著大舅媽和我的幾個表哥表姐表弟,“壓炕頭嘍!”每年的大年初一,大舅一家總是成心壓我們炕頭,真要是壓上了,好像贏了啥高興得不得了。大舅一家通通身材不高,我一個表舅給他們起了個雅號叫“小人國”。
大舅是個講究老理兒的人,所謂老理兒,其實就是有史以來人們一直自覺尊崇的習俗。所以過年在我大舅那里,自有一套讓人感覺非常莊嚴的意味。比如進了門,大舅并不坐下,而是讓我奶奶端端地坐在炕頭,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銅酒壺,自帶一個小酒杯,通常都是配套的,然后跪下,他的身后所有人都要跟著跪的,莊嚴地倒?jié)M一杯酒,舉得高高的,然后用達斡爾語像唱誦一樣,說一套祝福的話,遞給我奶奶,然后他俯身磕頭,磕三個,我們在后面都得跟著磕頭,然后我奶奶端起酒杯喝一點,再說一些祝福小輩的話,這才起身說笑,給來拜年的小輩們抓糖抓瓜子榛子啥的,小孩子們都穿著嶄新的衣服,有的還不太合身,可是怎么不合身都透著過年的喜慶。然后孩子們湊到一起數(shù)兜里分到了多少炮仗,都跑到外頭放炮去了,一會兒“乒”,一會兒“乓”,那個熱鬧!
說笑一會兒,拜年的又要去下一家,這時候爸媽也都準備好了,跟著大舅一家出門,拜年的隊伍慢慢壯大,小鎮(zhèn)上都是自家親人,串門子嘛,這家該去,有姑奶,那家該去,有三爺,東一家西一家,到了三爺家,磕頭的時候屋里簡直都擱不下了,從三爺腳下一直盤到外屋地,外屋地擱不下,又盤到屋門外,其實都外面了,三爺也看不著,不磕頭不行嗎,可是不,大家認真地給三爺磕頭拜年,不磕頭哪是過年呢?頭必須磕!
所以,我小時候的年是一定要磕頭的。而且必須串門子,親戚家都得去,要不人家挑理兒,說你不懂事。我小時候的春節(jié),沒有春晚,有收音機的人家都很少,所有的樂趣都是在串門子中得來的。
冷凍的年
我們莫力達瓦的冬天十分寒冷,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冷的冬天里都要吃凍梨,吃罷年夜飯,收拾了碗筷,第一件事就是把下屋(就是倉房)的凍梨拿出一盆放炕上緩著,什么梨都可以凍的,其中最正宗的是一種叫“花蓋兒梨”的,圓的,小孩拳頭大小,凍透的梨黑溜溜的,表皮上有花紋,放水里一會兒就會結(jié)出一層晶瑩的冰膜。黑溜溜的皮里的果肉雪白雪白,這“花蓋兒梨”的味道有酸有甜,恰到好處的酸甜,讓人難忘。大白梨凍了以后的味道有點淡,不如這個梨好吃。
無論窮富,每家的年里是必須有凍梨的,沒有凍梨實在感覺這年過得有點辛酸。為了這凍梨,我記得有一年我跟著大姐去供銷社的大倉庫里去買凍梨,哇,那倉庫很大,一屋子凍梨,散放在地上,很是壯觀,我和大姐腳踩著凍梨走到里面,然后坐在凍梨上開始往自家的袋子里挑,身前身后都是凍梨,反而挑不好了,覺得拿在手里的一定不如其他的好!
然后我們還吃凍柿子,將化沒化的時候最好了,切片也好,用勺挖著吃也好!賽過冰激凌。蘋果凍了的味道有點面,沒有鮮的味道濃郁。對了,我們還會準備雪糕、凍豆包。我們還吃過凍的大蘿卜,挺好吃的。
為了在年里輕松一點,婦人們通常會在臘月里包凍餃子,凍上幾面袋子,餓的時候一煮,后來速凍餃子成風,是不是打這兒來的呢?我還記得大姐生我外甥那年冬天,她挺著大肚子給家里包餃子,我去幫她的忙,每天晚上都包餃子,那時候的面沒有現(xiàn)在的筋道,我大姐怕餃子煮破皮,就往面粉里放鹽,和得硬硬的,搟都搟不動的硬啊,幾天下來,我的手指都捏腫了。大姐正月十七生了我外甥,那幾袋子凍餃子幫她度過了月子里最虛弱的日子,因為我大姐夫不會做飯,有時候出車走了,她自己煮點凍餃子還是比較省事。
到了冬天,外面就是天然的大冰箱,如果有年豬,殺了以后就在院子里用雪埋上,上面潑一兩桶水,凍得鋼鋼的,也不怕丟,你想小偷來了刨那個冰得多大動靜啊,誰也不動這個心思。后來我看《過年》那部電影,趙麗蓉和李保田演的,里面也有這個細節(jié),特別親切!
年嚼咕都在這個冰堆里,還保鮮,只有埋的人知道哪塊兒有豬肘子,哪塊兒有豬后鞧,豬頭又埋在哪里,現(xiàn)在想來真是有趣。
莫力達瓦的冬天特別冷,過年的時候沒有新鮮菜可吃,一種速凍的青刀豆當年也特別流行,我至今還記得肉炒速凍青刀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