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紅,奉 公
(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北京100039)
食品生產鏈條中農戶失信行為邏輯研究
——基于河北省寧晉縣農戶與乳企的互動
梁雪紅,奉公
(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北京100039)
摘要:農戶低誠信度背后隱藏的不僅是市場波動中理性經濟人的行為邏輯,更是在城市化、現代化大背景下農戶遭遇了家庭結構巨變、土地流失后,多種資本匱乏導致的生存第一、生計惶恐、對外抗爭、成本計算等與其生計狀況緊密關聯的行為邏輯,是其家庭生計的綜合性表現。
關鍵詞:食品生產;食品安全;農戶生計;失信行為;奶業;誠信;交易成本;土地流轉
“食為民天,有食斯有民”,安全的食物供給體系乃一國之本。除有效的制度安排外,食品生產主體的誠信也是食品安全的重要保障。然而,一段時期以來,我國的食品安全問題已日益凸顯。以我國乳品行業為例,從2004年安徽阜陽查處的劣質奶粉,至2008年三鹿奶粉牽涉出的一系列三聚氰胺事件,再到2011年蒙牛液態乳被爆黃曲霉毒素超標等,這些關乎生命健康領域內嚴重背離誠信的行為,引起了公眾的普遍焦慮、憤怒和恐慌,成為食品安全領域公共認知的焦點問題。隨之,有關食品安全領域誠信問題也成為學術界研究的熱點。食品企業作為直接影響食品安全水平的生產主體,其誠信也成為食品安全領域研究的首要問題。陶琳(2013)指出,企業誠信失范已經造成了各種社會成本付出,其中包括經濟、健康、生命、道德等各方面重大而深刻的價值犧牲,直至形成綜合性災難而影響社會穩定[1]。然而,在現實條件下,食品企業要在生產經營中重視食品安全、恪守誠信,就意味著須付出更多生產成本、壓縮其利潤空間,因而誠信經營并不是企業的必然選擇。王常偉(2013)依據對目前我國現實狀況的分析指出,由于信息的不對稱和食品安全信任品的屬性,消費者很難對食品安全狀況進行充分識別,對食品企業誠信的判斷只能通過企業聲譽和第三方特別是政府的介入來實現。而現階段我國政府的監管效能以及對失信食品企業的懲罰力度都不足以保障食品企業將誠信經營作為一種理性的選擇。相反,當整個產業鏈上游的種植養殖等環節誠信缺失、食品原材料質量安全存在問題、食品企業要付出更加高昂的控制成本保證食品質量安全時,失信成為我國食品企業常見的理性選擇[2]。可見,企業誠信不止是企業的一種道義行為,更與制度建設和整個行業乃至社會的誠信環境有著密切的關聯。而農戶作為食品產業鏈初始環節的生產主體,其誠信行為對食品安全水平、甚至對企業的誠信選擇都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農戶的誠信選擇直接或間接關系到產品的質量安全。
已有關于農戶誠信問題的研究,一類是對于生產領域內農戶失信行為的解釋,如劉鳳芹(2003)采用不完全合約理論來解釋企業和農戶之間農產品銷售合約的高違約率現象,認為合約的不完全性暗含了合約糾紛或違約契機,而機會主義、資產專有性導致敲竹杠行為的可能性、一些法定不可預見免職條款的甄別困難、規范合約條款的成本、司法活動的有限性等都是阻礙合同有效履行的因素[3]。侯守禮(2004)也從契約視角指出,由于受到產品與資產的專用性、生產規模(包括信息不對稱、信譽機制、契約約束力等)、交易雙方的市場力量等因素的影響,數目眾多且分散的奶農普遍履約情況較差[4]。另一類是從流通領域內對農戶失信行為的解釋,如黃宗智(2012)認為,中國農村現今的流通關系與西方的契約和交易理論并不相符。小農戶面對的問題不是由于產權不明確和法規不完全、而是由于雙方權力不平等而導致的高交易成本。對小農戶來說,“交易成本”的組成不是科斯看到的信息獲取和契約擬訂,而是由于缺乏談判權而受人擺布的成本。當前的實際是,小農戶與大商業資本(大中間商/企業)之間權力極端不平等的交易[5]。武廣漢(2012)指出,農業產業化發展模式較之中間商更深地介入了生產環節,但這種訂單關系違約率高,農民雖然在生產領域是自主的,卻因其在收購市場上面臨著憑借市場手段或非市場手段維持的壟斷勢力,在生產環節中所具有的自主性在流通領域中喪失了。生產和流通環節的高度分離不僅導致了理論界所說的“小農戶與大市場之間的矛盾”,同時也為農民半從屬于商業資本提供了可能性,導致了農民的半無產化[6]。
現有文獻指出,食品安全領域內誠信失范問題不僅存在于企業,農戶作為生產、流通主體,在與企業的互動關系當中,也存在失信行為,并從契約及權力等視角解釋了農戶失信的原因。筆者試圖在此研究基礎上,以河北省寧晉縣農戶與當地部分乳企的互動過程進行案例分析,通過對案例深度和復雜性的研究來呈現農戶失信的多種因素,以農戶的生計現狀為視角對這一問題予以更全面的解釋。
截至2012年,河北省奶牛存欄270萬頭,奶類產量478萬噸,居全國奶牛存欄和奶類產量前3位,是華北地區和全國奶業發展的重點省份。位于該省份三大主產區之一中南部產區的寧晉縣,隸屬河北省邢臺市,轄14個鄉鎮、1個省級開發區和1個省級工業聚集區,346個行政村,總面積1 046平方公里,總人口73萬。寧晉縣農業基礎較好,年產糧食70萬噸,形成了奶牛業、糧食加工業和蔬菜種植業“三條龍型經濟”,截至2014年10月,寧晉縣和大曹莊管理區現存欄奶牛5.86萬余頭,年產鮮奶50多萬噸,是河北省奶牛養殖大縣之一,生產的生鮮乳主要交往君樂寶、三元、伊利、蒙牛、完達山、光明等乳品加工企業。
筆者從生計資本視角出發,在當地與乳品企業產生互動的幾類農戶中各選取一例,從不同互動環節觀察農戶的生計行為,對其失信表現結合自身的生計狀況進行分析,探討食品生產鏈條的失信行為邏輯,并嘗試論證,這種失信表現并非是農戶的道德問題,而是與其生計和在生產低端環節的弱結構性地位所致。
其中,第一類農戶家庭普遍缺乏勞動力,家庭收入微薄、單一依靠種植等農業收入,家庭金融資本較為匱乏者,多與乳品企業在青貯飼料的收購環節發生互動。如甲農戶,屬于該地區經濟困難家庭,6口之家,育有一男一女,男孩7歲,女孩13歲,男戶主38歲,殘疾,女戶主36歲,夫妻二人與男方父母共同居住。家庭以務農為主,主要種植玉米小麥等糧食作物,女戶主在農業生產淡季在村口擺攤營生。
第二類農戶為自然資本稀缺者,普遍將土地大半或全數流轉出去,多與當地乳品企業在土地租賃環節發生互動關系,如乙農戶,屬于本地區經濟普通的家庭,男女戶主均75歲,與大兒子兒媳、小兒子及4歲的孫子(大兒子的孩子)組成6口之家。家中土地全部流轉給出去,依靠兒子兒媳打工收入為生。兩個老人平時與4歲的孫子一起生活。
第三類農戶多數物質資本匱乏,缺少專有生產設備,或以養殖散戶最終退出養殖市場,或加入當地的養殖合作社,多與乳品企業在原料奶收購環節發生互動,如丙農戶,屬于本地區經濟困難家庭。兩口之家,男戶主55歲、其妻52歲。該農戶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養牛,養殖規模低于10頭,曾為當地某企業供奶數年,加入過奶牛養殖小區,但目前已經退出養殖市場。家庭收入靠老兩口農業耕作與女兒貼補。
第四類農戶家庭收入以非農業收入為主,多為外出打工或為本地企業勞動雇傭所得,而與當地乳品企業在勞動雇傭環節發生互動關系的農戶多數缺乏核心技能,勞動力市場競爭優勢不明顯,如丁農戶,屬于本地區經濟狀況較為富足的家庭,5口之家,兩個兒子在外省打工,留下23歲的小兒子在家照顧父母并在當地某一乳企包裝車間做臨時工人。
乳品生產中,農戶與企業之間有著密切的互動關系,包括飼料收購、土地使用(包括土地租用和糞污消納)、奶源供給、生產雇傭等多個方面。農戶在與乳品企業的互動關系中,失信現象時有發生,其表現方式包括:
(一)飼料收購環節中的欺騙行為
乳品企業和農戶在飼料收購環節發生的互動主要體現在粗飼料的供給上,以青貯飼料為主,如農作物秸稈等。其互動關系以購銷合同、訂單農業為代表。多數乳品企業由于沒有足夠的土地資源和經濟能力自給青貯飼料,為了滿足養殖奶牛的飼料供給,不得不大力依賴周邊農戶。二者多采用訂單農業的合作方式,即企業與農戶雙方簽訂書面協議,由企業提供給農戶玉米種子,并支付農戶一定的播種費用,以協議價來收購周邊農戶的玉米秸稈。然而,規范的書面協議無法對農戶產生事實和法律的約束,當玉米秸稈的市場價格高于合約價格時,農戶會隱瞞產量,減少上交給企業的履約數量;當市場價格低于合約價格時,農戶便會虛報產量,將鄰里親戚未簽約的玉米秸稈一并拉來上交,更有甚者會去市場購買秸稈,賺取協議與市場的差價。一旦出現違約問題,鑒于違約人數眾多,產量核實困難,法院裁定也難以維持公允,只能依靠政府部門的協調。農戶的行為被識破后便會裝傻賣呆,政府便就勢以農戶的素質為由協調企業最終做出讓步。另外,農戶在上交的玉米秸稈中會夾雜其他物質來增加重量以獲取更大的經濟利益。部分農戶會在上交的青貯飼料中夾雜青草,甚至有農戶會每隔一層秸稈加進一層干土,除導致本車飼料無法使用外,其他車的飼料也因此受到污染。青干草的收購中,還有許多農戶在草料中摻雜石頭,因為不便拆車檢查,企業只能在卸貨堆積成垛時將大量的石塊揀出。
以甲農戶為例,該農戶曾參與過當地乳企的訂單農業,由于家庭生活困難,和乳企的玉米秸稈交易是甲農戶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甲農戶的生計資本中,金融資本最為匱乏,以當地一噸玉米秸稈300元左右的收購價格計算,多出一噸玉米秸稈的收入便等于多出甲農戶一家人近半個月的支出。為了盡可能地增加家庭收入,甲農戶經常冒險在上交的玉米秸稈里摻雜雜草、少量泥土和小石塊。
(二)土地使用環節的敲竹杠行為
土地使用環節中,企業和農戶的互動體現在兩個大的方面,一是標準化規模養殖場的土地租賃環節,二是包括糞污排出、有機肥消納等的糞污處理環節。農戶依仗其土地資源以及企業對土地的硬性需求,會提出各種條件并不斷升級。首先,土地租賃方面,由于規模化養殖場占地面積廣,農戶人均土地占有面積小,因而土地的租用涉及到眾多農戶,百余畝土地的籌集過程十分困難。企業與當地農戶會根據各自土地的具體情況簽訂不同年限的租用協議,隨著糧食價格等經濟情勢變更,雙方也會依據協議修改土地租金,但很多農戶仍不斷單方面提升租金,如果無法滿足其提出的條件,就會通過村組織或聚眾等方式給企業施加壓力。另外,現有技術條件下,養殖場的糞污消納仍需以土地作為保障。在早期的沼氣項目實施過程中,沼液收集池的建造需要土地,在沒有土地保障的情況下,企業只能和周邊農戶協商在天旱時用沼液澆地,雙方經常因此發生沖突。規模化養殖場的專有性資產投入,決定了企業和當地農戶在土地使用環節的博弈中,考慮到更大的風險與損失,則更容易做出讓步。
以農戶乙為例,2007年乙農戶與當地某乳企以每年600 元/畝的價格簽訂了10年協議。乙農戶一家將全部所有的土地流轉出去后,便依靠兒子兒媳在城里打工所得營生。在土地流轉出去之前,一家人的生存口糧有基本保障,而土地流轉出去之后,現有的吃穿用度都需要經濟花費,土地租金帶給這個家庭的利益極少。7年前的協議約定的土地租金已經遠遠落后于物價的上漲,為此,乙農戶參與過多次村民集會,通過村組織和企業協商提高租金。
(三)奶源供給環節的不守協議行為
2008年的三聚氰胺事件,集中暴露出“奶農—奶站—乳企”這種產業化經營模式存在的種種弊端,推進標準化規模養殖成為我國奶業可持續發展的必然選擇。然而,在土地資源緊張、環境保護壓力巨大的情況下,不考慮地域特征一味建設奶牛養殖小區和規模化牧場,違背了客觀發展的規律[7]。另外,我國乳品消費量與乳企的加工能力都在急劇上升,高昂的養殖成本與不合理的原料奶價格都成為乳品企業奶源自給自足的制約因素。企業與養殖小區、私營牧場、規模養殖戶等的原料奶收購協議仍是補足奶源需求的有效途徑。奶業發展初期,散戶在與企業奶源收購的互動中,摻雜使假現象時有發生,如,最初在鮮牛乳中加水,后來為了不降低原料奶密度加鹽水、牛尿、污水,再到后來添加乳清粉。早期受到設備的限制,收奶員現場只能簡單檢測到色澤、香味、酸度等感官可測的指標,其他蛋白脂肪等指標需要到實驗室再進行檢測,摻雜乳清粉的原料奶在感官上雖然有些發青,但完全符合測試指標要求,單憑感官無法判定。奶源稀缺時,企業會出于各種原因降低收購標準。某些原料奶密度、蛋白等指標經企業檢測發現不符合要求時,企業仍會低價收購,在加工環節通過閃蒸后去除水分等。在散戶逐漸退出養殖后,企業收購原料奶的對象以協議牧場、奶牛合作社等為主,協議雙方都有不守合約的可能,當奶源緊缺時,企業間哄搶奶源的競爭仍使奶源出售方有更大的違約可能性,企業不能做到優質優價或者其他企業給出更高價格時,這些合作社或規模養殖戶便會將原料奶轉賣他家;奶源過剩時,乳企又會以各種理由迫使奶站停業,合同無法起到實質的約束作用。
如丙農戶,早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養殖奶牛,與多個乳企有過長期的原料奶購銷關系。最初將產出的牛奶交給企業設立的奶站,為了符合收購牛奶的標準,丙農戶在上交的牛奶中攙兌過鹽水、牛尿等。后期丙農戶參加了某乳企建設的奶牛小區,該企業要求農戶使用他們提供的凍精、配料或者配方,意圖實現統一育種、配料、擠奶。但對農戶來講,由于養殖奶牛利潤微薄,原料奶的價錢又賣不上去,他們沒錢做也不愿意做。丙農戶于2009年退出了奶牛養殖市場,從此家庭經濟狀況急轉直下,主要靠農業耕作為生。
(四)生產雇傭環節的懶惰怠工行為
乳品企業受制于奶源和環境保護的強制要求,一般會選址在具備養殖條件、遠離城區的地方,加之乳品生產是一個勞動力密集型行業,因而大多數乳品企業存在招工難、人員流動性大的問題。當地乳品企業想要招聘到具備高學歷和專業知識的檢驗檢測等技術人員難度很大。只能降低招聘門檻,從企業內部提拔文化程度雖低、但自身管控能力和責任心較強的員工,再通過企業自己內部培訓和派出學習使員工達到上崗要求。這樣一來,企業人員結構以本地農戶為主,培養一個專業人才的成本較高。一些農戶通過招工進入企業時對行業一無所知,經過企業培養具備市場競爭優勢后,便會提出加薪升職等各方面要求,導致企業受制于核心技術人員。除了技術人員,車間工人的招聘也非常困難。滿足學歷和能力要求的人員不愿意來邊遠地區工作,因而生產線上的工人多為本地人,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半農半工,穩定性差且很難管理。大多數農戶對企業沒有歸屬感和忠誠度可言,在生產過程中,很難嚴格執行企業的生產要求,監管稍有疏忽便會偷懶怠工,特別是青年工人更加自由散漫,拒絕加班、任意跳槽。
如丁農戶,在農耕之余,去當地某乳企的包裝車間工作,本著打零工的態度,丁農戶表示,對于該企業的加班要求、操作標準、考核制度等感覺厭煩。由于要打理農田、照顧父母,丁農戶才選擇留在本地,但田間耕作其實主要依靠父母,他以打零工為主,一般會以收入為選擇企業的第一考慮因素。
誠信是特定社會制度下一種特定的社會規則,是一種道德要求,倫理自覺。本質而言,道德是人類生存方式的實踐理性標示,即指導人們在生活實際中追尋生存之價值意義的理性[8]。因而,這種建立在對現實世界的認識與價值判斷基礎之上的個體道德選擇,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其生存現狀的影響。
(一)家庭結構變動時生存第一
城市化背景下,農村勞動力大規模流出鄉村后,農村的家庭結構隨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包括家庭規模縮小、人口減少,殘缺家庭增加,很多家庭從戶籍登記情況看,屬于核心家庭或主干家庭,但按照常住實際情況,卻屬于“空巢”家庭或鰥寡家庭,平時在農村居住的基本只剩下“兩端人口”(老人與小孩)[9]。缺乏勞動力,家庭收入匱乏,沒有任何投資,解決最低的生存需求是整個家庭的最高目標。對于這類家庭來講,其生產目的就是為了滿足家庭的最低消費需求。由于與企業發生購銷關系的收入一般要略高于農業耕作,因此,對于居住在企業周邊、金融資本匱乏、家庭貧困且再無其他收入途徑的農戶來說,和當地企業的合作是他們維持家庭最低生存需求的主要途徑。但是實際上,這些微薄的收入也難以維持生計,于是農戶只好鋌而走險,本著多得一分是一分的心理去和企業博弈。農戶在冒險增加生計資本的同時,也會考慮到不去破壞與企業的合作關系,所以他們只是采取一些小策略,在被企業識破后即裝呆賣傻以獲得企業的諒解。另一方面,企業由于無法保障飼料的自給自足,需要大力依賴周邊農戶,對農戶這些難以監管、不太過分的小策略便采取了默默容忍的態度。可見,農戶在金融資本嚴重匱乏的前提下,所做出的失信行為,無論從其因此增加的收入數量,還是采取的手段上,都只是竭力謀求家庭最低生存需求的一種策略。
(二)土地流轉后生計惶恐
土地流轉是農村現代化發展的重要部分,在大量農民對土地提供生活保障的依賴性有余而對土地實現收益增量的期望性不足時,外出打工成為各地農民愿意土地流出的主要原因[10]。大量農戶失去了祖輩賴以生存的土地資源,家庭收入全部依靠非農業收入,如打工、補貼、救濟等途徑來實現,盡管目前的經濟收入與他們持續農業耕作的收入持平甚至大多數時候遠遠高于農業收入,但不斷增長的家庭支出卻使得這些農戶對日后的生計充滿了惶恐。僅僅滿足眼下的生計支出,不能消除他們對于將來可能會被勞動力市場淘汰的擔憂,不能讓他們放棄考慮娶妻嫁女、綿延子嗣、供子孫輩讀書的長遠規劃,更不能消除市場經濟帶給他們的那種任何生存項目都需要金錢支出的惶恐。土地流轉帶給農戶的短期利益遠遠低于農戶對于土地的長期期望,當外界的經濟情勢變更,農戶的這種生計惶恐也會隨之加劇。而此時,采用一切可以做到的方式向占據他們土地的主體索要更多的經濟利益、集體對抗法律協議的約束,對農戶來講無關乎誠信,只關乎他們失去最珍視的土地資源后對未來生計的惶恐。
(三)社會資本匱乏時的對外抗爭
社會資本通過監督機制(一個相對封閉、穩定的關系網絡中成員的壓力)、聲譽機制、懲罰機制以及激勵功能(社會資本可以給個體帶來期望收益、獲得更多的網絡內外資源)對農戶的信用行為產生影響[11]。當社會資本匱乏時,在和企業的各個互動環節中,農戶囿于自身的社會關系,對企業產生強烈依賴,由于我國乳品生存鏈條上利益分配不合理、農戶社會資本缺乏、談判能力低下,其往往處于被動的、利益空間受擠壓的不平等權力機構之中。按照斯科特的“道義小農”模型,鄉村社區是具有高度集體認同感的內聚型的共同體,農戶將企業和自身群體做了內外有別的顯著劃分。這些農戶因此結成一個生存的同盟,有著約定俗成的對抗企業、以賺取更多生計資本的規則。農戶間相互信任、效仿、庇護,農戶對企業則存在嚴重的對立、不信任和隱瞞、欺詐、毀約。這些都源于農戶社會資本缺乏,處于與企業信息、利益不平等的權力結構下,對外抗爭的一種行為邏輯。同時,當其社會資本缺乏時,無法意識到社會資本的重要性且社會資本的丟失對其造成的損害較小,因而便陷入了一個貧者恒貧的惡性循環。
(四)市場波動中的成本計算
食品具備信任品的特征,信息不對稱導致了市場的完全失靈。當搜尋成本過高、責任產權不明晰時,違信的獲利便高于守信的獲利。制度經濟學在對人的行為假定中,一個最基本的假定就是人的行為的機會主義傾向。而機會主義行為產生的動機是成本收益比。任何理性經濟人都會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和成本最小化。經濟主體是否守信,當然依賴于其道德品質,但更主要的是取決于在既有的制度框架下對自己成本收益的理性預期[12]。家庭資產的缺乏,使得誠實守信的成本更加高昂。如在原奶供給環節要求農戶按照企業要求的飼喂、養殖、擠奶方式生產,就需要支出他們本已匱乏的物質、金融、人力等資本。而我國食品產業鏈條的利益分配,絕大部分利潤集中在零售環節,其次是加工企業,初始的農產品生產環節利潤率最低。在這樣高投入、低收益的畸形分配制度下,要求奶農承擔高昂的守信成本,這并不符合小農“安全第一”的生存邏輯。而且,大多數農戶家庭資產中缺乏用于生產的農業器械,生活配置也非常簡單。正因為其生產專用性投資小于企業,便不會像企業那樣一旦發生產品質量問題就須付出巨大的失信成本。相反,農戶失信影響面小、機會成本低。這樣一來,在物質資本有限、守信成本過高時,通過欺騙、違約、敲竹杠等失信行為來追求短期收益就成為農戶的理性選擇。
我國是農業人口占絕大多數的農業大國,農戶總數約2.4億戶,現階段、甚至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農戶都占據著食品生產鏈的重要位置,其誠信水平直接或間接的影響著我國的食品安全水平。農戶在與當地企業的互動關系中有時選擇失信行為,除了在市場波動中經濟和道德的解釋視角外,更重要的是在城市化、現代化大背景下農戶遭遇家庭結構巨變、土地流失后,在食品生產鏈條中處于利益最末端時農戶家庭生計的綜合性表現。這些行為呈現出了符合其生計現狀的、包括生存第一、生計惶恐、對外抗爭、成本計算等特有的邏輯。在發展主義、市場主義話語的主宰下,自律性的市場要求社會服膺于市場,市場規則和經濟發展主導了市場主體的政治、宗教、社會關系、道德等所有選擇。“這就是何以市場對經濟體制的控制會對整個社會整體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即視社會為市場的附屬品,將社會關系嵌含于經濟體制中,而非將經濟行為嵌含在社會關系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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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張增強
中圖分類號:F3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101(2015)05-0105-05
收稿日期:2014-09-28
基金項目:中國農業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2013YJ012)
作者簡介:梁雪紅(1978-),女,陜西寶雞人,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農村發展與管理專業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食品安全與發展;奉公(1957-),男,湖南隆回人,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科技發展戰略與政策。
Study on Dishonest Behavior Logic of Peasants in the Food Production Chain
Liang Xuehong, Feng Gong
(School of Humanity and Development,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39, China)
Abstract:Hiding behind the low degree of integrity in farmers is not only the logical behavior of rational economic man in market volatility, but also a kind of behavioral logic such as survivalism, living fear, external protest, costing and the alike closely related to farmers' livelihoods caused by various capital shortage after the changes in family structure and loss of land that farmers suffered under the urban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background, which are absolutely a comprehensive performance of family livelihood.
Key words:food production, food security, peasant livelihoods, dishonesty, dairy industry, integrity, transaction cost, land transf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