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芳芳
人性在艱難條件下的突圍
——以殘雪小說《新生活》為例
○仲芳芳
殘雪是文革后中國文壇的一位怪杰。她的小說具有存在主義內涵。殘雪運用獨特的敘事方式,用一種以非常態書寫非常態,以虛無書寫虛無的方式,再現人類真實的存在狀態,并通過對自我的拷問接近生命的真實。本文以殘雪九十年代的小說《新生活》為主要分析對象,來展現人類所處的精神困境以及在困境中的突圍。
存在主義 自我懷疑 生存意義 生命真實
自20世紀80年代,殘雪開始出版小說,《蒼老的浮云》《公牛》《山上的小屋》等作品以其陰郁、冷厲、變異、荒誕等風格俘獲了大批的讀者,從此殘雪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特殊的存在。隨之而來的評論家的評論使文學界把殘雪視為“無師自通”的中國本土現代派作家。相較于殘雪早期的小說所刻意營造出來的那種驚悚怪誕詭異荒謬的氛圍,其后期的小說創作表現出一種更為本真的一些東西。這種真實的本真的東西潛藏地更為隱秘,少了以前那種赤裸裸的對于絕望苦悶的暴露,增添了更多的形式感,并向縱深的方向挺近,通過對人性的一次次叩問來揭示生命的真實。
荒誕是一種哲學概念,荒誕一詞來源于音樂語境,意思是“失去協調”。但是作為哲學命題的“荒誕”顯然意義不止于此。在一篇評論卡夫卡的文章中,尤奈斯庫這樣定義:“荒誕是缺乏目的……切斷了他的宗教的、形而上的、超驗的根基,人迷失了,他的一切行為都變得無意義、荒誕、沒有用處。”[1]荒誕一詞出現在西方荒誕文學中,如法國荒誕小說、荒誕戲劇。雖然二十世紀的荒誕派文學,都是以存在主義哲學為依托,但是這些文學類型中所表現出的“荒誕”在本質上是有差別的。法國荒誕小說以薩特和加繆為代表,他們的小說表現形式是通過嚴密的邏輯論證來表現人生的荒誕與虛無;而荒誕派戲劇以反語言和反理性的結構展示人的荒誕處境。在對殘雪小說及人物的評論中,評論者把殘雪視為中國的卡夫卡,在這里還是有爭議的。卡夫卡的荒誕是普通的對現實的描寫來表現悲劇,用邏輯性來表現荒誕。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卡夫卡總是有一個荒誕的中心事件,但是圍繞著中心事件的環境都是真實的存在,例如《變形記》的中心事件是格里高爾醒來時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大甲蟲;《判決》的中心事件是格奧爾格被自己的父親莫名其妙地判決投河而死;《在流放地》中軍官為了自己的一架舊的行刑機器而亡。葉廷芳在《現代藝術的探險者》中將卡夫卡式的荒誕總結為“整體荒誕與細節真實”。
卡夫卡的小說是以真實表現虛無,以常態表現荒誕,以理性的敘述表現世界非理性,在他的小說中表現人與世界的疏離,并逐漸趨向于陌生,在自我的質疑之中揭示生命的真實。而殘雪與卡夫卡相比,同是對人類存在狀態的描寫,但是殘雪卻采取了另外一種表現方式,在殘雪的作品之中,殘雪卻以一種非常態表現非常態,以虛無表現虛無,并在在這種非常態和虛無的敘述中再現人類真實的存在狀態,并通過自我的叩問接近生命的真實。殘雪的“荒誕”更接近于荒誕派戲劇中的“荒誕”,在荒誕派戲劇中“人或是淹沒在物中,或是受他人支配,或是失去了自我,或是與世界隔絕,總之處于困境之中,失去了生存的意義,這就是荒誕。”[2]這是與荒誕派小說的荒誕概念上的相同,但是對于“荒誕”的表達方式不一樣,荒誕派戲劇荒誕的表達方式是以非邏輯表現非邏輯,以非常態表現非常態,以虛無表現虛無。具體地說來就是荒誕派戲劇是反情節,反人物,反語言,反邏輯,反說教的。這在殘雪的小說中都有表現,以《新生活》為例,這部小說并不是在塑造一個英雄人物或是一個普通人或是一個卑瑣的人物形象,而是對一個靈魂的描寫,同時小說的語言是反語言的詞語廢話“這種詞語的廢話是真正意義上的形而上的努力,是沖破和超越物質世界及其邏輯的局限性的奮斗。”[3]在《新生活》中述遺和修理工的對話:
“今天修得好嗎?”述遺問修理工。
“哼。”修理工轉過臉來,述遺看見他是兔唇,有五十來歲的樣子。
“你們工作很辛苦。”述遺又討好地說,“請問這里住了多少居民啊?”
“哼。”[4]
這是小說中對話的一部分,可以看出其語言的反邏輯性,這是用于交際的語言,但是卻失去了交際的功能,隨之而來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和隔膜。同時《新生活》又是一種反情節的敘述,沒有現實主義那樣系統的、整體性的、有序的敘述結構,在《新生活》中展現的是另一種世界,碎片化的,無系統的,雜亂無章的,像夢一般地存在著的世界。述遺對于所居住的樓房是否存在人居住的懷疑;對于七樓是否居住人的懷疑;對于被關在電梯里的恐慌;對于街道凌亂的記憶等等,都在講述一個雜亂無章類似于夢的事情亦或是失去意識的一種潛意識的幻想。殘雪給我們展現的是一個夢幻般的奇怪的世界,人與現實是相對立的,人用疑惑的眼光從外面觀看這個世界。她的小說具有噩夢的特點,展現一個不停地且完全沒有意義的運轉著的世界。小說反復展現了沒有詞語和目的的行為的深厚詩意力量。殘雪通過這種方式所要表達的是人類的生存狀態以及精神苦悶。
現代社會人類物質文明的極大豐富,社會矛盾逐漸地被解決掉,但是人類并不感到幸福,反而難受,用薩特的一部小說的名字說就是“惡心”,人類為什么出現這樣的狀況?我們知道從古至今無論在哪種文學類型中,小說、戲劇、亦或是詩歌中無不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但是在現代文學作品中,尤其是具有荒誕性質的作品中,人類所要表達的并不是什么問題的解決與否,它不會告訴你什么,也不知道告訴你什么。它是一種人類的思想情緒,一種精神狀態,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這就是當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失衡的時候,文學作品產生了“向內轉”的變化。殘雪的小說之所以在文學史上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就在于他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態和精神苦悶,并通過對自我的拷問揭示生命的真實存在狀態。殘雪在其文章《什么是“新實驗”文學》一文中這樣寫道:“新實驗”文學所切入的,是核心,是本質。“新實驗”文學,也是關于自我的文學。即拿自己做實驗,看看生命力還能否爆發,看看僵硬的肉體在爆發中還有多大的能動性,是不是沖得破陳腐常規的桎梏。這樣的文學具有無限寬廣的前景,她摒棄了傳統文學的狹隘性和幼稚性,直接就將提升人性、拯救自身當作最高的目標,其所達到的普遍意義確實是空前的。[5]殘雪的小說是寫在一個荒誕的世界里,主人公以自我懷疑為起點,在不斷自我懷疑和自我叩問中,走向了尋找生存意義的道路。
在殘雪的小說中,世界是陌生的非常態的,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外界出乎意料的介入,由于外界的介入使小說主人公的身份地位以及社會所賦予他的標簽被抽離出日常的軌道。例如《新生活》中電梯修理工、黑臉漢子、游戲廳老板的介入,使主人公述遺措手不及,毫無防備,這時主人公開始了自我審視,為什么說他者的介入會導致對自我的懷疑呢?這也許是殘雪的高明之處。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將引與用薩特對于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理論相反的觀念進行說明,薩特認為存在主義出發點是個人的主觀性,只有這個理論才能配得上人的尊嚴,它是唯一不使人成為物的理論,而唯物主義理論都使人把所有其他人,以及人自己當成了物。存在主義是建立在一種價值模式上的人的王國,有別于物質世界,并表明這不是一種狹隘的個人主觀主義,與笛卡爾的哲學和康德哲學相反的是,“我們在我思中發現的并不僅僅是我自己,也發現了別人。”“當我們說我思時,我們是當著別人找到我們自己的。”[6]人從我思中找到了自己,同時也找到了別人,并且別人是自己存在的條件。除非別人承認自己是什么,沒有了別人的承認,自己不可能成為什么的,除非通過別人的介入,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獲得任何自己真實的情況的。在《新生活》中述遺老太婆,由于黑臉漢子,修理工以及游戲廳老板的介入,開始產生外部世界懷疑,對外部世界的懷疑也是對自我的一種懷疑,同時解決外部世界之謎,也是解決自身之謎。但是主人公述遺在尋找自我過程之中,發生了一連串出乎意料的事情,在主人公述遺的眼里游戲廳老板的老婆在屋里縫補東西,“老女人手法嫻熟,又快又穩,但是沒有目的性,東一針西一針,像在消磨時光”[7]而在老女人眼里述遺“我們在床上做針線,你縫你的,我縫我的,對外面的情況毫不關心,后來我就睡著了你還在縫,你不知道自己縫的是什么。”[8]老女人和述遺都不知道對方在做什么?而她們兩個都是在做日常的縫補,而這些縫補似乎都是徒勞的。人生的意義到底何在?似乎一切都是無意義的,生存的目的變得虛無,世界也變得更加陌生。那么人在這種困境之中該怎樣突圍呢?該如何唱響人性在艱難條件下突圍的贊歌呢?
殘雪的小說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陌生的迷宮般的世界,個人在迷宮中通過自我懷疑和自我叩問尋找自我的過程,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之中,逐漸接近生命的真實——虛無,人生的目的是虛無的,是沒有意義的。面對虛無自我該如何抉擇呢?是被動接受悲劇的事實,還是主動的樂觀的享受生命的過程?殘雪小說主人公做出了選擇。《新生活》中的述遺從開始對于商業街的懷疑,到最終確認兩條商業街其實是同一條商業街;到最后接替黑臉漢子住在無人的樓房里,并且習慣了在恐懼中茍活,并且養成了每次電梯到七樓的時候就在七樓待一段時間的習慣。述遺持有的是一種嚴肅的樂觀主義精神,這是一種樂觀的享受生命的過程。既然生活的目的已經明確那就是虛無,無可追尋,如果一味的追尋目的,那么無疑人的生活是悲劇性的。而拋卻目的的虛無性,把生命的過程看做是一種目的,認真享受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人從開始到死亡,中間的過程是人自我在世的全部內容,只有對生命過程中每一個細節的欣賞和玩味,才能獲得生命的獨特審美意義。在《新生活》中,接連出現的外界的闖入者便是生命過程的本體呈現,這些闖入者與過去現在未來相聯系,并且與主人公發生聯系,生命的疑惑和生命過程審美意義的呈現同時并存。這些聯系便是生命的全部存在。當述遺玩味生命過程的時候,她忽視了生命目的的虛無,而是把生命過程中的細節當成了生活的目的,于是當述遺取代了黑臉漢子而居住在無人居住的樓房之中時她覺得沾沾自喜,文中這樣描述“述遺不知不覺中養成了一個奇怪的習慣,這就是每次電梯上到七樓,她就出去一回,在那空房間里呆一呆,仿佛會見了某個人似的,心里充實了好多。”這便是人類在艱難條件下的精神突圍,但是這種對生活的目的的忽視并不是長久的。當然對于把過程當做目的的意識不可能是恒定不變的,生活目的的虛無性無意義性便會偶然地出現在人的腦海中。當這種意識出現時,人便接近了生命的真實,而那種對于生命過程的享受和玩味的虛擬意識便會轟然倒塌。在《新生活》最后這樣寫道:“有一天修理工的房間被人打開,述遺走了進去,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奇跡出現了。她不僅看到了那條商業街上的電子游戲室,也看見了姑媽的小木樓,她還看見了劉媽的家,這三處房子如同海市蜃樓一樣浮在遠方的半空,若隱若現。而房里那股刺鼻的味道越來越濃,墻角有奇怪的騷動,述遺感到死亡已經從她的腳趾頭那里開始向上蔓延。”[9]這時候的述遺便更接近了生命的真實。一種是把過程當成目標追尋,使人生的意義在過程之中獲得,精神得到突圍的生命形式;一種是在過程之中感受人生意義之時,人生意義的虛無性的突然闖入,精神陷入苦悶的生命形式。兩者在人類的整個生命長河之中交替的進行,使人類獲得一種“向死而生”的積極人生態度。
殘雪的小說讀來讓我們摸不著頭腦,有時仿佛找到了答案,但是當我們信心在握的時候,轉瞬間又陷入迷茫。殘雪只是問題的提出者,殘雪的小說中雖然沒有給我們找到追尋生命意義的具體方法和手段,但是她渲染了一種積極向上的氛圍,召喚讀者一起思考人類所處的精神困境和出路,這何嘗不是一首人性在艱難條件下突圍的贊歌。
注釋:
[1][2][3]華明譯,馬丁·艾·斯琳:《荒誕派戲劇》,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頁,第2頁,第341頁。
[4]鄭小驢:《與殘雪對話錄》,http://blog.sina.com.cn/s/ blog_46eacfc9010000qk.html。
[5][7][8][9]殘雪:《蚊子與山歌》,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版,第38頁,第30頁,第33頁,第70頁。
[6]周煦良,湯永寬譯,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22頁。
[1]殘雪.藝術復仇——殘雪文學筆記[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2]殘雪.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3]涂險峰.生存意義的對話——寫在殘雪與卡夫卡之間[J].文學評論,2002,(5).
(仲芳芳 河南開封 河南大學 47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