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方文開
(江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南非著名作家安得烈·布林克的早期成名作《風中一瞬》,秉承愛情、生存與種族主題,以19 世紀70 年代種族隔離制為依托,描繪了白人女性伊麗莎白與潛逃黑奴亞當之間的跨種族婚戀。它是對“女性他者生存困境的書寫”[1]61-75,對“南非民主共和國所宣傳的禁止白人女性與黑人男性相接觸的一次深刻探尋”[2],更是作家通過“伊甸園”的描繪來構建種族和諧之夢的一種期盼。在過去的研究中,學者已從歷史、敘事等角度進行解讀,還未涉及生態女性主義研究,因此本文試從生態女性主義視角并結合種族主義及隔離史對小說進行剖析:一方面探尋女性作為“家庭天使”的生存困境,展現邊緣化他者被遺忘的人生圖景;其次,再現作家通過“伊甸園”的描繪來實現構建和諧南非的夢想并彰顯其生態女性主義情懷。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指出,在強大的男權氛圍下,女性的自我消失,潛移默化地被男性的價值標準異化。她們把男權社會強加的種種約束與禁錮當作自然法則,內化為女性自身的價值取向,成為女性自覺的要求,她們也就成為“房間里的天使”[3]55。小說里的白人伊麗莎白,雖是社會的主人,卻成為被壓迫對象,淪為溫順的“家庭天使”。
首先,“家庭天使”堅持淑女風范,擁有優雅外表,遵循父權規范。“銘記你是上層社會的女性,擁有無人企及的自尊,做好自己,成為別人的榜樣”①(200)。所以,她努力學習跳舞、唱歌,“不弄臟衣服,注意頭發,不讓陽光灼傷皮膚,吸引男性”(163-164)。在父權思想的藩籬下,伊麗莎白“喪失自我意識,身處他人或者環境的支配下,處于客體地位”[4]。
其次,在男權至上的南非,布林克曾這樣論述女性:她們“應該待在家里,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服務丈夫,服從即女性的天職”[5]。不論在與拉爾森的婚姻生活還是與亞當的兩性關系中,伊麗莎白都是溫順的“家庭天使”。在婚姻生活方面,丈夫是自然科學家,認為一切都是被探尋的對象,自己的妻子也不例外。在日記中,他將伊麗莎白描述為“令人好奇的哺乳動物,等待被命名的器物”(65),時刻提醒她,“要認清女性地位,清楚生存價值以及作為女性甚至妻子的責任”(177)。在兩性關系方面,她雖是白人,卻因性別而順從亞當。“亞當是主導者,她是被統治者;雖來自‘文明’,卻只是跟隨者”[6]。伊麗莎白滿懷不滿:“你說去看海,我就像聽話的小狗一樣,恢復了令人厭煩的開普敦女性的溫順品質”(66)。由此可見,不論在婚姻生活還是兩性關系中,伊麗莎白都是溫順的“家庭天使”。
此外,作為“家庭天使”,伊麗莎白的話語淹沒在男性話語之中。如福柯所論,話語是權力的表現形式,權力決定話語,權力與話語不可分割。面對父親與女奴通奸的事實,伊麗莎白也試圖發出聲音:“又是另外一個私生子嗎,他將來又會怎樣,你認為女性就是奴隸嗎”(20)。她的努力是徒勞的,“無關你的事,注意言行,回你的房間”(20)。“你應是男孩,否則一切無從解釋”(27)。正如有評論家所述:“在男權至上的南非,女性是絕對低等的,教堂和政府都拒絕她與男性享有平等地位,尤其在家庭之中,她的作用更被嚴格限制”(張勇92)。她將無法言說的命運與灌木叢相比,它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猶如自己“因為是女人,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唯有接受”(64)。這也正展現了生態女性主義所堅信的自然與女性之間具有某種先天的密切聯系。
布林克筆下的伊麗莎白是溫順的“家庭天使”,雖為個體,卻是整個南非女性的縮影。正如博埃默指出:“在一部民族主義的小說或詩歌中,局部抗議可以代表整體……作家或許選擇了一個人物的經歷,即可反映整個民族群體的歷史”。[17]25
作為具有社會責任感的反種族主義斗士,布林克不僅關注女性生存困境,更為種族隔離時期各種社會問題的解決尋找方案,希望通過“伊甸園”的刻畫來實現構建種族和諧的夢想。
布林克基于弗雷澤夫人海難故事原型②,依據史料,加以虛構想象而創作小說《風中一瞬》。它是對“種族隔離意識形態及時而又尖銳的批判,也是作家為解決現實問題而尋找方案的偉大嘗試”[8]17-28。漫長的種族主義與隔離史,無論給黑人還是白人,都帶來無法抹除的創傷。布林克試圖通過“伊甸園”的描繪來實現構建種族和諧的夢想,彰顯生態女性主義情懷。
首先,作家筆下的“伊甸園”是一個遠離種族隔離等殖民現實的天堂,“文明價值觀念從未缺失,而被重新確立”。[9]37-126原始伊甸園這樣展現:石楠花簇波浪起伏,有山毛櫸材、接骨木,也有青苔與常春藤,遠處的藤本植物也在努力攀爬……(115),盡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這幅圖景“像一片凈土,給予他們從未有過的自由”[9]37-126,成為彼此的精神支撐與心靈家園。本能的釋放,讓他們更加親近,更與自然相融合。“她在他身旁躺下,將籃子放在旁邊,海水打濕了身體,濺起的浪花沖刷著巖石……”(118)。在“伊甸園”內,他們認識自我,“在這空曠的空間,衍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默,讓我們認識彼此”(199)。
“伊甸園”內,膚色等已不再重要,“當別人發現你時,只不過是一具骨骼,赤裸的骨頭,甚至都無法分辨性別,只是一個人類而已”(65)。然而這種圖景及種族間的和諧關系為社會所禁止,再次刻上種族烙印,當局更用荒謬可笑的法律來確保種族隔離的實施。1949 年通過“禁止通婚法”,規定不同種族間的通婚為違法;1950 年的“不道德法”,禁止白人與非白人間的性關系,借此維護白人血統的純潔性,使其免遭其他種族的“玷污”,[10]這是維護白人特權的一種借口。新生的“夏娃”與“亞當”“遠離束縛與壓迫,傾聽與交流得以顯現……嶄新的社會秩序油然而生”[11]。
對于黑奴亞當,社會塑造了白人與黑人的主奴命運,“我只是奴隸,有兩只腳與兩只手,像驢,像牛,任人驅使,而你是白人,是主人,我僅作為一個物存在,我要認清自己的位置”(80)。在南非,白人至上思想占主導,黑人被視為劣等種族,罪惡與無知的代名詞。作為白人,伊麗莎白從小就被灌輸:不要相信奴隸,尤其是黑奴,你像對待《圣經》一樣教育他,他也像看門狗一樣乖巧,最終原形畢露,如野獸一般(90)。在“伊甸園”,亞當的身份得以轉變,他是與荒原相連的“自然之子”。小說暗示了這種自然聯系,試圖歸化種族、階級與特定空間之間的相互關聯。[7]他“從不帶地圖,卻能用眼看,用耳聽,用手捉,能感知一切”(27-28)。單憑他與荒原的靈魂相通,成為伊麗莎白的自然向導。在這里,亞當擺脫黑奴的命運,成為自由人。
對于伊麗莎白,作為父權社會的女性,與亞當一樣,都承受被奴役的命運。“伊甸園”賦予她勇氣,不再順從,去尋找自己的天地。這是她情感釋放的平臺,“只有在這,才可遠離束縛,探尋自我”。[12]37-126她視大地為保護神(53),也闡釋出女性與大地間的內在聯系。
作家構建的“伊甸園”是對種族隔離期間所宣揚的“Thou shalt not(你不準)”的背棄,也是構建種族和諧之夢的嘗試。同時,它也體現了小說的目的是“救助與解救,尋找解決社會問題的理想方案,盡管和諧的種族關系阻礙重重,通過‘伊甸園’的構建,布林克試圖揭示它是可能發生的,而且是南非社會所企盼的”。[13]37-126
南非是種族主義與隔離制所結的一枚苦果,外表光澤鮮麗,內心實則苦澀,創傷累累,女性的生存困境尤為凄苦,她們是溫順的“家庭天使”。作為極具責任感的作家,布林克批判種族隔離,關注女性命運,“通過女性敘事展現不平等主題,追溯社會異議存在的根源,展現殖民權力運行”。[1]61-75
《風中一瞬》是種族隔離下的南非剪影,也是了解邊緣化他者歷史的窗口。雖以悲劇收尾,卻是“構建種族和諧之夢的美麗瞬間”[13]37-126。在渴望愛與信仰的南非國度,構建男性與女性、黑人與白人等和諧共存的生態女性主義期許漫長而艱辛,創建“彩虹之國”任重道遠,“不僅需要作家的創作與想象,更需要信念”(279)。
【注釋】
①《風中一瞬》(Brink,André.An Instant in the Wind.London:Allen&Co.,1980)尚無中文版本,文中所引內容均為筆者自譯,以下出自該作引文均只標注頁碼。
②據記載,故事發生于1836 年,一艘前往澳大利亞的船只在昆士蘭附近失事,弗雷澤上尉與大部分乘客遇難,弗雷澤夫人得以幸存,被澳大利亞某土著部落俘虜并囚禁兩個半月,直到被一個潛逃罪犯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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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趙梓汛.經典重寫中的聲音——對《福》的女性主義解讀[D].四川外語大學,2013.
[8]Titlestad,Michael,and Mike Kissack.2005.A Wrecked Life:Allegorical Transcendence in André Brink’s An Instant in the Wind[J].Issues in English Studies in Southern Africa 10:1: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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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張勇.話語、性別、身體:庫切的后殖民創作研究[D].山東大學,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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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安得烈·布林克.小說的敘事和語言:從塞萬提斯到卡爾維諾[M].汪洪章,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15]Brink,André.1980.An Instant in the Wind[M].London:Allen&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