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苗
李苗/連云港財經(jīng)高等職業(yè)技術學校講師,碩士(江蘇連云港222061)。
學衡派因1922年1月在南京東南大學創(chuàng)刊的《學衡》雜志而得名,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中的獨特思想派別。該派深受白璧德思想文化觀的影響,用新人文主義與傳統(tǒng)道德相結合的標準來衡量文學現(xiàn)象,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的主張形成對照,顯現(xiàn)出這一思想派別對中國文化的獨特理解。
《學衡》雜志簡章標明該派的宗旨:“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學衡派融國粹于新知的主張,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強烈的“時代批判精神”是難以相容的,梅光迪對新青年們倡導、實施的新文化運動頗為不滿,他指出,“號為‘新文化運動’者,甫一啟出,而弊端叢生,惡果立現(xiàn),為有識者所詬病”,并從四個方面詳細指出其弊端,“一曰彼等非思想家乃詭辯家也”,這主要是針對新文化運動廢文言而用白話的文學進化觀點;“二曰彼等非創(chuàng)造家乃模仿家也”,批評新文化者簡單模仿歐西文化而以創(chuàng)造自命;“三曰彼等非學問家乃功名之士也”,認為今日的做學問者以趨時投機為目的;“四曰彼等非教育家乃政客也”,[1]認為當時教育墮敗,學生為政客利用。這些觀點在學衡派中達成共識,他們從三個角度對新文化運動提出異議:一是對待西方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二是“文學進化”說,三是針對新文學的浪漫主義傾向。
五四新文化運動,把反封建道德與傳統(tǒng)文化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并最大限度地吸納西方文化,《新青年》在闡述新舊思想對立時說:“所謂新者,無它,即外來之西洋文化,所謂舊者,無它,即中國之固有文化。”[2]新文化建設者正是在激烈否定傳統(tǒng)文化中,使西方文化在新與舊的斗爭中得到廣泛傳播。學衡派認為建設新文化不是通過毀滅舊文化實現(xiàn)的,吳宓指責文學革命和新文學運動是一切“撒旦式的反叛”,這種反叛將西方與新等同,將中國傳統(tǒng)與舊同一,忽視了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白璧德的“東方文明觀”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在力求進步時,萬不宜效西方之將盆中小兒隨水而傾棄之。簡言之,雖可力攻形式主義之非,同時必須審慎,保存其偉大之舊文明之精髓也。”[3]白璧德將儒家文化作為東方文化的精華,認為它代表了人文主義傳統(tǒng),是中國立國之根本。因此,學衡派將倡揚國粹作為鮮明旗幟,認為古希臘精神是西方文化的真精神,孔教精神是中國文化的精粹,這與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文化一刀兩斷的決絕態(tài)度不同,他們反對籠統(tǒng)地批判舊文學的傾向。
在吸收西方文化的內容和方法上,學衡派提出新文化者對西方文化的傳播與吸納只是“道聽途說,呼號標榜,陷于一偏而昧于大體也”,[4]對西方文化沒有廣博研究,了解膚淺,“以彼等而輸進歐化,亦厚誣歐化矣”,[5]因此,這種做法只是盲從世界潮流。基于新文化運動對中西文化的失衡評價,吳宓認為新文化運動失之偏頗,對中華民族有害。學衡派以他們所追求的“公正”來反對五四新文化派的“偏激”,認為“其取材則惟西洋晚近一家之思想,一派之文章,在西洋已視為糟粕、為毒鴆者,舉以代表西洋晚近之全體”,[6]因而學衡派主張“務統(tǒng)觀其全體”,“輸入歐美之真文化”,特別是新文學,決不應當專學西洋晚近之思想流派,“各派中名篇,皆當讀之”。
學衡派在對東西方文化梳理與整合過程中闡發(fā)了自己的文化主張,即不拋棄東方傳統(tǒng),又不盲從西方文明。吳宓主張兼取中西文化的精華并熔鑄之,“宜博采東西,并覽古今,然后折中而歸一之。”[7]學衡派建設新文學的思想是:“文學之敗亂,今日而極矣,復古固為無用,歐化亦屬徒勞,不有創(chuàng)新,終難繼起,然而創(chuàng)新之道乃在復古歐化之外。”[8]學衡派用新人文主義的“偏至”思想來詮釋文化現(xiàn)象,因此,他們的思想有保守主義的成分。
學衡派反對用生物學上的進化論來套用文學的發(fā)展。梅光迪指出,認為文學后代一定優(yōu)于前代的觀點是幼稚的,文學進化是至難的事。他反對新文學者將西方近代文學由古典向浪漫、寫實的演進視為“文學進化”,認為在當今文藝復興時代,不可避免地要向傳統(tǒng)提出挑戰(zhàn),但不能以進化論否定恒常的標準。而“‘進化論’在‘五四’新文化人物那里并不是作為科學真理,而是作為道德命令出現(xiàn)的。當他們發(fā)現(xiàn)歷史進程與這種‘道德律令’沖突時,心中涌現(xiàn)的是更加洶涌和悲憤的批判的激情”。[9]進化論擔當了突破固有文化格局的道德支撐。學衡派否認“后派必優(yōu)于前派”,因而強調文學的繼承性和摹仿的重要性。
學衡派堅持將傳統(tǒng)文化運用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讓當今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與新文化派抨擊的“摹仿古人”不同,學衡派以“摹仿”作為基本的文學主張。“新文化運動在對現(xiàn)代的追求中激烈地否定歷史傳統(tǒng),而學衡派則相反強調歷史的連續(xù)性與傳統(tǒng)的有效價值”,[10]吳宓指出:“若不知舊物,則決不能言新”,他在《論今日文學創(chuàng)造之正法》一文中將“作文”劃分三個階段,“一曰摹仿,二曰融化,三曰創(chuàng)造”,并且“由一至二,由二至三,無能逾越”。學衡派從理論上闡發(fā)了文化的創(chuàng)新活動不是憑空產(chǎn)生,是融合古今、化舊為新的過程。梅光迪曾說:“模仿西人與模仿古人,其所模仿者不同,其為奴隸則一也,”以更鮮明的姿態(tài)將新文化派摹仿西方文化與本派重視古文傳統(tǒng)劃歸為一條水平線。最后,他們強調“創(chuàng)造必出于模仿”,既重視西洋文化,更要不拋棄古人,從而體現(xiàn)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重視。在五四新文化受進化論影響的情況下,學衡派能獨樹一幟指出“文學進化”的不合理處,肯定古代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的價值,確有其可貴之處。
西方學者柴貝爾在《美國的文學觀念》一文中曾這樣概括新人文主義的文學主張,“它的綱領是這樣的,它規(guī)定了一個中心的敵人,浪漫主義;一個主要的罪魁禍首,盧梭”,學衡派否定新文化運動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像新人文主義代表白璧德一樣,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以盧梭為代表的浪漫主義,今日的“談文藝者”“談道德者”“言改革者”,“凡此種種,皆無非承襲盧梭遺言遺行,奉為圭臬。故今日之亂,謂其泰半由于盧梭可也”,[11]并將新文化運動的核心精神歸為有害的盧梭的浪漫主義,認為19世紀下半葉的寫實派及自然主義脫胎于浪漫派,已成為“陳跡”,因此,針對“科學功利主義”和“浪漫主義思潮”,與新文化運動主張科學的自然主義人生觀相反,他們要“以人文主義救科學與自然主義之流弊”,[12]宣揚道德的作用和傳統(tǒng)價值的力量,消除浪漫主義的毒害。學衡派作為不同于五四新文化強調“啟蒙性”的異質潮流,“他們的價值在于將中國文學的建設引入到一個相當宏闊的世界文學的背景之上,而他們所描述的世界文學的景觀有正好可以和‘五四新文化派’相互補充”[13],因為“‘五四’運動所攻擊的,是儒家思想的時代部分—‘學衡派’所發(fā)揚的,是那超時代的部分,那是一個民族文化的基石”。[14]
學衡派對傳統(tǒng)思想精粹的倡揚,對于民族文化價值的肯定,起了一定的作用,但由于其思想主旨是“超時代”的,偏離了現(xiàn)代中國文化發(fā)展的實際,并吸納了新人文主義的保守成分,因而他們的“文化觀”陷于空流。學衡派不是純粹的復古派,將西方文化拒于千里之外,而是反對新文化運動者將豐厚的西方文化成果簡化為近代西方文明,他們這種“文化整體主義”的思想是頗有價值的,體現(xiàn)了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補充。
注 釋:
[1][5]梅光迪《評提倡新文化者》,學衡1922年1月第1期
[2]汪叔潛《新舊問題》
[3]胡先《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說》,學衡第3期
[4]《〈學衡〉雜志簡章》,學衡1922年1月第1期
[6]吳宓《論新文化運動》,學衡第4期
[7]吳宓《滄桑艷傳奇序文》,吳宓詩集·卷末上海中華書局,1935年版
[8]吳芳吉《再論吾人眼中之新舊文學觀》學衡1923年9月第21期
[9]汪暉《無地彷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6、17 頁
[10]曠新年《學衡派與新人文主義》,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1995年第3期
[11]吳宓《圣伯甫釋正宗》,學衡第18期
[12]吳宓《論事之標準》,學衡第56期
[13]李怡《論“學衡派”與五四新文學運動》,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6期
[14]賀昌群《哭梅迪生先生》,思想與時代第4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