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橋
(貴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貴州 貴陽550018)
春秋戰國時期流行“賦詩斷章,余取所求”之風,摘取《詩經》中的詩句用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詩作原來的旨意。孟子在《孟子·萬章》中提出“以意逆志”的詩學闡釋方法,希望能對當時這種主觀臆斷的解《詩》方法有所修正。歷代學者圍繞著“意”之為讀者之意、作者之意、作品之意產生了不同的理解,融合了西方闡釋學、接受學觀念觀照“以意逆志”,進行現代轉換,形成了研究熱潮。
孟子在與弟子討論如何正確理解《詩》時,提出: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①
孟子認為咸丘蒙沒有能正確理解《詩》義,咸丘蒙由“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的思想進而質疑《詩經·北山》,此詩言普天之下全是天子的臣民,是否舜的父親也是舜的臣民?孟子認為咸丘蒙在理解這首詩時“斷章取義”,只抓住詩句個別詞語進行理解,忽略了對《北山》詩義的整體觀照。孟子于是提出“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以意逆志”作為一種詩學闡釋方法,后世學者圍繞著對“意”、“志”、“逆”的理解,形成了不同的意見。針對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中“意”的理解,第一種意見認為,孟子的“以意逆志”中的“意”應是“讀者之意”,指說詩者的意,是詩歌接受者用自己的內心去迎合體會作者的創作意圖。漢·趙歧《孟子注疏》曰:“人情不遠,以己意逆詩人之志,是為得其實矣。”②宋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也曰“言說詩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志,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③對孟子原話進行分析,“說詩者”一氣貫下,在“以意逆志”中作主語承前省,也就理所當然是“說詩者”了。說讀者以自己的體會認識,對作者的意旨進行探求。當代學者敏澤《中國文學理論史》承繼此說。
第二種意見認為,“以意逆志”中的“意”應是“作者之意”,是作者的思想情志和創作意圖。清·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緣起》中曰“詩有內有外。顯于外者曰文曰辭,蘊于內者曰志曰意……則志古人之志,而意古人之意,故選詩中每以古意命題也。漢、宋諸儒以一志字屬古人,而意為自己之意。夫我非古人,而以己意說之,其賢于蒙之見也幾何矣。不知志者古人之心事,以意為輿,載志而游,或有方,或無方,意之所到,即志之所在,故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詩論詩,猶之以人治人也。即以此詩論之,不得養父母,其志也;普天云云,文辭也。‘莫非王事,我獨賢勞’,其意也。其辭有害,其意無害,故用此意以逆之,而得其志在養親而已”。吳淇此處把“意”解釋為古人之意,主張通過“志古人之志,意古人之意”,讓“志”、“意”成為同義反復,即用古人的意旨去推測古人的創作意圖。朱自清與李澤厚、劉剛紀贊同此說。
第三種意見認為,孟子的“以意逆志”的“意”應是“作品之意”,是篇章之義顯示作者之志。清代語言學家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詞,意內而言外也。有是意于內,因有是言于外,謂之詞。……意者,文字之義也。言者,文字之聲也。詞者,文字形聲之合也。……詞者,意內而言外,從司言。此謂摹繪物狀及發聲助語之文字也。積文字而為篇章,積詞而為辭。孟子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詞害辭也”。“詞”(即“文-辭”)是“意內而言外”,因此“文”有其意義,由“文”積成的“辭”也有其意義。這樣,三者之間的遞進關系應是,由文字之義組成篇章之義,由篇章之義顯示作者之意旨。
除以上傳統的解釋外,蔣凡與顧易生認為“以意逆志”的“意”字一身兼三任,為作家之意、作品之意與讀者之意的結合。孟子的“以意逆志”的意思應為,在領會全篇的精神實質的基礎上,加上讀者的切身體會,去探求作者的創作意圖、興趣傾向、思想懷抱。④這種闡釋認為對詩作意義的理解一定要從讀者的生活經驗出發,結合作者的意圖旨意,與文本發生“視界”的融合,這樣才能正確理解詩義。
以上四種解釋,結合孟子文論中的“故說詩者”四字來看,以“讀者之意”更接近孟子“意”的本意,主張“讀者之意”體現了孟子及其后學十分重視接受主體在文學闡釋活動中的積極參與。但是,重視主體的積極參與并不能成為孟子及其后學做出超越作者原義與詩義進行過度闡釋的依據。從孟子的角度來分析,接受者的主觀體悟和求索要受到作者與文本的限制,閱讀者需要有相對確定的目標,即“以意逆志”中的志,只有通過對“志”的正確把握與理解,才能達到閱讀活動的主要目的。
與對“意”的多重理解相比,對“志”的解釋多為“作者之志”,即作詩者的創作意圖、思想懷抱。朱熹、朱自清等人都持此種觀點。近年興起的另一種觀點認為“志”為作品之志,李澤厚、劉剛紀編著的《中國美學史》主張“志”是詩作客觀具有的。
“以意逆志”的“逆”字,《說文解字》曰:“逆、迎也。”朱熹理解為“逆是前去追迎之意,蓋是將自家意思去前面等候詩人之志來”。《周禮》鄭玄注云“逆,猶鉤考也”。周裕鍇認為“迎取”講求的是讀者與作者之間心靈的接觸,對文學作品真正的理解有待于“鉤考”。
學者們在解釋孟子“以意逆志”的闡釋方式時,除了結合孟子自身的“知人論世”來理解,也融合了西方闡釋學、接受學觀念觀照“以意逆志”,進行現代轉換。
孟子在《孟子注疏·萬章下》中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⑤認為在鑒賞批評作品時要與作者為友。王國維《玉谿生詩年譜會箋序》曰:“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也。”⑥通過知人尚友,從而更好地理解作品的意旨。
從孟子思想結構的整體來看,孟子“以意逆志”說《詩》,是對當時解《詩》用《詩》的時空隔絕和價值轉換的有效應對,也是對儒學主題與儒學方法的堅守與開闊。與諸子不同的是,孔門儒學思想更重視傳統文化的資源運用,時空隔絕與價值轉換恰巧能夠解決儒學面臨的問題。孔子稱“述而不作”,即不著書立說,而是從事歸納整理經典的工作,通過刪《詩》定《春秋》闡明自己的價值主張。孔門儒學擔負著對價值失落、超越時空隔離的重任,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說《詩》是儒家詩教的總結。更為重要的是,孟子“以意逆志”的解《詩》方法正好有效顯示了他對儒學方法的開拓。
孟子的“以意逆志”解《詩》主要是講求以心會心,憑借倫理認同的方式實現對《詩》內在精神世界的理解,進而重建《詩》的經典意義。在孟子文論的語境中,“意”與“志”等術語創建了孟子哲學思考的核心范疇。孟子“以意逆志”的現代轉化,不僅只是從古代漢語向近代漢語發展時的語義變化,也是思維的變化與意義的變化。意志、意圖等現代術語,以西方文論為建構背景,呈現出的是主觀的世界,即是以主體和客體、主觀和客觀相區分為前提,是現代認識視野的意義表述。
在此種視野中,作為意圖的“意”與“志”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孟子語境中的哲學視野以及思想內涵。心的存在特性往往能夠決定心的途徑,認為“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孟子提出“以意逆志”,所求的應是本心之志,仁義之至,亦即四端之心的呈現。因而,孟子從《北山》的詩得到孝心,在《小牟》詩中得到的是親親之心。孟子“以意逆志”說《詩》,有效地解決了儒學的時空隔離問題。在即心言性的心學中,孟子提出以心會心的“以意逆志”詩學闡述方法,為解決儒學詩教奠定了方法基礎,把詩教從外在的“王道之學”轉向為內心的“內圣之學”,擴展了儒家詩教的局面。
現當代文藝理論家在探討文學接受時,受到美國當代文藝學家M.H.艾布拉姆斯的影響甚大。M.H.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一文中,把文學當作一種活動,認為此種活動總是由作品、作家、世界、讀者四個基本要素組成。⑦在“讀者-作品-作者”三方面互動過程中,讀者的經驗、學識、經歷,對文本的涵詠程度,對作者的理解程度成為“逆志”的條件,直接影響著對“志”的理解與把握。
從詮釋的角度去理解思考,“以意逆志”是一種心與心互動的藝術。孟子的“以意逆志”詩學闡釋方法追求的是用讀者人格修養去深切感受作者的人格修養境界。作者的人格修養不是客觀的存在,而是需要讀者參與之后才能呈現出來,這種參與強調的不只是對知識的捕捉,而是注重心靈的感悟。從個體實踐的角度去分析,“以意逆志”就成為人格修養的有效途徑,通過學《詩》解《詩》的倫理認同,進而實現自我修身的提升。
作為文學闡釋方法,孟子“以意逆志”以追求恒定不變的作者本意,即以“作者之志”為唯一闡釋目標。其積極作用修正“斷章取義”的社會風氣,是肯定了作者的主體地位,能準確把握作者的創作意圖與思想感情。由“志”的客觀性、社會性因素,提供了文本闡釋的可操作具體途徑。
“以意逆志”的消極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此種詩學闡釋方法往往忽視作為闡釋對象的文學文本本身具有的多義性和開放性,形成闡釋的單一化弊端。文本的多義性和開放性主要表現為:一是文學反映的生活,本身具有一定的復雜性。經過藝術化加工,使文學文本成為極具潛在意義的框架,接受者能夠從心靈中映射出各自光芒。二是文學作品是作家能動地表現生活,作家自身主體的積極融入,使文學作品中的藝術形象成為思想感情的載體。作家主觀的繁雜思想感情通過文本表現出來,接受者對文本意義的把握往往留有廣闊的審美空間。三是作品中的藝術形象,能夠傳達邏輯話語不能說清的抽象概念,極大地表達概念語言難以言說的復雜體驗和感受,即藝術形象意蘊大于概念的內涵,即“形象大于思想”。文學作品具有的,使文學文本的意義帶著一定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并且能夠超越作者原本的意義。在我國傳統以抒情見長的詩詞里,尤為明顯。
“以意逆志”的積極影響是接受主體能動參與作品創作,能夠獲得新的意義,主要表現為:一是對作品形象的補充、豐富及改造。讀者結合自身的情感經歷、生活經驗,積極主動地對藝術形象進行拓展,“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二是對作品意義的增添與發現。詩歌、詞曲等文學作品的意義一般隱藏在意象或者形象當中,很難用較為明確的語言或者簡潔的語言進行概括。
孟子“以意逆志”作為最具中國傳統特色的闡釋方法之一,梳理歷代學者對“以意逆志”的內涵,挖掘古代文學遺產,以本土的思維方式,用能夠理解的現代話語構建本民族的經典理論。在越加關注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環境中,孟子“以意逆志”主張強調的接受闡釋者參與作品重構意義權利,積極倡導作者與讀者“逆”的協調與互動,在對文學作品的感悟和闡釋中挖掘人與人之間的性靈感應,對當代文學批評理論具有不言而喻的意義。
【注 釋】
①《孟子注疏·萬章上》,載《十三經注疏下》,第2735頁。
②《論語注疏·萬章上》,載《十三經注疏下》,第2735頁。
③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中華書局,1983.
④蔣凡,顧易生.先秦兩漢文學批評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⑤《孟子注疏·萬章上》,載《十三經注疏下》,第2738頁。
⑥王國維.玉谿生詩年譜會箋序,載《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M].北岳文藝出版社,1997.
⑦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M].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中華書局,1983.
[2]周裕鍇.中國古代闡釋學研究[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3]童慶炳.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意義[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