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思童/天津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碩士研究生
晏陽初:從巴山之子到世界平民教育家
赫思童/天津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碩士研究生

定縣平民授課

晏陽初騎驢下鄉

對大部分人來說,晏陽初也許是個陌生的名字,即便不是完全陌生,恐怕也不甚了解,只是有所耳聞罷了。或許有人會問:“晏陽初是誰?”“他是干嘛的?”“他厲害嗎?”這大概是我們在讀一本書之前一定會問的問題,生怕將時間和精力枉費了。那么我想說,晏陽初是一個值得你去花心思了解的人,無論是他本人在中國和世界教育史上所做的貢獻,還是他個人的品格與情懷,都是配得上后人對他的懷念與景仰的。
晏陽初(1890~1990),原名興復,又名遇春,小名云霖,字陽初,寓意“復興國族、旭日之初”。晏陽初從小聰慧勤奮,熟讀經典;后來又接觸西學,篤信基督。從巴中縣到保寧府,從香港到美國,他屢遇貴人,但也困難重重,雖然不易,也算步步高升。他本可以憑借自身條件謀得一生優渥之職,可他最終選擇了平民教育這條艱難的路,也由此決定了他的人生軌跡。他憑借著自己的智慧與堅持,終于成就了一番事業,贏得了世界的尊重與認可。
因為成長于書香世家,晏陽初四五歲便跟隨父親去其任教的塾館讀書。父親美堂先生是塾師,兼諳中醫學,能看病開方,鄉人稱他為儒醫。他性情溫和,儒雅慈愛。晏陽初五歲時,在父親的教導下啟蒙,開始習字讀書,慢慢接觸儒家經典。他最初學習《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后來又進一步學習《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也就是“四書”。晏陽初每日從學塾回家以后,父親晏美堂先生又盡可能地將若干重要章句涵義詳細講說譬解。“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民為貴,君為輕”、“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等名句對他更是有深刻影響。也許平民教育、鄉村改造運動就是在那時播下的種子吧。背誦、理解,然后身體力行,這些代表著儒家經典的古書,就在日復一日的學習中,悄悄地在他幼小的心田里,埋下了一粒微妙的火種。經過了一二十年的孕育,他終于領略到了這火種存在的意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儒家的民本思想和天下一家的觀念,孔子“仁者愛人”的思想主張終于化作了無限的動力,引導著他為中國和世界的平民教育運動、鄉村改造實踐燃起光照天際的熊熊火焰。
如果說父親給了他仁愛的啟蒙,那么母親則給了他保住這份仁愛的法寶。母親吳太夫人是個傳統的女性,不識字、小腳、持家勤儉、教子嚴明。她深知兒童教育需要威德相輔相濟的道理,對兒女們慈愛中包含威嚴。兒女們日常生活起居都有一定的規律,必須遵行,對最幼小的晏陽初也從不溺愛。晏陽初一生生活謹守規矩,做事嚴肅篤實,對人守禮而不失原則,這些與母親的嚴格教導是分不開的。母親雖是普通婦人,卻非常開明,從不要求他承歡膝下,而是一再鼓勵他向外發展。
20世紀初,內地會在巴中縣開設了一個福音堂,晏美堂被聘為那里的中文教師。在與一位相熟的傳教士的來往中,他聽說在保寧府有一所基督教會辦的西學堂,這位傳教士朋友勸他送晏陽初去那里讀書。在與傳教士的交流中,晏美堂體會到古書之外另有世界,社會將有改弦易轍的可能,西學必定是潮流所趨。因此在商議過后,全家一致同意送年幼的晏陽初遠離家鄉,去西學堂就讀。西學堂的校長是姚牧師,也是主要的教師,他是個外國人,可卻毫無在華洋人的驕橫之氣,而是態度謙和、朝氣勃勃,在生活、儀態、衣著上盡量中國化。他的講道,學生們不太聽得懂,他也不擺出道貌岸然、莊重神圣的樣子。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可用來形容姚牧師的以身教感人。在他的影響下,晏陽初接觸到了基督并深受其精神感召,最終領受洗禮,耶穌基督的平等、博愛精神也伴隨了他一生。對此他信仰虔誠,至老彌篤。姚牧師對他的影響不僅限于信仰方面,在姚牧師的教導下,他開始形成科學、民主的思想,漸漸地有了重視科學的意識,這對他后來的事業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引領作用。

晏陽初(1890~1990),原名興復,又名遇春,小名云霖,字陽初,寓意“復興國族、旭日之初”。
1923年,晏陽初的長子出生,他特用姚牧師第一名字William命名,可見其在晏陽初心中的分量。說到在西學堂的收獲,還有一樣不得不提,那就是晏陽初在這里養成了唱詩的習慣,這成為了他一生的興趣愛好,也同他的信仰一樣一直伴隨終老。一位陽光清秀的少年在晨光中昂首高歌,就這樣一直唱到兩鬢斑白,夕陽西下。
幼年的晏陽初已顯示出了堅忍的個性。小時候他隨大哥離開家鄉去保寧府讀書,那時的四川沒有一寸鐵路,半數以上的縣城不通公路,處處都是崇山峻嶺、深溝險壑。有些地方,連路都沒有,只能順著田間的羊腸小徑,左右迂回前進,一不小心,就會掉到田里,變成泥人。路上,他們與販鹽的勞工為伴,那些勞工每人背負一二百斤的鹽袋,爬山越嶺,氣喘不休,黑紫的疤痕布滿肩背,腳和腿上的筋脈突出得像是一條條青龍,洗腳的水一會兒就變成了泥漿。那是他第一次與“苦力”們共同生活,第一次體會到他們的痛苦和堅忍,他對“苦力”有了一種朦朧的認識。就這樣,走了五天,共400里路才終于到了保寧府。到學校的第一晚,因為面對陌生的環境而感到害怕,晏陽初夜間竟哭得使老師和同學都無法休息,于是第二天姚牧師就勸大哥把他帶回去,過兩年再來。年幼的晏陽初面對這樣的狀況感到羞愧難當,心想不能辜負父母的一片苦心,于是要求再試一晚。這一晚,他雖同樣想家,但忍住了沒有哭,終于留了下來,對于初次離家的小孩子來說,實屬不易。
1913年,經朋友史文軒的介紹和幫助,晏陽初決定赴香港讀大學,在這之前要先在圣史蒂芬孫學院進行補習。他的英文基礎還不錯,可數、理、化的水平卻很低,校長告訴他可能要在那里學習三年才能參加香港大學的入學考試。他心想,自己在家鄉是頂尖人物,到這里怎么就低人一等呢?于是,他不認輸、能吃苦的精神又一次發揮了它們的能量。暑假期間,他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回家或去度假,而是用辛苦積攢的十二塊大洋請老師補習功課。三個月后,香港大學舉行招生考試,他想去參加,可校長和老師都覺得他不可能用這么短的時間就考上,還告訴他不要浪費報名費。他不服氣,還是決定試一試。結果,他考了第一名,作為新生狀元,他可以獲得英皇愛德華第七獎學金,共1600元。這對那時的晏陽初來說不是個小數目,但得到這個獎金的前提是獲獎者必須是英國屬民。作為一個中國人,他毅然拒絕了這個條件,當然也就與這筆“巨款”失之交臂了。入學后,他靠打工維持自己的生活和學業,他的自立自強也使他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為他提供賺錢的機會。古語說:“自助者,天助之。”這也是他不怕困難、努力進取的回報吧。他結識了一些優秀的同學、師長,增長了見識,思想也日漸成熟。1915年1月2日,在港大學生宿舍做功課的晏陽初突感煩悶異常,百憂攻心。眼前的書,一片模糊,怎樣也無法集中精神。后來他得知,那一日,史文軒在戰場上主祭亡者時身中飛彈,當場犧牲。那是怎樣深厚的感情能讓人有這種心靈感應啊!為了紀念這位摯友,晏陽初開始用他的名字James,此后,他的英文名字就是Y.C.James Yen。

史文軒去世后,晏陽初悶悶不樂,想換個環境,于是打聽到美國有一個奧柏林學院很有名,而且可以半工半讀。1916年夏,當一切準備就緒,他便與好友一道乘輪離港。船上,他遇到一個美國人,名叫萊夫,兩年前畢業于耶魯大學。因成績優異,他被“中國雅禮會”(Yale in China)的執行委員會選派到長沙的湘雅醫院服務,此次是回美國度假。他為人熱忱,相熟之后,他建議晏陽初去耶魯大學讀書,認為那里更適合這個中國青年。他介紹說耶魯大學是個非常開明民主的學校,也沒有種族和階級的偏見,尤其歡迎中國學生。香港社會的階層觀念使晏陽初深惡痛絕,他格外向往民主與平等,“海輪愈往西行,我心愈朝向耶魯”。抵達舊金山的前兩日,他終于做出了決定,從此開啟了他的耶魯生涯。人生的際遇有時就是這樣陰差陽錯,難于用理性解釋,卻又實在地影響著人的生活。
在耶魯讀書期間,晏陽初看到美國的繁榮安定,想到自己祖國的貧困落后,在美華裔屈居人下,心痛不已。于是他立志貢獻自己的力量,解救苦難的中國。1917年8月,中國向德國宣戰,但未派一兵一卒,在歐洲戰場的華工,因為語言上不通,經常與軍官產生誤會。華工聽不懂外語,軍官又不懂中文,彼此溝通不暢。當時在美國的青年學生中有一個影響很大的組織叫做“基督教青年會”,青年會戰時工作會聽到這樣的消息就想出了一個主意:在美國有許多中國的學生,他們兼通兩種語言,是現成的翻譯,何不號召他們去歐洲戰場為華工服務呢?于是,在這樣的號召下,1918年6月初,畢業典禮后的第二天,晏陽初就踏上了去往歐洲戰場的旅途。在那里,他與華工一起生活、一起活動,為他們讀報、講時事、寫信。讀報還好說,可是寫信的工作卻越來越多,一個月后,每天就有幾百個人求他幫忙寫信,于是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教大家識字,自己寫信。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偉大事業的開始。就像他自己所說:“表面上看,我在教他們;實際上,他們指點了我一生的方向。”在教學過程中,他總結方法,積累經驗,從讀到寫,教會了一批又一批華工識字寫字。隨著華工們閱讀能力的提高,晏陽初還創辦了《華工周報》作為課外讀物。

晏陽初與鄉村運動領袖
晏陽初發現貧苦大眾并不是像人們先前所想的“沒腦筋”的人,他們同樣有著無限的智慧和熱忱,平民并不缺少“腦筋”,只是缺少受教育的機會,他們不是不可教,而是無教。1920年7月,晏陽初獲得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碩士學位后開始準備回國,8月份到達上海,面對闊別八年的祖國,晏陽初百感交集。當時國內文盲眾多,國民素質低下,貪污腐敗的官僚體制仍然存在,他認為這些是中國內亂外患的根源,因此,推行平民教育來啟發民眾的民主意識和國家觀念是當務之急。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浪潮中,他積極參與蔡元培、梁啟超、蔣夢麟、陶行知等人倡導的教育改革運動,先后在長沙、杭州、煙臺和武漢等地宣傳平民教育,推動城市平民識字運動。1922年,中華平民教育促進總會在北京成立,晏陽初任總干事,宣布“除文盲、作新民”為其根本宗旨。對此晏陽初是這樣解釋的:20世紀的世界是民族智識的戰場,中國雖號稱有四萬萬人民,但其中三萬萬以上是文盲,這些同胞名為國家的主人,實際上如中世紀專制國家的老愚民,為了使民族能生存于當今智識競爭的世界,并對世界文化作出新的貢獻,只有本著愚公移山的精神,盡心竭力以平民教育為天職。不久,就有18個省和32個市相繼成立了平教會分會組織。從成立到1924年,平教會的工作重心一直在城市,主要對城市的平民、士兵和婦女進行識字教育。漸漸地,晏陽初認識到,中國是個農業國家,85%以上的人口居住在農村,平民的大多數是農民,若不顧及農民,那平民教育就喪失了它的完整性。1924年至1929年,晏陽初和平教會的同事們在保定地區、京兆、清河、獲鹿以及定縣翟城村進行了大量的實驗與社會調查,對中國的社會問題和平民教育的性質有了更深入的認識。1929年,晏陽初舉家遷往定縣,平教會進入了定縣實驗的新時期,晏陽初領導的平民教育運動也逐步完成了由識字運動到鄉村建設的重大轉折。傅葆琛、馮銳、董時進、湯茂如、陳筑山、瞿世英、鄭錦、孫伏園、熊佛西、劉拓、錦紓、謝扶雅、姚石庵、李景漢、甘博等數百名知識精英為了探索一條教育救國的道路,都放棄了大都市的舒適生活,隨晏陽初到了艱苦的農村,為造就一代“新民”而奮斗,從而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教育模式——“定縣實驗”。

晏陽初與愛因斯坦
通過對縣內的歷史、地理、交通、經濟、政治、教育、民俗、戶籍、人口、地畝、商業、物價等一系列情況的系統調查,晏陽初總結出農村最基本的問題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那就是“愚”、“貧”“弱”、“私”。為了從根本上解決這幾個問題,晏陽初提出了四種教育,即文藝教育、生計教育、衛生教育和公民教育。以文藝教育救愚,以生計教育救貧,以衛生教育救弱,以公民教育救私,使大多數的農民成為具有智識力、生產力、強健力與團結力的新民。為了推行文藝教育,晏陽初和他的同事們先后研究制定了通用字表(3420字)、基本字表(1320字)、詞表(包括平民用詞、新民用詞);推行簡筆字;采集選編出版了秧歌、鼓詞、歌謠、歇后語、諺語等民間讀物,并編輯了《農民周報》。此外還搜集了民間繪畫、歌曲、樂譜等,并自制各類樂器。推廣無線電廣播,修筑露天劇場,培訓農民劇團并公演話劇,極大地豐富了農民的文藝生活。生計教育主要是從農業生產、農村經濟和農村工業等方面著手,以達到農村經濟建設的目標。基本措施有教給農民基本的現代農業知識與技術;利用合作方式組織自助社、合作社等,使農民在破產的情況下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補助;改良農民手工業;組織生計巡回訓練實驗學校等。衛生教育方面,根據農村的醫藥衛生條件,一方面宣傳衛生知識,使大家具備衛生意識,另一方面創建農村醫藥衛生保健制度,由村到縣組織一個有系統的、整個縣單位的保健組織,保證農民保有最低限度的健康。公民教育,是要激起人們的道德觀念,使他們有公共心和團結力,有最低限度的國民常識、政治道德。為此,平教會完成了40套《歷史圖說》,出版了《國族精神論例淺析》以及多種公民教材來進行公民教育的推廣。

晏陽初、許雅麗伉儷
出于對農村現實情況的考慮,為了使多數人都能接受教育,平教會決定通過三種途徑進行這四大教育:學校式、社會式和家庭式。學校式教育主要以青年為教育對象,主要設立初級平民學校和高級平民學校。社會式教育主要是向一般群眾及有組織的農民團體實施教育的一種方式。家庭式教育主要有家主會、主婦會、少年會、閨女會、幼童會等組織形式。這三種方式都以四大教育為教育內容,因時因地分工合作,連鎖進行,營造出一個濃厚的學習環境,使大家隨時隨地都可以學習,很好地彌補了單獨的學校教育的弊端。
1937年抗戰爆發,定縣淪陷了,定縣的實驗工作也因此被迫停止。平教會的工作人員一部分投入敵后抗戰,一部分遷往長沙,在湘西南繼續進行實驗。1940年,中國鄉村建設育才院在重慶成立,晏陽初任院長。抗戰勝利后,該院擴充為鄉村建設學院,成為平教會的工作中心。50年代以后,晏陽初將他的平民教育運動和鄉村改造運動推上了國際舞臺,1967年,在一些國際熱心人士的贊助下,國際鄉村改造學院(IIRR)于菲律賓馬尼拉正式建成,該學院先后在菲律賓、印度、泰國、哥倫比亞、危地馬拉及加納等國建立了鄉村改造促進會,成為了這些國家鄉村改造和人才培訓的核心機構,晏陽初成為了國際鄉村改造運動的奠基人。

晏陽初在香港大學讀書
1990年1月17日,晏陽初以百歲高齡病逝于美國,帶著他“平天下”的理想離開了這個世界。對先生的評價,世人褒貶不一,但我想作為一名教育家、一名改革者,晏陽初是值得我們尊敬與懷念的,他作出的貢獻也是不可磨滅的。他做過什么、留下了什么都真真切切存在著,不會因為過多的贊譽而增加,也不會因貶損而減少。一個人能夠舍己為公、心懷天下,已經可親可敬。也許,將先生的精神遺產傳承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不必糾結于如何評價,只讓他永遠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