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易安體”藝術特色中的美感

張 勤

(浙江省臺州學院，浙江臺州317000)

在眾星璀璨的兩宋詞壇上，女詞人李清照如光華奪目的織女星座，閃耀著奇異的光彩。她以驚人的才華，高步詞壇，雄視儕輩，成為我國有史以來最卓越的女詞人。

在易安之前，詞中已形成婉約和豪放兩派，拿現在流傳下來的《漱玉詞》和她的《詞論》相引證，可見易安繼承和發揚了婉約派特有的風格和手法。她的詞以尋常口語入音律，使詞的語言和詞的音律達到統一和諧之美;在章法方面，既含有《花間》含蓄蘊藉的工妙，又兼具東坡曠達超逸的氣勢。楊慎所謂“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1］并非虛譽之語。

李清照是有自己獨特的美學觀的。她早期的詞作平易而不俚俗，雅飭而不繁縟，不但能煉句煉字，而且能煉意煉格，顯示一種清新俊俏、素淡勻靜之美，婉麗多姿而真切動人。南渡以后的詞可以說是用血淚凝成的，詞人既有黍離之悲，又有悼亡之痛，這位原是“鹽絮家風人所許”的大家閨秀，一變而成為“流離遂與流人伍”的難民?，F實生活決定了她的創作實踐，她填詞抒情更加直抒胸臆，毫無雕章飾句之嫌，感人之切，動人之深，是當時作家很少能與之相媲美的。筆者認為李清照的最大貢獻，就是將獨立于詩的詞推向了一個新的美學境界，創造了獨樹一幟的“易安體”，在兩宋詞苑中，獨樹一幟，具有不朽的藝術魅力和美學價值。

一、形象的美感——鮮明生動，真切動人

形象性是美的基本特征，藝術美主要指藝術形象的美。在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本來就存在著種種美的事物，而作家則按照一定的審美觀念加以選擇、概括和再創造，塑造出優美生動的藝術形象來反映客觀存在的社會生活，表達作家的思想情感。而在優秀的作品中，形象性、情感性、理性三者是統一在形象性之中的。這是文學藝術的重要美學特色，也是“易安體”的美感之一。

南北宋之交，是社會大變動的時期，也是詞風大轉變的時期。李清照的詞比前輩婉約派詞家更豐富，情感更深刻，藝術概括的強度也大大深化了。柳永、秦觀等人假托“閨情”寫士大夫的生活感情，畢竟不及這位女作家自寫閨情。

我們看到閨詞到了李清照完全以一個嶄新的、優美的姿態出現了，其中最突出的特點是充分表現女主人公的性格——大膽、坦率、強烈，有理想、有抱負，人物形象鮮明生動，優美動人，給人以真切的美感。

如《點降唇·蹴罷秋千》:“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劃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痹~人用生動明快的筆墨，勾出了一個富貴人家的少女形象。她生活歡愉，性格活潑，甚至有些不拘小節，她在如花的妙齡，渴望幸福的愛情生活。這樣一個少女的性格神情、心理活動，作者僅用了四十個字就勾勒得如此生動、細致、鮮明，令人嘆為觀止。

李清照的詞不僅形象生動，而且傳神逼真。如《點降唇·閨思》:“寂寞深閨，柔腸一寸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詞的情調纏綿凄婉，真實地表現了抒情主人公內心千回百結的愁思，無可奈何的苦悶。結句更為曲折地揭示出盼望行人歸來的心情。全詞毫無矯揉造作之感，真切地表現了抒情主人公坦率的心情，讀后如臨其境，如見其人，給人以美的享受。

一般來說，真正的藝術是表現了藝術家對生活的審美判斷的。李清照在表現特定的生活內容和感情色彩時，能夠做到情景交融，從而使藝術形象具有典型化意義?！蹲砘帯ぶ仃栐~》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杰作。通篇不著一悲愁語而孤熒寂寞之感益難為懷?！澳啦讳N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千百年來被傳誦的名句。用語優美清新，淺近通俗，卻能形象地描繪出具有典型特征的心理狀態、情緒及時間、環境，而且將黃花比愁人，神情淡遠而意蘊濃至，成功塑造了一個“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思婦形象。

主體形象和環境形象構成的和諧統一是形象美的突出特點，這在“易安體”中表現得也很明顯。如《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這首小令通過主人公飲酒遲歸，驚起鷗鷺的敘寫，表現了女詞人閨閣生活的自在閑適及瀟灑風雅的情趣，同時也勾勒出了一幅生機勃勃的畫面——彩亭、綠水、紅荷、白鷺、銀鷗在繽紛的晚霞中交相輝映，有形有聲，猶如一個配有音響的蒙太奇展現在讀者面前，給人以醇美的享受。

以閨詞名家的李清照，在閨詞中充分表現了自己的性格。《漁家傲·記夢》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不僅景物變化莫測，奇異生動，美不勝收，而且以神人對話來抒發懷抱的構思更是神妙深邃。“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把一種銳意進取、向上爭勝的意志和老大無成的感慨矛盾地結合在一起。這種不能平靜、洶涌澎湃的思潮形成了沖擊的力量。這種從曲處下筆的手法是巧妙新穎、耐人尋味的，如此塑造出來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也就更具美學價值。

二、語言的美感——清新工巧，渾然天成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從文學作品的構成來說，語言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作家創造藝術美，不僅藝術構思中的“意象”必須是美的，同時這“意象”的物質表現手段也必須是美的，即準確的、鮮明的、生動的藝術語言，只有這二者的美的結合而產生的藝術形象才具有藝術美。

李清照是我國文學史上頗富文采的作家，她的語言優美，清新工巧，渾然天成。就連攻擊她的王灼也不得不承認，“自少年即有詩名，才力華瞻，逼近前輩”［2］。

本來，李清照詞的內容不外乎愛情和離愁別恨，這樣的內容在文學史上實在是太多了，如果寫不出有特色的獨造的文采來，必然成為陳詞濫調，也必然被人遺忘，更不會有什么美學價值可言。但李清照的詞作卻大多膾炙人口、傳誦不絕。原因何在?關鍵在于她掌握了高度的語言技巧，能把真情實感寫得淋漓盡致，具有含詠不盡的藝術感染力。北宋詞人的語言風格百花紛呈，豐富多彩。李清照在他們之外另辟蹊徑，獨創一格，創造了一種明白淺顯、個性化、口語化而又富于文采的語言，既不靠夸張，也不靠鋪陳，而是靠白描的筆法達到了一種爐火純青、自然無痕的境界，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

例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寵柳嬌花”“染柳煙濃”，等等，都是言簡意賅、慧心自鑄的新辭。清人彭孫遹認為李清照的詞“無一首不工，其煉處可奪夢窗之席，其麗處直參片玉之班”［3］。李清照善于煉字，但毫無雕章飾句之嫌。例如《鳳凰臺上憶吹簫》“多少事，欲說還休”，七個字，看來平易，卻是經過千錘百煉，刻意雕琢出來的藝術品。

再如《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第一句以概括的語言，揭示出暮春時節自然景物的變化，隱喻著沉重的個人身世之感，寫到“欲語淚先流”，悲痛的心清已一瀉無余。下片卻放開一步:“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又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闭Z言樸素，情感深沉，無造作之態，無斧鑿之痕，可與南唐后主李煜的“一江春水”并肩媲美，而筆調更婉轉細膩。

通常，詞家總認為詞以險麗為工，宜于艷冶。李清照卻打破了這一規范。哪怕是疊字這種最體現人工的地方，她也能做到自然樸素，不見痕跡。如《聲聲慢·尋尋覓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笔拙涫寞B字，如珠走玉盤，聲音鏗鏘地渲染了詞的意境，把一位心神不寧、若有所失的婦人的神態刻畫了出來。作者在這里充分利用了雙聲、疊字等語言特點，使之在聲音、節奏和情調、氣氛各方面都與內容密切配合，達到了統一和諧之美。至于那“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時刻的心情刻畫，就更是全用白描的手法而取得使人如臨其境的藝術效果，以景襯情，情景交融，聲聲點點，如扣心弦，將詞人滿腹的哀愁抒發得淋漓盡致，最后以“怎一個愁字了得”總收全詞。這首詞幾乎都用口語構成，經過作者的提煉和加工，表現在作品之中使人感到自然而又貼切，筆力遒勁而又情韻纏綿。真是言已盡而意未已，給讀者留下了深切的審美感受。

三、意境的美感——清幽淡遠，凄婉動人

任何文學作品，要想獲得引人入勝的藝術效果，都應包含著情境。而對于詞來說，有無意境則是品評詞的高下優劣的一個重要因素。堪稱美學家的王國維認為:“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閣，自有名句?！保?］所謂意境，是指文藝作品中所描繪的生活圖景和所表現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是主觀和客觀的辯證統一。它能使讀者通過想象和聯想，如入其境，在思想上受感染。

李清照在文學史上歷來享有崇高地位，除了由于其詞塑造的形象鮮明生動、真切感人以及使用的語言清新明麗、渾然天成外，還由于她創造了清幽淡遠、凄婉動人的意境，這是“易安體”的又一極其重要的美學特色。

李清照早期的詞，主要是對大自然的描繪，對真摯愛情的抒發，顯示了一種清新俊俏、素淡勻靜之美，婉麗多姿而真切動人。

《怨王孫·草綠階前》開頭“草綠階前，暮天雁斷”，從自然風光著筆，表明了季節的變化?！皹巧线h信誰傳”句承“雁斷”句，抒發作者懷念遠人的心情;下半闕深入一層描寫離愁別恨，婉轉地提示出作者內心的矛盾，最后繪出一幅巷陌人靜的迷人畫面，烘托出作者離愁別恨之深。全詞達到了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境界。

再如《滿庭芳·小閣藏春》，詞中著重描繪的是環境的寂寥，梅花的風韻，點染了一個清幽淡遠的意境，顯示出梅花的孤高風格，對梅花可能受風揉雨籍以“香消雪減”的命運，表示無限的同情，最后兩句突出地提示了梅花瀟灑不羈的風致、孤標傲世的精神，顯然透露著作者鄙棄庸俗、孤芳自賞的思想感情。全詞寓情于境，很具藝術魅力。

李清照在閨詞領域內，能擴大題材，開拓境界，提高詞的氣格?！缎邢阕印て呦Α罚〔挠谂Ｅp星的故事，詞人借以抒寫人間別離相思的哀怨，并借以抒發自己的切身感受。詞中既馳騁于渺邈的幻想，又暗寫人生的現實。天上人間，融合為一，塑造出一種似虛幻又似現實的藝術境界，與本文之前提到的《漁家傲·紀夢》一詞堪稱雙壁，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

南宋的整部歷史奏的是民族命運悲愴交響樂，而李清照所有南渡之詞就是這部交響樂中感人肺腑的和聲。在李清照的詞中，雖然聽不到戰鼓號角，但是不能否認其中富有真摯的、沉痛的去國懷土之思，雖情調低沉，意境卻很深邃，極富悲劇美的審美價值。

如著名的《永遇樂·元宵詞》“落日融金，暮云合壁，人在何處”，三句籠罩住全題，起二句對仗，詞采高華，給讀者創造了一個極濃的元宵節日氣氛。從穹蒼四周匯合過來的暮云，襯托出一輪金黃色的落日，這是多么壯麗的境界!第三句一轉，“人在何處”，這里作者用警策的發問法，讓讀者從壯麗的境界中猛醒過來，今日何日!此地何地!南渡的淪落之感，躍然紙背。作者又有意識地把人帶到另一種境界——去國懷土、凄愴悲涼的境地，充滿哀傷、幽怨的情懷。下闋追述往事，沉浸于昔日汴京元夕盛況的回憶，構成鮮明的對比。此一時彼一時，盛衰今昔之感極其沉痛。結拍“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似淡放，實迫促，把周圍的環境描寫得越熱鬧，詞人寂寞的心情就更令人悲憫。全詞的意境是悲愴沉郁的，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總之，李清照的詞之所以能引起人的美感，給人以美的享受，是因為她將優美的形式和高度的藝術技巧相糅合，生動地描繪出一定時代的社會生活的真實面貌，包含著豐富的思想內容。“易安體”的產生，是時代的因素、詞的流變和作家個人生活遭遇以及其對藝術的不懈追求的結晶。她在詞創作中所開拓的新的美學境界，所展現的豐富多彩的美學特色，在文學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我們今天研究“易安體”的美學特色，批判地繼承這份寶貴的文學遺產，對于更深入地探討抒情文學的表現手法和藝術形式，推動我國新時期文學藝術的繁榮和發展，不無借鑒作用和現實意義。

［1］楊慎.詞品［G］//宋代文學探源.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347.

［2］王灼.碧雞漫志［G］//唐詩宋詞元曲導讀.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08:162.

［3］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721.

［4］王國維.蕙風詞話·人間詞話［M］.徐調孚，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