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會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金城學院,江蘇 南京210016)
菲茨杰拉德是一位成績斐然的現代主義作家,“菲茨杰拉德是‘迷惘的一代’作家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他的小說無情地宣告了美國夢的破產。”[1]257菲茨杰拉德歷時10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夜色溫柔》以精神病醫生迪克與他的病人及妻子為主線,是一部以墮落和沉淪為主題的作品,作者以反理性主義的視角描寫了精神病人以及現代人荒蕪的精神狀態和在殘酷現實下的無所適從,“是一部融個人生活經歷中的不幸而演化為整個人類社會的悲劇,并把浸透于小說字里行間的悲劇情感物化為一種審美情趣的佳作。”[2]36迪克的悲劇是不合理的社會結構和觀念造成的。弗洛伊德反對理性主義,他認為在意識作品的創作過程中潛意識的作用大過于理性,作家心中的潛意識會在其作品中實現外化和變形,他的潛意識學說適應了現代主義文學逃避現實、回歸內心、追求自我、開掘人們靈魂的需要。弗洛伊德的學說對現代派作家有著深刻的影響,“他們關注的不再是外部世界,而是人自身的生存狀況及內在的精神世界。”[3]38
弗洛伊德在原有理論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重新提出了精神分析的“三部分人格結構”說,即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構成的。[4]64弗洛伊德認為,本我奉行的是“快樂原則”,是來自于人的本能需求,自我奉行的是“現實原則”,是經現實世界馴服了的本我,超我奉行的是“道德原則”,在人格結構中充當“法官”的角色。超我對本我和自我有著超強的管制作用,自我會根據超我的價值和道德準則將來自本我的非法的欲望和需求抑制于潛意識深處。通常本我、自我和超我相互制約、相互協調以形成完美平衡的結構,從而為人格的正常發展提供了心理基礎。[5]285用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理論去分析迪克,能夠得到這樣一個明晰的認識,在迪克的人生歷程中,恰好存在“自我”、“本我”、“超我”三個階段,或者說存在這么三個特征比較明顯的精神歷程。迪克的經歷代表了整個美國社會年輕一代所面臨的騷動和失落,迪克“自我”、“本我”、“超我”的相互斗爭是一種復雜和矛盾的現代體驗,反映了“迷惘的一代”的悲觀厭世情緒和日趨嚴重的心理異化感。這部作品中,迪克人格結構中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三種力量的爭斗和流轉決定了他的道德人格的轉變,人格結構中這三種力量的對比也是不斷變化、轉化的。將弗洛伊德的人格三結構運用于小說的詮釋當中,對讀者對作品中主人公的人格魅力的欣賞,對作品中作者意圖的了解都有著很好的幫助。
根據弗洛伊德人格三結構理論,超我是人格結構中最高的一層,是受道德原則支配而道德化了的自我,它的主要功能在于制約人的本能和監督自我的活動。在人格結構中,超我是最能體現人類文明特質的部分,通過抑制人的本能欲望,實現道德、良心和自我約束的完善。由于超我時刻對本我進行道德限制和監督,因此超我和本我的沖突最為直接和激烈,不斷地以愧疚感或罪惡感來指導本我放棄違反道德規范的行為。小說以女影星羅斯瑪麗的視角展開敘述,羅斯瑪麗在海灘偶遇迪克夫婦,那個時候的迪克是如此風度翩翩、完美無瑕,在羅斯瑪麗眼中,“他看上去友善而迷人,羅斯瑪麗還從未碰上過這么彬彬有禮的舉止。”[6]20他得體果斷的舉止同樣贏得了羅斯瑪麗母親的贊許,他總是能處于社交圈子的核心,成為快樂的制造者,帶動每一個人的情緒和現場的氣氛。羅斯瑪麗深深地迷戀著迪克不能自拔,當她主動對迪克投懷送抱時,雖然迪克已經十分喜愛羅斯瑪麗,但是他的道德倫理觀念和對尼科爾的忠誠使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欲,拒絕了羅斯瑪麗。這個時候在迪克的人格結構中占主導地位的是遵循著“道德原則”的超我,他的言行舉止都囿于社會道德規范的束縛。
但是不幸的是,支持著他以“超我”的完美形象示人的道德準則是畸形的。他原本并不屬于尼科爾所處的那個社會階層,他為尼科爾治療并甘愿成為他們“買來的醫生”很大程度上是受他內心對金錢強烈渴望的驅使,因為他親眼目睹了自己的父親是如何在貧苦中掙扎,“這使得本無獲取天性的他萌發了對金錢的渴望。”[6]257他悉心照料尼科爾并努力讓她康復,扮演著醫生和丈夫的雙重角色,與尼科爾結婚對他來說要面臨著極大的挑戰和社會輿論壓力,所以在他身受著不屬于他的社會階層的道德規范的約束,苦悶又無處傾訴時,他愿意為他愛的人做出自我犧牲,“只有他們完整,他才能保持完整,”[6]311這種思想的壓制使他身心俱疲,最終導致他精神上的崩潰。他常常苦惱于內心的矛盾,他意識到他的全部能量都已經耗在了沃倫家,完全喪失了斗志和抱負,但是在畸形道德觀的約束下他無力改變自己的生活現狀,只能任由本我沖出超我的束縛,在他的人格結構中占了主導,使他的性格出現扭曲,精神堡壘坍塌。根據弗洛伊德對人格理論的論述,與自我和本我相比,超我的生命力相對較弱,所以大多數情況下,人類都是處于“自我”和“本我”的主宰下活動,受制于畸形的道德觀念的迪克最終走向悲慘的命運結局是他拋棄超我之后又過分放縱自我的必然結果。迪克這種畸形的超我形象是現代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失衡的道德行為準則使許多現代人的精神防線處于崩潰狀態,又找不到合適的準則來約束自我和本我,導致了精神的荒蕪和異化。
弗洛伊德認為本我是遵循快樂原則的,它常常繞過自我“現實原則”的干擾而流向自我以外的客體來進行釋放以得到本我的滿足。迪克在小說的第二部分開始出現了精神上的崩潰,他自我意識的不斷失控是通過他本人的視角展示出來的,由此讀者可以窺探迪克內心的矛盾沖突,把握迪克道德人格的轉變和墮落的過程,本我動力的驅使使迪克變成了另外一種人。與羅斯瑪麗分手后的迪克一直處于一種壓抑、郁郁寡歡的狀態,又因為父親的去世使他內心苦悶到了極點,在回美國給父親吊喪的時候,他因醉酒與司機發生沖突是他被過分壓制的本我發泄的表現,長期郁積于心中的煩躁,“以一剎那的暴力行為表現出來。”[6]286后來偶遇羅斯瑪麗,他一改在沙灘上的那種態度,與羅斯瑪麗發生了關系,說明他的道德防線已經完全潰敗,人格結構中的本能完全支配著他的行為。
到了小說的第三部分,故事轉為從尼科爾的視角來敘述,迪克人格結構中的本我開始沖破自我和超我的壓制,完全占了主導地位。在“快樂原則”支配下的迪克無視社會倫理道德,行為放縱不羈,沒有了往日的紳士風度和熱情。他對他所熱愛的精神病研究表現地極為冷淡,甚至提出退出與弗朗茲的合作,當弗朗茲答應時,他感到的是一陣輕松,他知道自己的職業道德在一點點化為烏有,他也因此而有些絕望,但是這微薄的內疚感在強大的“快樂原則”面前脆弱地如此不堪一擊,迪克最終在自我與超我的過度壓抑下,沖破了道德觀和負罪感的束縛,在本我“快樂原則”的驅使下避苦就樂,極力擺脫、逃避現實的壓力和生活的煩擾,喪失了上進心。當人格結構中的本我擊敗超我占了上風以后,它便會沖破倫理道德的約束和良心的譴責,盲目地追求對本能的滿足。這一階段的迪克,他的潛意識中的本我起了作用,不再顧及他人的眼光和感受,以至于讓身為精神病患者的尼克爾都覺得迪克是如此地反常。他說了很多讓卡羅彬夫人惱怒的話,但是對于她惱怒的信號和警告視而不見,依然我行我素,最終惹得卡羅彬夫人忍無可忍,對他一陣責罵,他卻絲毫不在意,這是他社會道德觀念淡薄、精神崩潰的表現。運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可以合理地解釋菲茨杰拉德對人物命運的安排,作者通過小說主人公本我和超我的較量來揭露人類的心靈,并告誡只有本我、自我和超我達到平衡,人格才能健全地發展并得以升華。過分壓制和過分放縱自我,都會導致主體的坍塌,這正是迪克也是異化的現代人悲劇的心理根源。
在人格三結構中,自我遵循著“現實原則”,調節本我和外部現實世界的沖突,在“法官”超我的監控下,一方面對本我提出的合乎理智和能融于社會的潛意識進行放行,另一方面壓抑、封鎖非理性的沖動,為人格中本能欲望的這一部分潛意識尋找恰當的輸出渠道,不至于過分壓制也不至于過分放縱,所以自我是人的心理平衡程度的度量尺。迪克在認識尼科爾以前是一個優秀而自信的人,那個時候春風得意的他總是想著要做一個正直、善良、勇敢和聰明的人,跟所有年輕人一樣,他心懷著夢想,但是那些夢想是在現實允許的范圍之內,他的活動和想法都受到“現實原則”的控制,這個時候的他是自我體現最完美的。但是受了金錢誘惑之后,他的夢想方向改變了,在奢華浮躁的上流社會他逐漸迷失了自我,一步步走向墮落,人格開始扭曲、異化。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本能即本我在受到外界、自我和超我的過度壓抑時會導致焦慮,釋放壓抑在無意識深處的焦慮和欲望通常至少有三條途徑:第一種途徑是由人的心理結構進行自主調整,比如加強自我和超我對本我的制約力量,努力抑制甚至扼殺本我阻止其不恰當地釋放;第二種途徑是將本能的釋放“升華”為藝術作品;第三種途徑是將壓抑的本能欲望直接釋放到異性對象上,以排解潛伏在無意識深處的焦慮和壓抑。迪克首先選擇的是最后一種,跟羅斯瑪麗重逢并將心中的抑郁發泄在她身上,但是當他發現羅斯瑪麗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純潔的小女孩時,他的感情和精神再次無處寄托,于是他繼續過著酗酒、潦倒的生活。尼科爾的背叛令他徹底失去了振作的渴望,無心再去爭取,而是選擇離開那個原本就不屬于他的圈子,游走于鄉間小鎮,“不管怎么說,幾乎可以肯定他就在美國的某個部位,不是在這個小鎮,就是在那個小鎮。”[6]400小說最后這句話暗示出,失落了夢想的迪克終歸會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找到自我的精神歸屬。
小說深刻地揭示了戰后美國社會的殘酷現實和現代人的精神危機,通過描述一群與精神病相聯系的“迷惘的一代”放縱無度、紙醉金迷的生活,真實地反映了整個社會和時代的氣息。運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來分析迪克,我們會看到一個在自我、本我、超我三種人生層次中不斷東奔西突的美國追夢者,同時也讓我們認識到造成迪克悲劇的原因不僅在于西方社會等級制度的不合理,現代人金錢享樂觀念的虛偽,還在于迪克的精神活動包括愛情生活不時受到來自他靈魂深處的內驅力的強烈擺布,而這種擺布經常使他自己無所適從,使他的自我、本我、超我在相互糾纏中出現失衡,最終導致他精神以及人格上的分裂,是他悲劇人生的一個內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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