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煥榮
(上海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306)
隱喻是概念性的,從源域概念向目的域概念的投射是隱喻認知功能得以實現的基礎。隱喻是文學的生命,幾乎無文無喻。有些隱喻散落在文章各處,只對篇章局部信息起作用,而有些隱喻則建構了篇章的一個或數個側面,甚至是全部。后者被魏繼東稱為篇章隱喻。[1]14其實篇章隱喻就是展開的結構隱喻。[2]為便于探索這種隱喻對篇章的宏觀建構作用,文章采用“篇章隱喻”的說法,但基礎理論則來自Lakoff等人關于結構隱喻投射的相關理論。[2][3]文章對美國“爵士樂時代”代表作家菲茨杰拉德的著名短篇小說《重訪巴比倫》[4]中篇章隱喻“巴黎=巴比倫”對小說各元素的認知建構進行探析。
在眾多隱喻理論中,以Lakoff 等人提出的認知隱喻投射理論影響最為深遠。[2][3]它雄辯地闡釋了人類通過跨域投射對事物進行概念化的過程。投射把屬于源域概念的元素投射到目的域概念上,從而在二者之間建立起相似性。根據王文斌,[5]238隱喻相似性主要包括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兩種。根據Lakoff&Turner,[4]53-54概念可視作由位素、特征、關系及知識構成的抽象的意象圖式,其中位素指概念的組成成分。
隱喻根據投射內容不同可產生如下認知力[4]64-65:
1)賦予目的域概念以結構;
2)為目的域概念圖式的具體化提供特征;
3)賦予目的域概念以推理模式;
4)對評價目的域概念及其位素提供依據;
5)常見源域概念可以毫不費力地實現對目的域概念的認知。
其中,1)是由源域概念位素網絡投射實現的,2)和4)是由特征投射實現的,而3)是由知識投射來實現的,5)體現了隱喻認知的省力效應。
小說作為敘事性文學篇章是由場景、人物、情節和主題等要素建構而成的。仔細研究可發現篇章隱喻對隱喻性小說各元素的認知建構如下:
1)位素網絡投射對小說元素進行布局,為小說分配場景、人物、故事情節和主題;
2)場景位素+ 特征投射為小說場景的具體化提供選擇;
3)人物位素+特征投射為小說人物具體化提供選擇;
4)關系投射結合場景和人物投射形成事件鏈,建構小說情節;
5)知識投射構成小說情節背后的因果邏輯,合力構建小說主題。
下文將應用該發現對美國“爵士樂時代”代表作家菲茨杰拉德的著名短篇小說《重訪巴比倫》進行賞析。該作品是基于單一篇章隱喻構建的杰作。故事以“重訪”為契機,通篇以“巴黎=巴比倫”這個宏觀隱喻貫穿全篇。
小說以“重訪巴比倫”為標題,然而“巴比倫”只在小說標題中出現過,但透過主人公查理重回巴黎的遭遇和對逝去的巴黎生活的回憶不難發現作品通篇是以“巴黎是巴比倫”這個概念隱喻建構而成的。根據《麥克米倫當代英語辭典》,“巴比倫”是西亞兩河流域古代巴比倫尼亞城邦國家的都城,以富庶、堂皇、奢靡、罪惡著稱,后推而廣之,成為任何富庶、奢靡和罪惡之地的原型。在《圣經新約》“啟示錄18”中“巴比倫”被指責為“罪惡滔天”,是被上帝毀滅以儆效尤的典型。“巴比倫”已成為一個幾乎盡人皆知的認知模型,或曰概念圖式,其“繁華的”、“奢靡的”、“淫蕩的”、“因罪惡而被毀滅的”等社會文化意義已經成為其常規含義。它所涵蓋的地點、人物、事件及教訓等位素通過隱喻投射賦予給巴黎,為巴黎提供了相似的場景、人物、事件及教訓,從而在二者之間建立起相似性,完成了對整部小說的認知布局。
源域巴比倫的場景位素“巴比倫”及其陷落前后的特征投射到小說場景位素“巴黎”上,完成了對后者的建構:巴比倫盛極而衰,其由繁華之極到蕭索之極的變化預先設定了巴黎由繁華到肅殺的極端變化。
巴比倫曾誕生過強大的巴比倫帝國,帶給人類歷史空前的輝煌,其古老的文明史稱巴比倫文明,對后來希臘、羅馬的繁榮產生過巨大影響。[6]46巴比倫城作為王國都城,以豪華壯麗著稱,其王宮、神廟、大道和寺塔十分氣派[7]34,全盛時期,它還是全國乃至全世界的貿易中心。[8]147
大蕭條前的巴黎堪稱當時世界上最富麗堂皇的城市:作為法國歷代王朝的都城,凱旋門、歌劇院、羅浮宮、圣母院、協和廣場、戴高樂廣場、香榭麗舍大街等都建得氣派非凡。一戰后它更成為國際之都,匯聚了來自世界各地年輕有為的文學藝術家,藝術氛圍十分濃厚。[9]47
然而巴比倫王國一夜間傾覆,巴比倫城成了失落的天堂,輝煌漸去,終至被滾滾黃沙掩埋。[7]34經濟衰退后的巴黎也一落千丈,其蕭條冷落與昔日的繁華簡直判若兩城。故地重游,巴黎的“空蕩蕩”雖在意料之中,當年的根據地利茲酒吧的“死寂”還是讓查理感到“怪異和壓抑”,他不再有往日“主人般”的感覺;[5]5還是下午,歌劇院大街上不少門店已開始關門;[5]7萊茵河左岸的鄉氣讓他不禁發出“我因為溺愛巴黎而毀了它”[5]7的慨嘆;他曾經流連忘返、大把燒錢的蒙馬特爾一帶的蕭索讓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揮霍——讓一切揮發在稀薄的空氣中,化有為無”。[5]9
源域巴比倫的人物位素“巴比倫人”及其特征投射到目的域上,對以查理為原型的旅居巴黎的美國人畫了一張群像:奢靡無度,耽于享樂,信仰空白,不問將來,終于自毀。
據史料載,古巴比倫人“只求今生,不求來世”,追求安富人生,注重及時享樂。[8]147他們建造了夢幻般的宮殿和寺廟,制作了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很早就學會做面包和釀酒。講氣派、揮霍、行樂、縱酒是他們生活觀念的集中體現。另據史料載,巴比倫是毀于性泛濫。[9]35人們對“性自由”和“性樂趣”的無節制追求使很多人得了難以醫治的性病,在衰竭和痛苦的呻吟中死去。
查理集古巴比倫人的特征于一身:揮霍、縱樂、酗酒、婚外情……他肆意揮霍,出手之大方,排場之闊綽,令人咂舌。讓管弦樂隊演首單曲就豪擲千元大鈔,讓看門人叫下出租車就甩出百元面額的小費;從不吃廉價飯菜;與妻子海倫遍游歐洲……重訪巴黎時他刻意選取了唯一一家不會讓他憶起曾“豪飲香檳的晚宴和從下午兩點開始一直持續到暮靄沉沉的中飯”[5]10的飯店與女兒一起吃飯。縱酒是他的典型特征,也是毀掉他的主因:因為酗酒,他在下雪天把海倫關在門外,導致她得了肺炎,進了墳墓;海倫彌留之際,他因酗酒躺在療養院里,糊里糊涂把女兒的撫養權給了海倫的姐姐馬琳;馬琳因妹妹的原因鄙視他,不信任他,不敢把孩子還他。感情方面,他深愛妻子,卻與情婦洛林終日廝混;雖意識到妻子的不悅,卻并未在意。回過頭來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當年怎么會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淪落到“完全不負責任”[5]20的地步。
海倫可憐亦可恨。她不滿丈夫,但不是規勸,而是選擇與他一起墮落。她縱情于舞會和酒會,跟別的男人調情甚至接吻。這對曾經的恩愛夫妻在滾滾紅塵中越陷越深,彼此傷害,終至家破人亡。小說中其他人物,如洛林、賽弗、克勞德、坎貝爾、哈德特,經濟蕭條前與查理一樣,今朝有酒今朝醉,終日玩樂,揮霍,幫著查理“在最奢侈的歲月把本該數月花的錢幾天內就花掉”。[5]12
與古巴比倫人一樣,這群人在經濟危機襲來時即刻遭遇了毀滅。查理先是在經濟還繁榮時就失去了深愛的妻子和女兒,用侍者的話說,是“給賤賣了”[5]15;隨后又在股市暴跌中失去了幾乎所有的錢,凄然離開巴黎。至于海倫,她的死是查理造成的,但也可以說是咎由自取,是對她道德墮落的懲罰。其他人也“各有所得”:坎貝爾病重,哈德特回美國干活去了,當年的花花公子克勞德一直在利茲酒吧欠賬消費,后因無力償還開出巨額空頭支票而被酒吧禁入,洛林和賽弗三餐難以為繼……
查理這個人物要復雜得多。在巴黎命運徹底觸底以后,他前往布拉格謀生,并試圖改過自新。他嚴格控制飲酒,憑自己的才干很快就差不多恢復了經濟元氣,并提出要回女兒的撫養權,像正常人一樣過有家的生活。然而他難以斬斷與過往的聯系,初到巴黎便將馬琳家的地址留在利茲酒吧,為昔日“朋友”找到并毀掉自己要回女兒的熱望埋下禍根;他急不可耐地故地重游,重溫過去的繁華與排場;面對女兒,不時流露出“出手大方”的老毛病;與馬琳夫婦的對話中,不時發出對過去生活的贊嘆與留戀……正當馬琳心中的堅冰開始融化,準備讓他把孩子帶走的時候,賽弗和洛林找上門來,打碎了馬琳剛剛松動的不信任,讓一切化為泡影。
查理原本相信品格,工作賣力,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卻因抵擋不住金錢的腐蝕而墮落;欲重新做人,卻因難以徹底擺脫“古巴比倫人”綜合征而再次淪落!
源域巴比倫涵蓋的關系投射到目的域巴黎上,結合場景和人物特征,構成小說情節發展需要的事件鏈。巴比倫淪陷前巴比倫人在繁華的巴比倫過著奢靡的生活,巴比倫淪陷后巴比倫人在凄清的巴比倫命運凄慘的典型事件投射到巴黎上,巴黎順次獲得如下典型事件:旅居巴黎的美國人在經濟蕭條前在繁華的巴黎生活奢靡;旅居巴黎的美國人在經濟大蕭條后在凄清的巴黎命運凄慘。
該部小說的情節基本是按照這個脈絡發展的。查理在股票市場上暴富,于是放棄工作,與妻子海倫開始揮金如土,生活日益糜爛。身邊的朋友也是一丘之貉:吸毒、酗酒、縱樂、亂交、揮霍,行為完全不負責任,亦從不為明日擔憂。終于有一天經濟危機襲來,股市暴跌,幾乎所有人在這場浩劫中血本無歸,生活陷入極端凄慘之中。查理痛失愛妻,唯一女兒的監護權因為自己的不負責任落入妻姐馬琳手中,他也失去了幾乎所有金錢,落寞地離開巴黎。
這部小說的特別之處還在于“巴黎是巴比倫”這一隱喻對小說情節進行了二次建構。查理決心痛改前非,通過努力工作找回尊嚴——女兒,最終卻被洛林和賽弗所毀,功虧一簣,原因在于他忘不了昔日的“朋友”,忘不了往日的奢華,忘不了金錢曾帶給他的魔幻般的感覺。這個結局與小說標題正好吻合:既然“巴黎是巴比倫”預設了“巴黎是毀滅之地”,那么“重訪巴比倫”必然是徒勞無功的;既然主人公并未徹底從“巴比倫人”的本質上脫胎換骨,二度失敗就在所難免。
源域巴比倫的有關知識投射到目的域巴黎上,構成小說情節背后的因果關系,構建起作品所要張揚的主題。下面是發生的主要知識投射:
1)富裕→揮霍→匱乏→一無所有;
2)富裕→狂妄→對未來匱乏缺乏預見→缺乏儲備→沒有能力應對突發的經濟危機;
3)富裕→不道德→不負責任→毀滅。
上述因果關系在作品中清晰可見,它們從財富導致的消費行為、人性及道德準則的變化等側面反映了財富的虛幻本質和對人性的腐蝕及毀滅作用,預設了作家對財富及絢麗一時的“爵士樂時代”的態度。
富裕讓巴比倫人迷失了心性,也讓查理等人走上了揮霍無度、狂妄自大、道德淪喪之路。查理原本工作勤懇,但他在股市上的“財運亨通”欺騙了他,讓他“覺得根本沒必要再工作了”。[5]17一時的富裕把原本勤勞的他變成了紈绔子弟、醉漢和間接的殺人兇手。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妻姐一家。他們辛勤勞作,節儉度日,卻從未獲得經濟上的成功,這讓馬琳深感不公。查理道出真諦,“錢來得快,去得也快!”[5]19
揮霍一空之后就是捉襟見肘。重訪巴黎時,查理只能去看一下舊日經常光顧的地方,卻再沒有消費能力;為女兒找的保姆是原先怎么都不會看上眼的;看到往日“朋友”的窘況只有默然以對;要回女兒無望時本能地想給女兒多買些東西,卻怒從中來,“都是錢的問題!我曾經給過那么多人錢”。[5]24
對查理來說,金錢除了滋生狂妄,滋生奢靡,滋生酗酒,滋生絕情,滋生不負責任,滋生別人的不公平感,滋生毀滅以外,沒有給他帶來長久的幸福,反倒讓他痛失妻女,自己亦身敗名裂。
以上教訓預設了作者對“爵士樂時代”的評價。菲茨杰拉德是“爵士樂時代”的命名人和代言人,是“迷惘的一代”的主要代表作家,其作品始終以“爵士樂時代”為主題,《重訪巴比倫》也不例外。他本人把這個時代看作是“美國歷史上最會縱樂,最講究絢麗的時代”,“一個揮霍無度的時代”,“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時代”。[9]32-33一定程度上,查理就是作者的影子。他本人縱情參與了那個時代的酒食爭逐,攜妻子姍爾達揮金如土,狂歡作樂,他也因此長期債臺高筑,與妻子感情幾經波折。然而他卻能“以一個職業作家特有的敏銳目光冷眼旁觀,用嚴峻的道德標準來衡量周圍發生的一切,用凄婉的筆調真實生動地記錄了這一特定時代的社會風貌、生活氣息和感情節奏。他的道德準則和價值取向使他對這個混亂無序的時代持否定和批判的態度”:[9]33-34這的確是一個絢麗迷人的時代,但更是一個讓人沉迷,讓人墮落,讓人不思責任的時代,是一個應該引人驚醒,應該被拋棄的時代!
“巴黎是巴比倫”這個隱喻中的源域概念“巴比倫”已經成為一個理想化的認知模型,作家依靠讀者對它的熟悉度輕輕松松實現了對作品各個元素的建構,不但使作品脈絡清晰,人物生動,主題鮮明,而且讓讀者不必付出太多認知努力就可以對作品進行最大限度的解讀,充分體會作者的匠心獨運。作品中,巴黎就是查理的巴比倫,不勞而獲、奢靡度日、不負責任帶給他的是永遠的悔恨、落寞與留戀。這種刻骨銘心的感覺難以言傳,但經“巴比倫”這個眾所周知的概念的建構立刻變得生動、直觀、具體、富有想象空間,而且警世力度陡增。
該作品中“巴黎是巴比倫”只建構了以查理為核心的情節主線,而且被兩度應用,從而使故事在查理與馬琳一家命運的截然反差中得到極大延伸,故事主題也更加鮮明有力。
隱喻投射對隱喻性小說文本的建構有程度差異,如果一切均在意料之中,小說也就失去了它跌宕起伏、千變萬化的魅力。一個隱喻小說可能并不只有一個主隱喻;隱喻可能只建構小說場景,人物,情節及主題等元素中的一項,也可能是多項直至所有項;它可能對小說情節進行全面建構,也可能只建構其發展脈絡中的一支或數支(如果有)。這些都使隱喻性小說的面貌呈現出變化,具體分析時可根據具體情況對上述模式進行選擇性應用。
文學批評理論發展到今天已是琳瑯滿目,任一理論都從一定視角對文學作品的不同側面進行研究,卻沒有哪個可以涵蓋文學批評的所有方面。文章認為認知隱喻投射可方便地對隱喻小說的整體布局、場景定性、情節發展、人物塑造、主題呈現諸方面進行建構,不但使作者方便地對作品進行構建,而且使讀者省力地對作品進行全面解讀和賞析。這種分析方法還可以根據不同文學體裁的特點進行修正,從而有效拓寬文學批評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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