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賢

他是一枚栗子,在這片土地扎根。春風化雨,傲雪斗霜,一片林成焉,一座山獲焉。
生活于斯,奮斗于斯,他也站成了一座山。
——采訪手記
上篇:問山
難民村在呼喚
有時,抉擇決定人生。1991年,時雙印走在人生十字路口。
正是仲冬時分,太陽從蛤蟆石嶺那面的河北天空滾過來,慵懶地俯瞰這方土地。洪川村冷風凜冽,寒氣襲人。
就在幾小時前,觀音臺這個農家院的北房,時任丁峪鄉黨委書記王來鎖的話語還在響起。
“雙印,我們認為你接任洪川支部書記最合適。”
“王書記,不是我不想當,實在是客觀情況不允許。老婆教書,家里家外都得我來做。我不想因為我耽誤村里的工作。”
時雙印態度誠懇,說話實在。
“知道你有困難。可是,你也知道,村黨支部正是青黃不接時候,實在挑不出合適人選擔任支部書記。鄉黨委經過再三考慮,才做出這個決定。”
時雙印低頭不語。手指間夾著的石林煙絲絲裊繞,煙灰積了老大一截。
“你是個黨員,關鍵時刻,能給黨組織講條件?”
既然黨委書記放了狠話,時雙印只得點頭,答應代理支部書記七天。
王書記走后,時雙印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妻子不在家,女兒在30里外的丁峪念初中。一連幾天,送走在五里遠的朱石鋪讀小學的兒子,便坐在街門口發呆。
居高臨下,眼前是生他養他的故鄉,一個89戶270口人的晉冀邊境小村。遠處,北面的段嶺、神虎嶺和東面的蛤蟆石嶺構筑起屏障,將村莊團團圍定,只在東南角留個豁口通往河北省贊皇縣的黃北坪、王家坪、虎寨口,再就是西面的出口,迂回曲折連接著山外。再遠,則有古長城遺跡。時間的大樹將一片葉子遺落于深山中,任其飄零,自生自滅。時代的大纛隨風搖曳,把一個孰去孰留的兩難命題拋給這個剛逾不惑、虎背熊腰的山里漢子,令他五內熬煎,寢食難安。
妻子從學校回家,見他焦躁不安,便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愁頭?該決定就決定,還沒見過你這樣拖泥帶水呢!”
妻子胡翠花比漢子小一歲,溫柔賢淑,有知識女性氣質。兩人青梅竹馬,結婚生子,一路走來。知夫莫若婦,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個堅強果斷自信,可以信賴托付的真漢子。
十九年前,她念平定師范中師,他在丁峪中學高中畢業后留校任事務長。一紙征兵命令,他辭去工作,非報名參軍不可,任是誰都勸不住。此一去,就是六年。
1978年,她已有了五年教齡,他卻復員回到農村。一條紅線將早已相識相知的兩人牽到了一起。他問她,“咋樣?”她紅著臉,抿嘴笑,“你說怎樣?”面對不對稱的天平,漢子一言九鼎,“婚事就這么定了。我就不信,我這輩子會窩在農村!”
家里窮,結婚時只給新娘做了一身新衣服。買下的兩雙新襪子,雙印說,給大嫂一雙吧,她家太窮。結婚頭天晚上,她說,我還沒鞋呢!他笑了,“你在娘家時就不穿鞋?”隨后正言,“只要努力,以后咱什么都會有的!”
往事如煙,誓言若磐。他的決斷總是有根有底,言出行隨,誰聽誰信,花見花開。而今這是咋的啦……
若干年前,洪川還不是村落。據說有條山西通往河北的古道,就在附近的紅石崖間。村里有人見過青石路上有斑斑駁駁的牲口蹄印,路面也被磨得溜光。古道旁有個殺牛崗,晉人販牛至此,常在附近的集市宰殺,血流成河,故名洪(紅)川。蠻荒之地,偏遠閉塞,卻難得山高皇帝遠,遠離官戎匪盜,冀晉兩省的贊皇、元氏、武安、井陘、平定、昔陽六縣常有逃荒、避役、躲兵之難民,乞討至此,聚族而居,開荒種地,茍且偷安,此地便成為有名的“難民村”。洪川何時建村,已無從考證,據傳村中觀音廟掛一口清代大鐘,上面鑄刻有“洪川村”字樣,后來一場山洪,寺廟被毀,鐘被沖到15里外的李家莊河灘,有人撈起,吊在戲樓,又毀于匪患。村里有人蓋房,掘土時曾發現年代不詳的大板瓦。時家先人從元氏縣逃荒而來,至雙印已然六代。照此推算,至遲二百年前的清朝嘉慶年間這里便有人居住。
斗轉星移,世事更易,多少桑田成滄海,這里卻似乎仍為世外桃源。雙印、翠花都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山外人的生活早有了現代氣息,而這里的鄉親們還住著原始的草房。這種房屋,用木頭搭架子,上面苫蓋著厚厚的谷草,一年加一層,倒是不怕下雨下雪,但潮濕陰暗,不宜人居。雙印、翠花都在這樣的草房里長大,15歲前沒見過磚瓦房什么樣子。沒有土地,滿山遍野的原始森林,人們硬在石頭縫間刮土,造成“巴掌田”、條條地,滿打滿算不過180畝,人均僅6分。土薄地寡,種著幾十年一貫制的老品種二黃玉茭,打下糧食交了公糧就不夠吃了。糠菜半年糧,留給時雙印的記憶太多太深。而山上原始森林資源豐富,砍山賣木頭、劈柴燒木炭便成為洪川人謀生的重要手段。山間無路,木頭、木炭需遠走五里,到朱石鋪才能運出。時雙印在朱石鋪讀書時,上學常要捎扛一草包木炭或一捆(4根)抬桿。舍此便沒有賺錢門路,用核桃仁、桃杏仁當油炒菜司空見慣。這種狀況,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仍沒多少改變。1992年,村會計的賬面上,全村人均收入僅區區120元。反正哪里也受窮,不少人覺得此地無望,解放后或另擇高枝,或遷返原籍,洪川因此減少了一百多口人。
時雙印其實有理想有條件走出大山,走出“難民村”。他有文化,當過部隊的連部文書,還寫一手好毛筆字。他腦瓜好,心靈手巧。會蓋房裝修房,當時已帶著十幾人的建筑隊,他是大工,一天賺三元錢。會做飯,蒸炒煎炸樣樣拿手,村里誰家辦婚喪事,他總當掌灶把式。會盤火盤炕,高火灶火大火小火,土炕吊炕過火炕,樁樁精到,甚至在河北也有名氣……即使等不來招工招干機會,一旦兒女有著落了,到縣城省府開個飯館,攬個工程,做個買賣,照樣名利雙收。
然而,然而……
故鄉與斯人,是前世的約定。或者說,鄉戀就是一種宿命。偌大個中國版圖,就因為在這塊偏遠之鄉出生,不毛之地成長,今生愛她戀她的故事就不會改變。縱使化作一片云彩四處飄散,熱愛故鄉的心不會走遠。
終歸是要走出難民窩奔向幸福的。是獨自逃離,還是率眾突圍?
忽然,時雙印有了一種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覺。
那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妻子。
胡翠花家也是逃荒難民,爺爺那輩才從河北元氏遷來,她的心靈感受自然和丈夫一拍即合。便說,“按說應該出去找份工作,但人生苦短,留在村里辦成件大事也好。我就不待見那種好高騖遠,啥事也辦不好的人。是去是留,你自己決定吧。”
二十四年后,胡翠花接受采訪時說,“我就是看到那人當時治村興村干事業的心勁很大,支持人家吧,沒的說!”
山那面河北人家
冰雪覆蓋著太行山,河溝亂石間的冰凌仍不肯消融,山上的原始松林傳來陣陣濤聲。又一個新春來臨,山外或許已然萬象更新,洪川依舊唱著過去的歌。
山那面虎寨口鄉三六溝的郭三牛翻山越嶺來到時家。山重水復,難傳尺素,時雙印捎書道信將他請來。他倆年歲相仿,有朋友之交。在這偏遠窮困之地,拜把子結朋友是常態,以便危難時相互扶持。
時雙印弟兄五個,除老三在村供銷社外,都是農民。他排行老二,分家時顧及小兄弟,沒分到房屋,女兒卻在此時呱呱落地。倔犟的漢子對自己下了最后通牒:時雙印,你可是七尺男子漢呀,能夠忍心看著老婆孩子頂席片竄房檐沒個安身之地嗎?于是,自己繪圖設計,自己壘墻蓋頂,錛木頭弄檁條、椽。整整一年,中午沒睡過一分鐘覺。光著個膀子,一早晨從門外坡根底往院里拉50平車土。硬是省吃儉用賣力氣,蓋起六間北房。鬧“非典”那年,妻子和泥,他當匠人,又蓋了西房,紅石頭壘砌的農家院從此象模象樣。現在,在亮堂的北屋,小地桌上擺放著漢子親手做的炒山藥絲、炒雞蛋,一個開了口的罐頭,一瓶躍進大曲酒。
酒過三巡,時雙印開宗明義,“我決定當洪川支部書記了。應該怎么干,想聽聽你的意見。”
山東林學院畢業的郭三牛熟悉洪川的情況,開口便說,“我早琢磨過你村的致富路了,土地沒有,伐木不久長,唯一出路是搞山上種植。據我觀察,種板栗或許可以。”
時雙印有些心動,“靠山吃山,就種板栗?那可是個新品種,行嗎?”
郭三牛建議請專家論證。
一個大雪初霽的日子,時雙印將兒子托付給母親,身上帶著的除了妻子連夜準備的窩窩頭、咸菜,就是一包包土樣,和郭三牛相跟,從太行山這個偏遠小村出發了。他儼然一個探險家涉足羅布泊,欲在茫茫戈壁間探尋出一條生存幸福路來。
山東泰安,山東林學院所在地。兩人一到,徑直找到郭三牛的老師,交上土壤樣本,并報告了洪川的地質氣候等情況。
資料顯示,板栗為栗樹之一種,落葉喬木。果實為堅果,富含淀粉、脂肪、氨基酸、葡萄糖、胡蘿卜素、維生素c等多種營養成分,是價值不菲的木本糧食。適宜年平均氣溫為10-20攝氏度的溫帶地區生長,花崗巖、片麻巖、沙巖風化的微酸性土壤最佳。
化驗,分析,對比,洪川的氣候土壤條件竟非常契合,適宜種植板栗。
時雙印興沖沖歸來,找鄉領導匯報。一聽結果,領導們滿臉笑成一朵花,不僅為洪川有了滿腔熱忱腳踏實地的帶頭人,也為他找到興業富村之路而高興,便說,“照洪川的條件,靠近晉冀邊界的11個村都可以發展板栗生產呢。”于是親自帶隊赴河北省邢臺市考察。
太行山東麓冀地諸縣,歷來有種植板栗的傳統。上世紀九十年代,萬炮齊轟太行山,大規模發展林果產業振興山區的壯舉,轟動華夏。邢臺之行,種板栗脫貧致富的口號開始在丁峪鄉叫響。
洪川,一個丁峪鄉外不知其名的邊塞小村,一群連昔陽話都說不純正的逃荒人后裔,欲捷足先登改革開放先鋒號,破冰啟錨,揚帆遠航。
百余畝薄田播種罷,山坡上,桃花紅,杏花白,核桃樹長穗子花一嘟嚕一嘟嚕地開放。時雙印乘勢發動,率眾登上西垴山,刨下了整修條田第一镢。
時雙印邊干活,邊給大伙講述邢臺考察時聽到的毛澤東主席和板栗的故事。
抗日戰爭時期,黨中央在邢臺一帶駐扎。炊事員做窩窩頭,毛主席很喜歡吃。后來到了北京,忽然覺得窩窩頭不如住邢臺時好吃了,便問原因,炊事員這才告訴他,在邢臺吃的是栗子面窩窩頭。毛主席說,怪不得好吃呢!
正講得興致勃勃呢,有人拄著镢頭把放涼話,“哎,哎,毛主席、北京離咱太遠,遠水解不了近渴。咱說近的吧,我問你書記,這么大的荒山,這樣一镢頭一镢頭刨,什么時候才能吃上板栗?真叫胡鬧哩!”說罷,镢頭一撂,扭頭就走。
時雙印驚奇地直起腰來,一看說話者是從勺鋪遷移來的外來戶,人家有錢,來洪川壓根就不是來受苦的。而眼前這茫茫荒山,非一镢頭一镢頭開發,吃不上板栗呀!正要說點什么,幾個年輕人見風使舵,也順勢放下镢頭不干了。
在場的村長翟保義見狀大吼,“你們這是怎么啦?不是事先說得好好的,集中開荒刨魚鱗坑嗎?”
眾人卻不由分說,三三兩兩溜走了。整修板栗地頭一天,就這樣無果而終。
夜晚召開群眾會。村窮,解放四十多年了,竟連個象樣的辦公室也沒有,開會還得占用學校教室。屋子不大,昏暗的電燈光下,四五十個蒙手巾的、戴帽子的人,個個耷拉著腦袋,滿臉憂慮。時雙印一到,人們就繼續白天的話題,話鋒如刺刀般集中襲來。
“時雙印,栽板栗到底行不行呀?”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是在日哄大家吧!”
“把錢把力氣白白扔在山上,你可賠不起啊!”
一時冷油炸了熱鍋,會場亂烘烘一團糟。翟保義吼破嗓子,喝叱眾人,“有話一個一個說,一個一個……”
說話尖刻的“山放羊”一把將翟保義推開,整個身子橫在時雙印面前,厾點著他的腦門說,“時雙印,敢不敢打賭,你要栽板栗賺下錢,我腦袋朝下走!”
人稱“一響炮”的中年漢子,直腔直調,乘機攛掇,“你這純粹是勞民傷財,自己往上爬,不管老百姓死活!”
哪個角落有人抬高嗓門放涼話,“板栗到底是甚樣,誰見過?異想天開!”
洪川人歷來彪悍勇猛,豁出性命啥都不怕。當年創蕩這蠻荒之地,人高馬大,兩手各提溜一桶水,颼颼颼大步流星就到了山頂。山大林密,上地、走路常遇野狼、野豹、山豬、山羊,黑夜里四野嗷嗷吼叫不停,陰森怕人。和野獸為伴之人生就得膽大,什么都不怕。說話粗喉大嗓,吃飯狼吞虎咽,做事不計后果。時雙印深諳這山野秉性,看著漸擁漸多的不明真相的人們,便急中生智,“颼”地一下跳上課桌,挽袖子擼胳膊,大聲喝道,“你們想怎么樣?!”
也是一物降一物。蠻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時雙印這一手,將場面鎮住了。眾人面面相噓,措手不及。幾個情緒失控的人再不敢靠前。
血氣方剛的時雙印雙手叉腰,嗓門敞亮,“說實話,我也不想教大伙這樣受苦受累干。可是,老祖宗把我們安排到這里,山大地少,一口人六分田,夠我們吃喝穿用嗎?建村幾百年了,至現在還是戶戶沒余糧,家家沒存款。咱們就這樣心甘情愿這輩子、下輩子也過吃糠咽菜的日子嗎?誰能想出辦法,既不受苦受累,又能叫大家過上富裕光景,我情愿退下來,你干!”
句句鏗鏘,字字有聲。會議就這樣不歡而散。
時雙印畢竟有文化,懂政策。思前想后,只有落后的領導,沒有落后的群眾。群眾不接受種植板栗的決策,歸根到底是思想發動不夠,輿論準備不足。這么多年了,地處一隅的鄉親們,信息不靈,思想閉塞,安貧樂道的習慣勢力,固步自封的守舊意識,將不少人的心靈封閉得嚴嚴實實。當然,還有解放以來上頭政策多變,朝三暮四,把人心弄蔫了,弄怕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總得讓群眾看到實際可行,才能把人心凝聚起來。
于是決定組織眾人到省界那面的三六溝考察。
洪川和三六溝,分屬兩省兩縣,相距卻只有13里。在贊皇林業局工作的郭三牛帶領家鄉人遍栽板栗,已成氣候,大獲其利。洪川村每戶出個代表,身揣窩窩頭,一早出發,沿村東南方向的蚰蜒小道,彎彎曲曲地走了一盤又一盤,直從海拔800米下到500米,兩個小時后才到達目的地。
好個三六溝,漫山遍野板栗樹,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一片片,一叢叢。三三兩兩的果農正給板栗樹嫁接,剪了枝的粗干大枝上纏著小小的接穗,猶如母親懷抱里的孩子。洪川人看著這奇異一幕不由驚呆,問長問短,傾心交流,眼界大開。
林業隊長是個半百老漢,耐心給鄰村的鄉親們介紹板栗的習性、產量、收益。老隊長的一句話,打開了洪川人的心竅,“如果洪川村栽上板栗,到了盛果期,一畝板栗收入可以抵上一畝水稻。”
又一個春暖花開,板栗終于在洪川落腳。
懸崖上的博弈
洪川村四面環山,平均海拔1200米的高山險峰,目之所及全是石頭,土比水貴,水比油貴。自古以來,唯在海拔1500米的懸崖絕壁之上,大約2500畝的荒垣,呈15-20度斜坡,全是酸性風化石,有荊棘灌木稀疏生長。然而山路陡峭,幾近筆直的山路五百多米,為一條懸崖斷裂而成的狹長石縫,可以攀登。
時雙印不止一次來到這個叫做西垴的山上,看著偌大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出神。種植板栗,太需要這樣的土地了,這里簡直就是洪川夢中的搖錢樹、聚寶盆。但打開這個寶盒也太難,要錢,要人,要辦法,還要有決心和毅力。而眼下的洪川,村委會的賬上連一分錢都沒有。人呢,土地承包已經十多年,各干各活,村里無權也無力組織眾人大干。他曾想承包給單個戶治理,放出風去,只有人搖頭,沒有人答應。無奈中,時雙印想到了在過去年代曾經發揮過重大作用的義務工。
按照當時政策規定,農村勞力每人每年可出10個義務工,用作集體公益事業。時雙印坐在西垴斜坡,望著漫漫荒原仔細盤算,一個勞力10個工,全村一年滿打滿算不到600個工,這2500畝荒地猴年馬月才能治理成板栗田呢?急于改變現狀的人往往有超常之想,驚人之舉,他不屑權衡就做出決定,一個勞力一年做60個義務工,只能超額,不準虧空。誰做不夠,短一工扣20元錢。沒錢可扣,就掛在村委會的往來賬上。
時雙印后來跟我說,明知這樣做與現行政策不符,但沒辦法。要想干點事情,不冒點風險不行!
此議一出,輿論嘩然。
一天清晨,年輕會計曹嘉峰來家,進門就說:“上莊袁家找我開遷移證,要回原藉。”
“你開了嗎?”
“不開不行。”
“住得好好的,為什么在這集中治理西垴山的關鍵時刻要遷移呢?”
過后一打聽,那人的遷移證還在口袋里裝著,人更沒離開。時雙印這才明白,遷移離村是假,躲避義務工是真。
說話間過了立夏,雨水行動快,兩天來,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連日不開。雨中看山,嬌柔堪憐。趁下雨天,時雙印這天正給一家盤過火炕。正蹲在地上砌火臺呢,“山放羊”戴個草帽進來了,見面便單刀直入,“書記大人,一年白干60天,你還叫群眾活呀不啦?”
時雙印停下動作,“要栽板栗,不這樣集中整地,咋成!”
“你就不怕有人揪了你的片片!”“山放羊”摘下草帽在耳朵邊忽扇著比劃,說罷轉身就走。
房主說,“別聽他瞎咧咧,那人就是個鬼難拿,誰當干部,對誰有意見。栽板栗是好事,多數人擁護呢。”
胡翠花從學校回來,見漢子在,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給你看個東西,可不敢生氣啊。是從學校辦公室門縫里撿到的。”
時雙印接過一看,竟然說他與這個那個有不正當男女關系,煽動老婆離婚,云云。他呵呵笑了,“你信嗎?”
“我若相信,就不會給你看。”
時雙印輕蔑地一笑,“讓人家出義務工,這很正常,沒人反對才怪呢。無所謂。”
“有人告我,他們說現在把時雙印趕下臺也不容易,就想著挑撥老婆和他生氣,看火燒后院。別上他們的當,你該怎么干就怎么干!”
不幾天,學校辦公室門口又有一封八人連署的匿名恐嚇信,聲言要時雙印某月某日交出3000塊錢,放在學校大桑樹底下。不然,從縣告到中央,非把你攆下臺不可。后來聽說,信還是從贊皇縣打印的呢。
時雙印將信一撕兩半,還是自語,“很正常,無所謂。”
那天,鄉政府欲在洪川村開種板栗現場會。早晨人們發現村辦公室院墻上,有人連夜貼出七張大字報,言辭激烈,直陳村事民情,煽風點火,逼時雙印下臺。
時雙印知道此事后,嘴角笑笑,沒說什么,依然按部就班準備現場會有關事宜。
而他并未意識到,真槍實彈的威脅此時正在逼近。那天早晨一開街門,唉喲,不好,門前地栽種的400根核桃樹秧一夜間全部被人偷刨走了!看著一個個竊后殘留的樹坑,他欲哭無淚。那是在全縣尚無核桃樹苗時,時雙印通過贊皇林業局苗圃提供接穗,技術員幫助嫁接,千辛萬苦培育成的寶貝疙瘩啊,一根樹秧12元呢。看著看著,一陣心疼,眼前發黑,頹然地坐在臺階上。
晴天霹靂!不是心疼那幾百根樹秧,近五千元的家產,而是他為群眾辦事的一腔熱情,一片苦心,咋就不被人理解呢!時雙印呀時雙印,你怎就這樣命運多舛!
他自信不是無用之輩。當年一心想著從軍夢,從學校來到內蒙古軍營,從戰士干到文書,連隊的黑板報都是他一人編寫的呢。沒趕上提干,就連轉業安排工作也不順利,如果遲離開軍營一天,就轉業到大慶油田了。回到地方,又恰遇上級有指令,這批兵不安排工作,統統回原籍勞動。但他逞強好勝,不只身闖蕩世界,就在村里干個樣子。然而,命運捉弄人,想干點事情咋就這么難?
夜里,思前想后心煩亂,翻來覆去睡不著。初夏的半彎月,掛在山村的天空,也照射著一個有心人的眼睛,攪擾得好煩好煩。在部隊,睡不著首長就叫數數字,而這著管用的法法兒現在也不靈了。想著想著,心里難受,忍不住抽噎起來,淚水唰唰流著,沾濕枕頭。
男兒有淚不輕彈。多少年后說到傷心處,時雙印仍禁不住哽咽,眼圈紅紅的。
俠骨柔腸,我不知該怎么安慰他。
睡在身旁的妻子察覺了,問他,“咋,沒睡著?”
“嗯。”
“想事哩?”
時雙印不做聲了。
胡翠花也沒了睡意。
時雙印和胡翠花可謂患難夫妻。結婚前,他曾發誓讓她過上好光景,一直未如愿,他很愧疚,說你可跟我受苦了。而他何嘗不是為這個家庭費盡心血呢。她原先在孔氏、里沙窯、甘川溝學校教書,他在家又當爹又當媽,孩子大人家里家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令她工作安心。里沙窯是個單人校,離鄉政府所在地丁峪30里河灘路,每月他都要從那里的糧站領上供應糧,沿途過幾十條大河小溪,擔到學校,不知受過多少苦累。從家到學校,走近路,經甘川溝、刀把口、三教河,二十多里全是崎嶇難行的山道,沿途森林茂密,常有野獸出沒。每次返校,他都親自送她……他是個硬漢,而硬漢也有柔情似水,兒女情長的時候。
翠花覺得,漢子現在正走在心靈的低谷,應該給他力量,給他支持。
她說,“男子漢大丈夫,遇到點挫折就把你難倒了?干什么事會一帆風順?你退縮了,正合那些不想讓你干的人的心愿呢。人家出點難題,你就愁眉不展,這不是強人的性格。”
“誰在搗鬼,我清清楚楚。”
“想也別想誰干的,你自己干好就行。”
妻子的話是開心鑰匙,一米七五的漢子時雙印倔強地站立了起來。他告誡自己,“理通天下,事在人為。干到底,干個樣子!”
黨支部會上,時雙印聲色俱厲,一言九鼎,“現在是洪川治窮致富的關鍵戰役,黨員必須起模范帶頭作用。栽種板栗,有些群眾不愿干,黨員先干。一個黨員包一片(3-5畝),交20塊押金,栽上樹,押金退回。是好漢,是孬種,戰場上見!”
洪川村的黨員是好樣的。翟保義、田樹魁等14個共產黨員沖在最前面。
老支書時雙成,系因海河泛濫逃荒討飯而來的寧晉人后代,對這塊土地有感情,對第二故鄉脫貧有責任擔當。他說,“雙印,干吧。方向對,我堅決支持你!”
胡翠花那年做了膽結石手術,已調回故鄉任教。洪川學校五個年級,一個老師,十幾門課的教務常使她應接不暇。回家來做飯、洗衣,一應家務忙得團團轉。每天,她都會早早起床,為丈夫準備好中午的干糧和開水,目送他出門去西垴,而后再去學校。晚上,批改完學生作業,做完家務,又急切地等盼他平安歸來。
義務工和黨員包片,在西垴山雙軌運行。時雙印除了完成同黨員一樣繁重的任務,還多了兩項職責:分片丈量和檢查驗收。走下西垴,往往月上段嶺。
其實,群眾覺悟行動也參差不齊。只要帶頭者率先垂范,或榜樣力量,或從眾心理,或道德驅使,眾人也會一擁而上。真正醒悟自覺,農民看的是實際,要的是實惠。而這個進程猶如一場馬拉松長跑,需要時間和力量的積累,直到高潮和最后沖刺。
1996年,太行山外,滾蕩著打工潮、辦企業熱,晉冀公路線、石太鐵路線,滿是流動的農民大軍。而在洪川,一群難民的后代正在不合時宜地啃一塊頑山硬骨頭,為開劈前所未有的新路勇敢探索。
西垴山是個典型的荒垣。2500畝荒地上,亂石嶙峋,灌木叢生。遍地的風化石表皮是土,下面是石頭。一镢頭刨下去,只成個白點。有的地方镢頭刨不動,必須用炸藥爆破,一炮炸一個穴洞。填土也困難,沒有土,需砍掉灌木,搬走石頭,從灌木根下、石頭縫里去找。刨坑、割草、搬石頭,時雙印們手上磨起的血泡,破了圓,圓了破,镢頭把上滿是斑斑血跡。夏天太陽升得早,一上山,眾人便脫掉衣裳,赤膊條條,只穿個褲頭,整地、壘堾、刨穴,不屑多大功夫,豆大的汗珠就在身上直滾。隨身攜帶的塑料大油壺,足以裝盛10斤白開水,一天將這多水灌進肚里,尚不解口渴。時雙印人高力氣大,樁樁活兒干在前頭。中午休息,眾人顧不得擦去滿臉的泥水汗滴,解開干糧袋便狼吞虎咽起來。苦重,體力消耗大,一口氣就能干掉三五個饅頭。吃完,抹抹嘴,接著干活。
植樹時節,老漢婦女栽秧,男人從村里的河溝擔水。從村里到西垴,本有一條上山路,十幾里長,來回走一趟得大半天時間。為省時間多擔水,人們便就近從懸崖上攀登。那是怎樣的路啊,60度的斜坡,120米高程,彎彎曲曲三里蚰蜒小道,僅飛崖走壁處就有300米之多,有的地方直上直下幾乎成直角,莫說擔水,看看都眩暈。時雙印一馬當先,只身揮镢先在懸崖上開一條險路出來。人擔水在這路上走,扁擔水桶必須成斜飛之勢,一不小心,水桶便磕到了石壁。矮個子干脆將水桶擔在扁擔兩頭,用雙手抓住前行。路上不斷遭遇陡立的坎,直立的崖壁上,一個個淺淺的腳坑,需左右腳安排好順序方能登臨,邁錯一步就會摔跤跌倒,人仰水流。擔一趟水三四個小時,渾身汗水便濕透了衣衫。有些體弱者,擔到山頂就虛脫暈倒了。面對艱險,干部黨員帶頭,一天四趟,完不成任務不下山。夜晚回家,渾身像散了架,一句話也都不想說。西垴山上,擔水的人們一字兒排開,斗直蛇行,從山腳到山頂,成為洪川一道亮麗風景。常有贊皇人路過,看見了,便嘖嘖稱贊:“洪川人要上天呀!”
攥緊來一個拳頭
洪川村中間,一條大河溝將全村分做河東、河西兩部分。1996年8月,西垴山整地栽樹正搞得火熱,一場暴雨,山洪塌方般傾瀉而下,傾刻間便吞噬到沿岸農戶門前。時雙印冒著暴雨組織搶險,作為黨支部書記,他得事事關心,處處運籌,不允許有半點閃失。有個80歲老漢,洪水沖到家門口了,仍不愿離開。時雙印心里著急,親自帶幾個年輕后生沖進院里,摘下門板,抬上老漢就走。洪水退后,漫溢于村莊的水跡河蹤猶存,遍地枯枝爛石沙礫殘禾,一片狼藉。
時雙印來去西垴,每過此地都感慨萬分。從立村到如今多少代了,這條河一直為非作歹,得不到治理。自己執掌村里大權,能不能給鄉親們辦這件事呢?治理河溝,辦前人辦不成的事,當然可以提高自己的威信,站穩腳跟,對以后工作有利;但底子薄,力量弱,暫時不治理,可以集中精力整地,實現板栗富村的宏愿。那么,兩者之間有矛盾嗎?翻來覆去想,他終于明白了,當前治理西垴山,首要問題是人心歸向。有人看不長遠,因而缺乏信心。而治理河道,也是保護沿河兩岸群眾生命財產的當務之急。弄好了,可以短期見效,不是能讓群眾看到黨支部為民辦事的決心,增強凝聚力嗎,對于實現長遠規劃不更有利?細節決定成敗,關鍵是要協調好,組織好,兩不耽誤,兩全齊美。
主意已定,與翟保義商量,時雙印親自測量規劃,在村中河溝修筑護村大壩。村里統一放炮炸石,固定工匠壘砌,群眾出義務工搬運石頭、清理河道,在不影響西垴山整地栽樹的前提下,用一年時間,五十多米石壩終于完工。兩年后,洪水又將大壩沖毀,時雙印沒灰心,重新組織,再度修復,還在河溝間自行設計建造了一座鐵橋,上面鐫刻“一九九八”字樣,以資紀念。一橋連起兩莊,也連起了舉村人心。
時雙印由此想到,調動群眾積極性,必須把長遠利益和短期效益結合起來。洪川村牧坡廣闊,養羊是傳統產業,他便號召支持群眾發展養羊業。1998年時,全村羊存欄已達到一千二百多只,人均四只。而隨著板栗面積擴大,牧坡減少,新栽板栗又怕羊啃吃,時雙印便考慮替代產業。外出時,他特意考察了鹿茸市場,發現潛力很大,擔心群眾不接受,便想自己先試養,積累經驗,而后推廣。1999年,時雙印從長春雙陽第一鹿業服務部買回20頭梅花鹿。翌年即出售一萬余元鹿茸,還生下兩只小鹿。本想三年收回投資,再將養殖方法、經驗教給群眾,卻不料遭遇鹿茸市場萎縮,價格一路下跌,只得放棄。時雙印由此覺出市場這只無形手的份量了,但他不甘心,總思謀著與市場對接,在養殖業上另謀出路……
事無巨細都連著民心。尤其農村,家長里短,雞毛蒜皮,一枝一葉總關情。那年政策允許農村人口上養老保險,時雙印建議,村委會決定,賣掉一坡楊樹,給全村每人上了50元養老保險。以后連續幾年,又上意外風險保險。事不大,反響不小。
洪川村貧窮而偏僻,男人找個媳婦很困難。但凡找到個媳婦,一家人便視若珍寶,百般愛撫,百事順從。有些女人被寵慣壞了,動不動就罵老人,吵家庭,弄得雞犬不寧。一天晚上時雙印剛從西垴回來,申懷棠婆婆一顫一顫地找上門來,見了面,渾身哆嗦著說不出話。時雙印問明是挨了媳婦罵,罵的話很難聽,老人氣不過,連晚飯都吃不下去。申懷棠是胡翠花的姑表姊妹,他便決定從她開刀,殺殺這些人的威風。
時雙印一進門,見申懷棠還在不依不饒地罵,生氣了,大聲說她丈夫,“你到她家,叫上她爹名字好好罵,出了事我負責!”那人不敢。時雙印指著那女人,厲聲呵斥,“申懷棠,你怎么這樣不講理,!若再這樣,從今往后,大小事你不要來找我!”說罷,起身便走。出去就在大喇叭廣播,指名道姓批評申懷棠,“你養活孩們干甚哩,還不是為了防老養老?你不孝順老人,你的孩子長大了,看樣學樣,會孝順你嗎?”第二天早晨,時雙印一開街門,申懷棠早在外面等著,見面就承認,“我錯了。”時雙印說,“人還能不犯錯?知道錯了,以后就好好孝敬老人。”
“我給洪川村人保證了,哪個老人受媳婦虐待,找我時雙印來!一個支部書記,沒有這點擔當,怎么讓大家信任?”時雙印這樣明言。
1998年,洪川人終于在西垴修成800畝條田,全村八十多個勞力,總共投工四萬余個,其中義務工二萬個。隨修隨栽,四萬余株板栗樹綠油油地,人見人愛。最先栽植的已開始掛果,有了收入。
時雙印覺察出人心在慢慢回暖,擁護種植板栗的人越來越多。會計曹嘉峰告訴他,開出遷移證那些人又想往回遷呀!那個帶頭發難的外來戶見了時雙印有點不好意思,總想搭訕著說話,他也不計較,照舊和他說說笑笑。甚至連他當初懷疑寫匿名信、寫大字報的那幾個人,相互間也開始埋怨,紛紛向他稟報,某某策動告你來。他卻只笑笑,不屑理會。
“咱當干部,有責任引導和教育群眾。與人爭執甚至爭吵,都是為了村里的大事,個人之間沒有仇怨。爭吵過后,你不給我說話,我主動給你說;你有事,我主動幫助。”時雙印就是這樣心胸豁亮,與人為善。
他考慮的是接下來的步伐。西垴山治理了,其他小溝小坡尚為閑散土地。其時,隨著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普及,減輕農民負擔,興農富民,中央已明令禁止使用義務工。剩余土地還治不治理,怎么治理?琢磨再三,他想到了拍賣荒山,分戶治理。
早在策劃開發西垴山時,沒錢沒人,他曾想到承包治理,無奈人們對栽種板栗顧慮重重,無人響應。如今多數人認識了長遠利益,拍賣荒山、分戶治理或許水到渠成了。
拍賣會場設在學校課堂,黑板上寫出荒坡荒地的拍賣標的:每畝最低價80元。
在座的競拍者,包白手巾的,光頭的,急燥的,文靜的,抽煙的,咳嗽的,此時都聚精會神,看著黑板沉思。面前放一塊瓦片,各人需在上面寫出自己的報價。
翟保義一聲發令:報價開始。沙沙沙,刷刷刷。一陣忙亂后,瓦片齊刷刷扣在各個競拍者面前的桌子上。
曹嘉峰逐一揭曉,大聲報價:100元,125元,1000元……
奇跡出現了,東角洼居然拍到2000元!
時海兵最終以最高價取得了這塊五畝荒地的經營權。
退休工人馮抓周,見村里拍賣荒山,心里癢癢,想著回村買一塊地栽種板栗。拍賣時,他看中了西洼,那片土地村里標價每畝100元,他吐口出300元。“我全包了,行不行?”惟恐眾人不允,忙給在場競拍人一一散石林煙,又低三下四說好話,虔誠心終于打動了眾人。看在鄉親份上,大家說,讓給你,我們棄權!馮抓周在西洼干了五年,砍掉洋槐樹,整成條田,栽上板栗。80歲時回縣城居住時,又將一洼地的板栗樹以7000元轉讓了出去。
洪川村拍賣荒山先后搞過四次,一次比一次精彩。除西垴山外,東角洼、西坡、頭道溝、陽坡,共一千二百多畝,取得經營權的七十多戶農民,全都用這種辦法種上了板栗,計六萬株。
有了這個成功實踐,后來,西垴山集體栽植的800畝共四萬株板栗樹,也按人口分樹到戶,全村每人平均分得150株,實行分戶管理,收入歸已。
中篇:攻關
石頭、草皮及其它
西垴山注定是洪川致富的生命門。一道道難題,一個個坎,考驗意志,也考驗智慧。
海拔高,風大流急。正遇天旱,雨水奇缺,風化的沙巖土不保墑,1992年修的150畝條田栽植的板栗苗,第二年春天枯死大半。種植板栗本是件新事,是闖關,不可能一帆風順,失敗是成功之母嘛!然而,事有曲折,再一再二之后,有的人又撿拾起已經丟棄的“懷疑論”了。
時雙印扛著镢頭正要上山,被“山放羊”攔住,一句話丟過去,令人頭皮發冷,“時雙印,你給句準話,洪川種板栗到底占不占(行不行)?”
還沒等時雙印反應過來,幾個人也圍了來,七嘴八舌:
“說不定咱這里就不適合種板栗。”
“窮山惡水,生就的窮命!”
“命里有五升,不用起五更。命里沒五升,累斷腳后跟。老輩都這樣過來了,咱們瞎折騰什么!”
時雙印心事重重向山上走去。那一天,上山的人稀稀落落,沒有了往日的熱鬧景象。
晚上回來他在大喇叭上喊話,“洪川能栽種板栗是經過專家論證的,不需要懷疑。死苗,或許是咱們方法不對,或許是功夫不到。干革命沒有筆直的道路可走,改變貧窮面貌,也必須付出千百倍努力!有些苗能活下來,說明板栗富村這條路走對了。板栗苗不全,咱就補栽。一年不行,二年。二年不行,三年。有朝一日,總能栽活栽滿。咱們不能半途而廢呀!”他號召所有勞力,明天繼續上山補栽板栗苗,繼續整地。
又是講道理,又是鼓干勁,但響應者寥寥。第二天,他頭一個來到西垴,割掉圪針,生起火來,刨好壕渠,等來等去,始終再沒人到來。
就這樣干了一天。第三天,還是他孤軍作戰。
兩天來,時雙印心亂如麻,琢磨最多的是群眾積極性問題。眾人對種植板栗有疑慮,歸根到底還是個現實考量。看來,光動員群眾出力苦干還不行,還必須開動腦筋,攻克科學難關,解決苗木成活、結果豐收的難題。
“干事業,總會有不同意見,也會有人反對。天下人,都當好人不可能,不客觀。都當賴人,社會就不發展了。我總結一條,當支部書記,如果都是老順民,沒有人監督,那你可能就要犯錯誤呀。村里必須有幾個圪渣人,每天瞅你毛病,這對干部很有好處呢!”
我聽出,時雙印說得是四個字:群眾監督。而在干部,一要敢于面對,二要勇于反思。譬如,群眾對板栗苗枯死的疑慮。
從西垴回來,遇見他的大舅哥胡占魁。大概出于親戚間的同情心,見面就說,“你當書記,光你一個人干就占(行)哩?”
時雙印倔犟地,“愚公移山,挖山不止。能干多少是多少。”
第四天,胡占魁上山了。第五天,田書魁等幾個黨員來了,說,“光讓書記干,黨員看,不像話!他也是為洪川好,有困難,咱們共同扛著,共同解決。”
隨后,群眾也都陸續上山了,七嘴八舌,“看來時雙印是鐵了心啦!”“人家也是為咱老百姓好啊!”“跟著干吧!”
看著眼前的景象,時雙印的眼眶熱熱地。還是通情達理的群眾多啊!現在的關鍵是干部要破解難題,引導大伙走出一條成功的路來。
其實,動腦筋肯鉆研也是時雙印的長項。為找到死苗的原因,他查資料,問專家,總結種莊稼經驗,栽種板栗的成功路子終于找到了。
他向郭三牛請教。
郭三牛不愧為專家,問他,“是雨天栽的吧?”
“嗯。”
“這不行。板栗喜歡潮濕土壤,但又怕雨澇,雨量過多,土壤長期積水,極易影響根系尤其是菌根的生長。春季的土壤溫度濕度最適合板栗苗生長,一定要在雨季到來以前栽。或者,秋末冬初。”
按照郭三牛的指導,他們做了時間調整,春天集中栽種,一到雨季便開始整地。這一來,無論補栽的新栽的,成活率果然都大大提高了。
從種植資料獲知,土壤涵養水分是抗旱保墑的關鍵。時雙印想到了旱地的地膜覆蓋,既然高寒地區種玉茭種疏菜可以覆蓋地膜,既提溫又蓄水,栽板栗何不如此?于是,先行試驗,栽板栗苗時先澆水,再覆蓋以塑料薄膜,而后在邊上苫土。一行行,一片片,酷似白色河流。那年又遇干旱,由于地膜覆蓋的佑護,板栗躲過了干旱,奇跡般活了下來。
借鑒地膜覆蓋技術,時雙印想到了滿山遍野的紅石板,村民自古用它蓋房壘墻,不怕日曬風吹;如果用來保護板栗的根部,不是同樣可以遮風擋太陽嗎?于是教大伙撿拾石片石塊,將板栗苗根底擺得嚴嚴實實,果然板栗苗多了一個保護層,任它風大日頭紅,苗根底的土壤水分也不會蒸發。
還有山坡上的草皮,過去常有人揭下來移往別地種植,叫栽草。如果把它反扣在板栗樹跟底,不是既可減少水分蒸發,又能涵養土壤水分嗎?一試,一個抗旱保板栗的新舉措又獲得成功。
二月里,寒風還在山上肆虐,大地已一片春光。時雙印、翟保義研究決定,在西垴山修個水池,以存蓄山上的雨水,天旱栽苗,也可以保證有水可澆呀!跟眾人一說,都同意。大冷天,個個漢子脫掉衣衫,光著膀子,開石運石,壘石砌漿。等到雨季來臨,西垴山頂一個150立方的水池已然完工。平時積集地表淺層潛流水,一下大雨,山坡上的雨水都流到了水池里。
功夫不負有心人,也不負天時地利人和,1993年整修的200畝條田,板栗苗成活率竟然達到百分之八十五,補栽的秧苗也大多成活。
說到這里,時雙印感慨萬千,“新時期的村干部,光帶頭苦干不行,還必須動腦筋,學科學。不成為專業內行,怎么解決致富路上的實際問題,群眾怎能跟你走!”
“跑”出來的智慧
洪川村實在太窮了。學大寨那么多年,在村前由全鄉(公社)修了個大水庫,當時為防洪抗旱,現在有人在養魚,算是僅有的一點現代設施。后來改革開放,村干部確曾絞盡腦汁尋找致富門路,整修土地,發展畜牧,搞小雜糧特種種植,但也只是原地踏步,維持個溫飽。人有糧吃沒錢花,村財務賬上為零存款。
開始栽板栗,秧苗由鄉里提供。后來板栗富鄉的行動凋零,原先一起種板栗的10個村退卻了,只剩下洪川村八畝地里一株苗,也再未得到鄉里的秧苗扶持。村里無錢無力購買板栗苗怎么辦?時雙印又因此事犯愁了。
“老伴對我相當體貼支持。”時雙印不只一次對我說。
這一次,胡翠花將一萬五千元錢放在他面前。
“先拿上這些錢去買板栗苗吧,不要誤了栽秧季節。以后板栗有了收入,再還也行。”
時雙印非常感激。他知道,自己當時只有一年三百塊錢的職務津貼,兒女念初中,全家日常開銷,全靠老伴一月幾百元的工資支撐啊!
“咱家再苦,也要支持你把事業干成。”胡翠花是山西省教育戰線勞動模范,孰重孰輕自然能拿捏得好。
時雙印暗地算了算,買秧苗,路途花銷,一萬五可能不夠,就又賣掉和三弟伙養著的兩頭牛。懷揣一沓子鈔票,還有那個遙不可及的富村夢想,時雙印踏上赴山東泰安的路程。
那些年頭,社會上時新“跑步(部)前(錢)進”。反正是國家那些專項資金,投到那里都一樣,誰先爭取到手,誰就有使用權。有了這個潛規則,腦筋靈便者便萬箭齊發,千方百計跑國家部委要錢。各省的駐京辦事處也迅速成立。明眼人知道其中的訣竅,平頭百姓卻被蒙在鼓里,以為那是國家行為,合情合理。后來事實證明,這里面弊端太多,投資方向不盡合理,還滋生腐敗。
時雙印一介平民,自然進不了“跑部錢進”的隊伍,但他也未守株待兔,平民自有平民的辦法。
1995年的寒冬臘月天,時雙印頂著太行山強烈的朔風寒流,身背干糧,只身赴太原。山那面河北黃北坪人谷志平是山西林業廳廳長的司機,時雙印與其父熟識。拿著引薦信,時雙印找到他,說,“你幫我找找王銀娥吧。”王銀娥時任山西林業廳副廳長,勞動模范出身,心想著惺惺惜惺惺,或許能為村里批點發展板栗資金。
谷志平一聽,楞了,“你一個農村支部書記,找人家副廳長,合適嗎?”怕時雙印失望,又把話轉回來,“這樣吧,咱到太行森林局,看看行不行。”
“你不管領我到哪兒,要下錢就行。”時雙印自有主意。
于是兩人驅車直奔太行森林局,找到局長張云龍。
張局長四十來歲,憨厚樸實的樣子,山西省十大杰出青年之一。聽了時雙印的情況介紹,展開本子一看,“喲”了一聲,“你們是不是昔陽發展板栗那個村,洪川?”
時雙印說,“是。”
“你是不是叫時雙印?”
“是。”
洪川村荒山種板栗已然四載,張云龍早有所聞,心里有數。他稱贊,“你們板栗發展得不錯嘛,我支持!給你們兩萬元扶持資金,行不行?”
時雙印自然歡喜。他沒想到,首次出馬,事情竟如此順利。然而他高興得有點早。
兩萬元扶持資金下達到晉中地區林業局時,時雙印并不知道。等他得到消息,這一筆專用資金已打在昔陽縣林業局賬上,七挪八留,層層克扣,只剩下了區區一萬元。
時雙印到林業局要錢,有關人員支支吾吾,推脫拒絕。不甘心,再去,又空手而歸。三去,四去,都無結果。
大概縣里資金太匱乏,好不容易上邊給點錢,還準備別的用處呢。
時雙印不死心,自己吃苦受累爭取到的專項資金被截留挪用,老大不高興呢。自己也是為了村里老百姓,為了洪川村脫貧致富,領導怎么就不能體諒一個基層干部的心情!想到這里,逃荒者遺傳基因凝聚成的楞勁狠勁占了上風,他決心跟蹤到底,非拿回來不可。
六進縣城要款,已是翌年10月。秋風颯颯,春天播種的莊稼又該收割了。
話到此處,時雙印對層層剝皮、事事扯皮的機關作風頗有微辭。他說,“中央三令五申重視發展農業,惠民政策好,可一到下邊就變味了。口口聲聲面向基層,怎么到具體問題就不兌現了呢?”
可以預料的是,這次到林業局,又是無功而返。
走出林業局大門,已近中午時分。時雙印心里像堵著塊石頭,悶悶不快。這次進城,他還想把全村的養老保險辦理了,看著時候不早,便安排同去的會計、出納先吃飯,“我去去就來。”
返回時,兩人已吃完飯,給他買了一盤餃子,等著。時雙印一見生氣了,問多少錢?
“六塊。”
“六塊?一碗面才一塊半,三碗才四塊半。你們一頓就把一天的出差費用都花光了。”
曹嘉峰說,“好個書記哩,你這樣辛苦為大家辦事,吃碗餃子,框外了?”
時雙印這才解釋,“咱們村窮,自家沒有,要點錢也這么難,還敢大手大腳花?一分錢要分成兩瓣,還怕大事辦不了呢!”
時雙印就是這樣窮漢過光景,生怕多花村里一分錢。以前幾次進城催款,吃的都是一碗面,都在縣城做事的同學家借宿。
時雙印吃完拉面,主意已定。一等縣政府上班,他就徑直推開當時分管農業的縣委劉副書記辦公室的門。
劉副書記年輕精干,也很親民。聽完時雙印的訴說,頗為同情,“基層干部自主創業不容易,爭取點資金很困難,怎么能隨便克扣呢!”
說完,拿起桌上的電話,要通林業局領導。
時雙印終于拿到了遲到的一萬元板栗專項扶持資金。另一萬元,他知道其中的蹊蹺,明知要不回來,就索性沒有提及。
那天夜晚,拿到錢的時雙印心里并不平靜,思前想后,實在高興不起來。闖蕩是一種身心歷練,一筆人生財富。東奔西跑,風餐露宿,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神州的跑資金搶項目熱,令他心旌搖曳,熱血沸騰,致富山村更有了緊迫感;而辦事艱難,現實怪戾,又令他對所走的道路有了新思考。依靠別人,是抱了只喜鵲回來。光聽喳喳叫,不見收獲。立足自已,則是養了只母雞,有付出,更多是回報。拼錢財,猶如一張大餅,吃一塊少一塊;拼科技,則像一團發面,柔搓拿捏,千變萬化,乾坤無限。
自力自強加科學創新,時雙印把加法做成了乘法。
科學穿越時間
郭三牛從山那面傳遞來信息:贊皇縣要舉辦栽種板栗培訓班,問時雙印參加不參加。時雙印自然心馳神往。稍做安排,便趕赴贊皇縣城。
贊皇與昔陽,分屬冀晉兩省,卻山水相連,中間僅隔著一條省際邊界,歷史上就有商賈往來人際交流的傳統。抗日戰爭期間,晉東冀西同屬晉冀魯豫邊區太行區,軍民并肩浴血奮戰,兩地群眾唇齒相依。洪川村雞鳴兩省兩縣,是連接晉冀的血肉紐帶。因為距贊皇較近的緣故,大概也有血脈源淵的因素,洪川人往返贊皇比昔陽更勤。
時雙印其實對贊皇林業局很熟悉。以往到贊皇城買東西,有事沒事常好到那里坐坐,說說話。這次又有郭三牛的專門介紹,順利地進入了林業局在巖康苗圃基地舉辦的培訓班。
巖康基地儼然一幅綠色畫圖。山坡一叢叢林木,田間一畦畦疏菜,都是實驗場地;一個個優良品種,一項項先進工藝,不時從這里誕生。時雙印如魚得水,白天聽專家講課,在苗圃里奔走實習,夜晚便在電燈光下學習資料,摘抄筆記,常常深夜了還不肯就寢。這次培訓課題集中,果木嫁接。短短三天,時雙印滿載而歸。
洪川村科學種植板栗從育苗開始。
接受供苗——出錢買苗——自主育苗:三部曲走出自主創新意識,走出一條積極引進適地推廣的科技興村之路。
板栗育苗技術古已有之。《齊民要術》記載,“栗初出殼,即于屋里埋著濕土中。埋必須深,勿令凍徹。若路遠者,以韋囊盛之。停二日以上,及見日者,則不復生矣。至春二月,悉芽生,出而種之。”
開始,時雙印們從山東購買板栗種子。漸漸地,試探著自己選種。秋天,板栗成熟時節,從生長健壯、豐產優質的板栗樹上選摘好種子后,7-10天內進行濕沙貯存,保持2-4攝氏度低溫,一為保持種子水分,二為在濕沙和低溫條件下,打破種子的休眠。選擇地勢高、排水好、背風陰涼的地方挖溝,先在溝底沙層上擺放一層種子,而后蓋一層濕沙。如此累積至地面15-20厘米為止。放種子同時,溝內中央每隔一米豎立直徑15厘米的秸稈或草把,以利通氣。放好種子后,用沙土填平,并在上面培土成壟,以防雨水滲入,種子霉爛。
頭年采摘貯存,第二年春暖花開時節,將種子播入土中,與種桃樹、杏樹一般。是為實生苗。
這樣種了幾年,他們漸漸發現,這樣的實生苗繁殖雖方法簡單直接,成本也低,但結下的果實盡是毛栗,個頭不大,結果遲,單株間有好有賴,還分大小年,因而總體產量不高。更重要的是,從栽種到盛果期需要24年時間。一來二去,人們對它興趣逐漸淡漠了。
時雙印早就想改變這種狀況,苦于無法。從贊皇培訓班學習歸來,決心引進嫁接技術。
所謂嫁接,是將一棵植株一部分和另一棵植株的一部分結合起來,生長在一起,形成一個整體植株。嫁接有生長優勢。嫁接后的植株,根系比自生根成倍增長,相同面積吸收氮、鉀、磷等養分就多。兩個植株結合,能增加對各自病蟲害的抗御能力。而且開花結實提前,莖粗葉大,產量提高四成以上。
按照學到的嫁接技術,時雙印用已掛果的板栗樹做砧木,接穗就從頭年冬天修剪下的枝條中選取。接穗第二年春天才用,必須先蠟封保存,以保護水分。在供銷社買幾把蠟燭,放鍋里加熱,待到300度時便融化。此時,看鍋里冒煙了,用小木棍挾著接穗在化開的蠟湯里蘸一下,接穗便全部被蠟封。蘸蠟是個技術性極高的活兒,蘸的速度要快,溫度越高,接穗的蠟層越薄,越燙不了。冷卻后,用塑料袋裝好,放在潮濕的地窖里保存。嫁接時,蠟封部分不動。
四五月間,滿山遍野的桃杏花開了,正是嫁接板栗的大好時機。而時雙印知道,從砧木樹液流動到接穗萌芽前都可以嫁接。將砧木的一側劈開,把一端削成舌狀的接穗插入,使兩者密接,然后包扎好。也有采取皮下接的辦法。嫁接成活后,剪掉砧木接口以上部分,砧木長成嫁接樹的根系,接穗生長成樹冠。
跟隨時雙印來到村外的山上。正是嫁接板栗的季節,中午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耀,勞作了一上午的人們已經回家,將靜謐留給滿坡的板栗樹,隨著春風搖曳身肢。那些板栗樹顯然嫁接過了,下面粗壯的樹干上,細長枝條組成的樹冠有點單薄,卻蓬勃生長,生機盎然。湊近來看,樹干中央原先的老枝已然剪掉,光禿禿的截留處纏裹著塑料布。上面的細枝嫩葉昂首向天,頗有雛鳳先于老鳳聲的意境。
嫁接樹的四圍老枝用一條條細繩拉扯到地面,頗像耍馬戲時豎立高桿。這是為擴冠采取的拉枝整形措施,樹冠擴大了,吸收陽光和養分就多。
時雙印默默無語,靜心欣賞眼前的成果。此時無聲勝有聲。
板栗樹嫁接后,第二年就結了果,比實生樹大大提前,而且果實大,分量重,也基本消除了大小年之分。
而我看到的是現在版的板栗園。從最先的嘗試到后來的發展,中間還有個重要環節——引進優良接穗。
2000年,由郭三牛引薦,時雙印來到河北省寬城縣考察。這個縣種植的“大板紅”新品種,果實個頭大,產量高,品相好,更重要是生長快,進入盛果期只需要11年。時雙印非常高興,心想著如能引進大板紅接穗,嫁接成功,那將是怎樣一個板栗大豐收的景象啊!
“大板紅”栗原名大板49,由河北寬城縣大板村實生單株中選出。時雙印從那里引進接穗,在初創時期的800畝板栗地里實行高枝換枝嫁接,剪掉原來的枝,全部換成了“大板紅”優種。愛動腦筋的時雙印,經常到板栗地里對比觀察,他發現,嫁接“大板紅”的樹,樹冠圓頭形,樹枝張開,分枝角度小,結果的母枝發芽率為78%,新梢結果枝占38.5%,平均接果母枝再生結果枝2.8個,結果母枝平均結果也大大超過一般樹。怪不得結果早,結果多,盛果期長呢!
六年后,第一批嫁接樹開始結板栗。2011年,二次嫁接的板栗進入盛果期。人們登上西垴山一看,800畝板栗田里,一棵挨一棵的板栗樹掛滿毛茸茸的果實,山頂山坡到處是對科學的贊禮。據測算,嫁接大板紅后,僅提前結果、優質高產的優勢,五年可凈增板栗16萬斤,增收102萬元。
乘勝推進,時雙印又引進“東靈明珠107”、“贊皇短枝108”、“北京8號”、“泰安早熟”等優良品種,獲得成功。
從改良嫁接到高枝換枝嫁接,盛果期從25年縮短到11年,時間穿越實現著價值提升,原先一棵只結不成氣小毛栗的板栗樹,而今一年可以向人們提供40多斤優質商品果。
“理通天下,事在人為。”時雙印又說到那句至理名言。我想,那是一個探索者對科學精神的深層次闡述。
自學果林種植管理也成就了自己。2008年,時雙印被評為晉中市十大科技帶頭人。2009年,獲得山西省科技奉獻獎,洪川村被評為山西省農業科普示范基地。2013年,被中國科協、國家財政部評為全國科普惠農興村計劃先進村科普帶頭人,獲得獎金五萬元。
昔日的難民村,在實干和科學的時代氛圍中迅速變化。如今在洪川,從村口到村掌轉個圈,一道奇異的山區風光展現在眼前。頭頂,郁郁蔥蔥的原始松柏林任性張弛,風過處,發出陣陣呼嘯。山腰間,滿眼風光的板栗樹綠蔭匝地,一叢叢的核桃樹于古老中充實著厚重。往年林木幼小,時雙印便指導人們在樹木間種玉茭、黃豆,收獲林果,也收獲糧食。如今樹木大了,林間便栽種矮桿作物藥材白芷,林果藥材變成金錢,統統裝進人們的腰包。
下篇:出岫
八顧贊皇一條路
1998年,西垴山傳出兩大喜訊:800畝板栗種植完成,第一批板栗樹結果。
板栗為堅果,成熟時,長有針芒的外殼從樹上跌落碎裂,油光發亮的內核,或三四粒,或六七粒,嘩啦啦滾落地上。人們的任務是撿拾,大小口袋張開,收獲勞動成果。但這樣靠自然跌落,收取速度慢,且果實色澤不鮮亮,品質易掉價,后來聽取三六溝朋友的建議,在發現板栗外殼稍有裂口時,就用長桿子從樹上打下來,連殼帶核裝進口袋,車拉肩扛運回家中后,一家老少圍坐在山丘樣的板栗堆前,加班加點,撥殼取實,手忙腳亂加歡聲笑語,平添山村一道風景。
看著一袋袋板栗放置在院里,人們臉上有了笑容。
“山放羊”從新修的連村橋走過,有人玩笑:“你不是打賭種成板栗要腦袋朝下走嗎?來,走走看看。”
“哼,”“山放羊”把頭一歪,“光看結出板栗來了,誰吃?也不過放爛,到時候倒垃圾吧!”
農村就有這種人,愛提意見,愛發牢騷,愛挑刺。常有理,惹不起。
話音傳到時雙印耳邊,倒很上心,想,說話的人雖是吹涼風,卻在理。其實,他早已聽到過關于板栗出路問題的反映。結下板栗賣不出去,不是廢物是什么?
時雙印開始為板栗的銷售發愁了。夜晚,又常常睡不著。
大地已經退盡了溽熱,秋天的夜空,澄碧而豁亮。
妻子胡翠花也沒睡著。自從回到洪川學校后,身體一直不太好。四個年級(原先的五年級到了朱石鋪),兩個老師,另一個也是病秧秧,最近又坐了月子。洪川栽種板栗出名后,每到整地栽樹時節,縣鄉領導及有關部門經常來檢查了解情況。雙印們都在山上忙乎,來人就在學校落座。端茶倒水熱情招待不能少,有時還兼顧著介紹村里情況。人少事多,虧了什么,也不能虧了孩子。洪川窮,后代的教育不能窮!是不是該讓村里用個代教呢?
“咋,沒睡著?”夜靜心難靜,妻子的一聲問,穿過寂靜傳了過來。
“嗯。”
“想板栗的銷路哩?”
“嗯。”
“不是有個口號嗎,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栽樹。”在丈夫面前,翠花也孩子般乖巧,愛開玩笑,“咱這地方,屈死圪靈憋死蛇,不修條路,誰來買你的板栗?”
時雙印也正盤算著修路呢。然而,修路何其難!洪川距昔陽城一百多里,縣城又沒有板栗銷售市場。離贊皇倒近,19里,那里有銷售市場,卻偏又不在一個行政轄區。千難萬難,難壞了山村帶頭人。
想來想去,他決定到贊皇走一遭。憑著他對贊皇常來常往、人熟地熟的優勢,憑著給群眾辦事的一片公心,或許可以打動那里的領導。
從洪川到贊皇,山路彎曲蛇行,羊腸小道盤旋直下,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行走這條古道,時雙印思緒萬千。這條路,有過古代商賈的斑駁車轍,有過先輩逃荒的蹣跚足跡,有過鄉親生路難尋折返原籍的無奈嘆息。近幾年,為了板栗富村,他也曾多少次往返迂回,甩給山路多少汗水和思考。而今,為著板栗的出路而改變腳下的小路,是時勢的召喚,民眾的期盼,再難再苦,他也要勇往直前。
時雙印腳力好,兩個多小時便到達王家坪,轉乘公交車到贊皇縣城。
贊皇縣縣長正在開會。按當前的權力分配格局,縣長專抓經濟工作,招商引資上項目,GDP,縣級財政,都是上級年年考核的內容,拼盡全力也難免挨板子。時雙印在樓道里直等到散會,看見縣長從會議室出來,趕忙迎上去。
贊皇縣縣長譚振英,四十多歲,果斷利索的樣子。見時雙印,問,“你是哪里的?”
“昔陽洪川村支部書記時雙印。”
“啊,山西的。找我有什么事?”
“我們村近幾年栽板栗,結果了,需要銷售,想請您幫忙修條通往河北的公路。”時雙印實話實說。
譚縣長撲嗤笑了,“你是山西農村支部書記,來找我,要我給你修路?異想天開,找錯門了吧?”
“回去吧,啊?”譚縣長撂下一句話,走了。
時雙印從縣政府出來,徑直走向板栗批發銷售市場。那里是一片火熱購銷場面,各個品種的板栗在交易大棚擺開,貨比三家,一家比一家鮮亮。成交者在過秤結算,各自滿意而去。時雙印越看越興奮,也越羨慕,心想著什么時候洪川板栗才能在這里占一席之地呢?越興奮羨慕,就越下定決心要把修出省公路這件事辦成。他譚縣長大小是個領導,見識廣,河北、山西,還不都是中國的事?這點忙,他不可能不幫。
第二次來到贊皇城,縣長下鄉去了。時雙印在政府大樓等了半天,還好,等到了從小車里走出的譚縣長。
“又是你啊,時雙印。找我,還是說修路的事?”
“譚縣長,我得好好向你匯報匯報。”時雙印預先就想好了策略。
在縣長辦公室,時雙印陳言,“我們洪川雖然歸昔陽縣管,但地處山西河北邊境,離贊皇比昔陽還近呢。從古到今,洪川人買東西大都來贊皇,不少閨女還是贊皇媳婦呢。”
一番話拉近距離,譚振英停下抽煙,看著時雙印,“啊”了一聲。
“我們種板栗還是從河北引進的呢。你們板栗生產發展得這么好,應該幫幫我們窮地方才對呀。再說,路修好了,板栗運出去,對河北市場也有好處。”
時雙印一番話心誠意重,說得譚縣長有些心動。畢竟是共產黨的領導干部,明事理,愛民眾。時雙印又乘機述說他帶領洪川走板栗致富路的艱難,譚縣長顯然被感動了。但他想了想,還是說,“你給我出難題啊,時雙印。不是一個縣,一個省,你叫我怎么撥款修路啊。還是回去找你們昔陽領導,好好說說你的情況。”
回來的路上,時雙印左思右想,找贊皇領導修路沒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事難辦,說明火候還不到,從來好事多磨。
沒多久,時雙印又出現在贊皇縣政府。這次,未見縣官,先遭政府辦人員阻攔。他們說,別麻煩縣領導了,你的事不能辦就是不能辦嘛!時雙印心橫了,“譚縣長還不敢這樣對待我呢,你們……”
而這次見到譚縣長,也未續上下文。譚縣長倒很客氣,給他耐心解釋:“不是我不辦,是不能辦。你想想,我把口袋的錢掏出來給了外縣人,贊皇百姓怎么看我?”
時雙印仔細想了想,譚縣長的確也有難處。但他還是不甘心放棄。
聽到這里,不由被他那種百折不回的精神所感動。“這人就是那樣,對村里群眾有利的事,只要他認準了,九頭老牛也拉不回來。對自己的事,像孩子們的工作,要有這股勁找找領導來,早安排好了。”在場的胡翠花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
我問,“孩子們現在做什么哩?”
“女兒在縣水泥廠工作,企業破產,早下崗了。兒子在縣城開出租車,結婚十幾年,孩子都有了,也沒個正式工作。”胡翠花說,“不過,辦好大家的事比自己重要。我理解他。”
后來,時雙印連續又去了幾次。與那里的工作人員熟悉了,大家很佩服他這種為民辦事的執著精神。有兩次,縣長故意躲著不見,還是他們主動給透露的信息呢。
直到第八次,譚縣長態度變了,不待時雙印說完,他一拍桌子,“哎呀,時書記,你太厲害了。為了老百姓,這么盡心辛苦,我太感動了,真服了你了。中國的農村支部書記都要像你這樣,咱還怕什么!”
譚振英其實是個熱心人,細致人。他說,“我認真盤算過了,修路對贊皇以至河北都有好處。這樣吧,我們出資把公路修到邊界,你們接上修那邊的路。兩縣連手,打通晉冀公路通道,惠及兩省兩縣!”
時雙印自然高興。正想表示感謝呢,譚縣長彎腰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箱子,說:“這是群眾送給我的金絲大棗,80塊錢一斤呢,送給你,回去蒸點棗糕吃!”
2000年,贊皇縣投資80萬元,開始修筑邊境公路。
從贊皇歸來,時雙印一直有個小心眼:譚縣長現在倒是答應了,以后萬一人家調整經濟戰略,半途而廢怎么辦?招標階段,他跟翟保義商量,“咱們承包他三里,保證修好,先發制人,不怕他們變卦!”
這也是很厲害的一招,背水一戰的倒逼策略。
最后的沖刺
在村小學校召開的群眾大會上,時雙印報告了贊皇那面修路的事。他說,“出省公路修好了,咱們的板栗銷售就有希望了。但這是條斷頭路,從村到邊境還有五里路不通。怎么辦?咱們自己修。人家把路都修到家門口了,咱不能自斷財路!”
眾人都贊成,“剩下的咱們干!”
“那還得出義務工啊!”
“出就出。種板栗的義務工都出了,還差這幾個?”
2001年早春,洪川人開始修建出村公路。時雙印親自多次沿途勘察,劃定線路,按人頭分段定任務,上至七十歲老漢,下至十七歲青年,人人參加,個個出力。
大山與洪川人自古相處,只有它為害,人們屈從,倒也相安無事。如今要打破這種平衡,開腸剝肚,在山間開一條生路,山不肯就范,人與山的戰斗不可避免。
時雙印從昔陽大寨氮肥廠買來九汽車化肥,按100:17的比例與玉茭混合,石磨轉動,磨制成炸藥。那時候,蛤蟆石嶺是怎樣熱鬧的場景啊!由時雙印帶隊,組成專門隊伍,迎著料峭春寒赤膊上陣,站上高高的山崖,操鋼釺,揮鐵錘,在堅硬的巖石上,打炮眼,裝炸藥。打炮手在山坡上星羅棋布,猶如戰場上的排兵布陣,一天要放好幾百炮。排炮響過,人們蜂涌而至,用平車清渣,用镢頭開道。轟轟的爆炸聲響徹昔日沉睡的山谷,喧嘩的人聲車聲震蕩著山間古道,就連當年學大寨,這里也未曾有過這樣炮火連天、全民動員的浩大氣場。
老書記時雙成所包的路段在分水嶺上,打開這個口,就能接通河北方面的路。時雙印突發奇想,與老書記商量,打個大洞,放巨量炸藥,劈山開路,加快進度。按照他的設計,那個洞高幾可立身,深幾十米,開鑿和出渣任務都很巨大。時雙印、翟保義、田樹魁一幫干部黨員帶頭,天一明即到工地,搶先鉆進洞里握釺揮錘鑿洞。洞內悶熱黑暗,常常揮汗如雨,汗水與石屑泥土混合,個個猶如晉劇里的大花臉。中午在工地吃點干糧,接著再干。八天后,大洞終于打好,運來1000斤炸藥,全部裝填了進去。
那一次的放炮是罕見的場景。傍晚收工后,人們誰都沒走,躲在背僻安全處觀看。時雙印一一檢查完畢,確定安全后,一聲哨子響,隨著轟轟轟的爆炸聲響,巨大的氣浪排山倒海而來,石礫沙土騰空躍起,遮天蔽日,經久不散。
煙塵尚未落盡,時雙印又到各處巡查。這一炮收獲不小,炸下來很多石頭,幾乎將半座山都掀翻了,清理出來,就能連接河北的公路,真正是一炮定乾坤,振奮人心!等到時雙印滿臉灰塵一身疲憊邁進家門,胡翠花早已做下晚飯等候多時了。
其實像這樣早出晚歸,是時雙印的常態。在這樣的崗位上,這樣的決戰關頭,他不能不舍棄一切,全力以赴。
有一天,時雙印正在打炮眼。雙手靈巧地握著鋼釺,被鐵錘敲打后,鋼釺往上提一提,再繼續敲打。如此反復,手常被震得發麻發酸,以至裂開孩兒嘴一樣的口子。
正打呢,有人氣喘吁吁跑來,邊跑邊喊,“雙印,不好了,不好了,你大哥讓大石頭砸著啦!”
時雙印聽后一驚,放下鋼釺急忙就走。
就在不遠處,大概因放炮震活了山體,一塊巨石陡然從懸崖上滾落下來,在下面扒石頭的時二恒躲閃不及,被砸倒地。待時雙印趕到一看,斗來大一塊石頭壓著他大哥的右小腿,淋漓的鮮血洇紅了身下的土地。
時雙印好一陣心疼。
時雙印大哥時二恒年近花甲,本事不大,勤勞本分,老實人一個。平時,時雙印兄弟對兄嫂特尊重照顧。沒想到,禍害會降臨到他頭上。
眾人趕忙將時二恒抬回村里。時雙印聯系到一輛汽車,連夜輾轉送往縣城的醫院。
照相,包扎,住院。緊接著會診,大夫將時雙印叫到辦公室,極慎重地告訴他,“傷得太厲害了,就我們現在的醫療技術手段,必須截肢,鋸掉右小腿。”
時雙印一聽,心里頓時混亂,大哥的光景本就不太好,鋸掉一條腿,他還怎么生活!
“大夫,能不能想想辦法,保住他的腿,那怕拐瘸也好。”時雙印的口氣近乎央求。
主治大夫的話卻不容置疑,“在這里治療,只能是這樣了。”
時二恒就這樣為打通出山之路,貢獻出一條腿。
逃荒要飯人的后代,為了再不重復先輩的貧困日子,什么都豁得出來。
艱苦奮斗,玉汝于成。三年后,出村的五里路,終于靠洪川百姓的雙手打通了。在此之前兩年,贊皇方面就傳來近20里盤山公路修到山西昔陽邊界的好消息。
2004年,也是一個春天。那天風和日麗,贊皇——昔陽公路貫通慶祝大會在蛤蟆石嶺贊皇一側的王家坪舉行。
一大早,時雙印就帶領部分村民沿新修的大道趕往王家坪。同去的還有時任昔陽縣委副書記李非忠、抗戰時期曾經在這里工作的老干部田根棟和丁峪鄉的領導。到達后一看,公路旁的空地上人群麇集,四周各色彩旗迎風招展,一條紅底黃字的橫幅當間兀立。王家坪附近村的老百姓已經聚集在那里。河北省計委、石家莊市計委、贊皇縣、虎寨口鄉的領導都來了。會場內外,一片歡聲笑語。
此時的洪川村,陽光燦爛,喜氣洋溢,村頭高崗插上了彩旗。那些到不了現場的老人、婦女、兒童,三五成伙地聚集在公路旁,目送著縣鄉領導的小車經過這里直下河北,個個笑容滿臉,紛紛議論,“天天想,夜夜盼,想不到大路能修到河北,以后到贊皇方便多了。”“這是時雙印為咱們辦的好事啊!”一整天,村里比過年還熱鬧喜慶。
從那以后,幾乎每天都有河北人駕車從嶺頭翻過來,經過此地,駛往遠方。洪川老鄉來往贊皇,或賣板栗,或買商品,一條大路,無阻無礙。
坡上溝里的板栗漸次進入盛果期,每年秋收時節,板栗采摘,河北邢臺、唐山、贊皇等地客商紛紛到來,不幾天功夫,各家各戶堆積如山的板栗就被搶購一空。板栗保鮮期不長,鄉親們最愿意即收即銷,不留遺憾。
2012年,洪川板栗大豐收,十多萬株樹收獲的板栗,銷售收入達到六十多萬元;加上乘縣里實施“西菜東果”戰略的機遇發展核桃種植,收入二十多萬元,僅此兩項,全村人均增收3200元。當人們清點著板栗、核桃變成的一沓沓票子,想想20年前人均收入僅有區區120元,誰不稱贊時雙印是新時期的好干部呢!
后來,聽說贊皇縣欲在段嶺最高峰上建微波站,時雙印又打起了信息溝通的主意。想起那年養鹿,由于信息不靈,市場上鹿茸跌價了,還盲目發展,教訓沉痛,便對大伙說:“多少年了,老天爺把咱封鎖在這大山里,連外邊的動靜都聽不到。現在贊皇又送來個好機會,幫人家把微波站建起來,咱也乘機沾點光。”
于是,與贊皇方面商量好,洪川人參與了微波站修建,從山下往上扛水泥,擔沙,運水,忙乎了好一段時間。贊皇方面也講信用,微波站建成后便將光纜扯了下來。而今,洪川的55部電話,全部是河北石家莊號碼。
時雙印告訴我,“2008年,贊皇縣又投資600萬元,把水泥路鋪到了晉冀邊境。昔陽縣交通局原先承諾鋪水泥路與它銜接,可至今沒有兌現。原先修的路現在已坑坑洼洼,連小汽車也不能走了,老百姓很有意見。”
根在洪川
一枚板栗開啟開放的大門。昔日封閉偏僻的小山村,隨著板栗進入城市的步伐,走向山外。時雙印剛擔任黨支部書記時,全村270口人,25年間僅因自然原因減少16人,現有254口人,有很多是外遷戶近十年重新回來的。與回遷潮相呼應,城里人向往這塊土地,紛紛撲向它的懷抱。縣城工作的馮抓周退休后在村里高崗上蓋起一處四合院,后來,一位河北石家莊人氏買下了這處宅院,看中的是此地的青山綠水,只在夏天來洪川消夏度假。
這個奇異現象令時雙印興奮不已。他對鄉親們說,“誰說洪川是難民窩、討飯村,也絕不是低人一等的吃救濟村、沒出息村。咱洪川是金山銀窩,風水寶地,前途遠大,幸福生活在后頭哩!”
時雙印曾談起他對農村發展的看法,“農業現代化、農村城鎮化,并不是農民都進城當城市人,農村都變成工廠。留住農村的土地,用現代理念,現代技術,現代管理,搞農業工業,農村工廠,照樣可以實現小康。”
我對時雙印的見解深以為是。
村里人生活看著看著有了變化,蓋房起屋多起來了。誰家盤炕壘火修蓋家,一叫,時雙印就去幫忙,還樂滋滋地說,“賺下錢,咱就好好改善住宿條件,老輩人住草房,咱們住磚瓦房,以后還要住樓房。”
如今,洪川人兜里有錢了,娶不起媳婦、找不到對象的狀況正在發生變化,辦喜事的一下子多起來了。時雙印會自報奮勇當掌灶人,緊起圍裙就拉拉面、炒菜、燉肉。這樣的次數日漸增多,他喜在心里,笑在眉梢,常跟年輕后生開玩笑,“家有梧桐招鳳凰,好好干,快攢錢,誰家的閨女愿意嫁個窮光蛋呢!”
曹文華老人同大兒子分家,先是找村主任翟保義、會計曹嘉峰,兩人提過幾套分家方案,行不通,都說媳婦太厲害,這家不好分。整整兩個月,家分不開。曹文華是時雙印遠房舅父,原想親戚攪在其中,不好辦。這回沒辦法了,硬著頭皮來找時雙印。時雙印推不過,去吧。老人住在村邊緣的上莊,離主村有一段距離。一路上,他邊走邊盤算,打好了腹稿,便說,“你要我給你分家,我得說了算。”老人答應。
時雙印先到他兒子家。媳婦玉清一見,嚎啕大哭。時雙印心想,一哭就有辦法,說明她心里有委屈,想訴說;如果不哭,光嚷嚷,有理沒理攪三分,解決起來就困難。時雙印說,“你有什么話盡管說。”玉清便道開了委屈。事情其實很簡單。結婚時媳婦叮囑婆家不要借貸,欠下款以后總得歸還哩。結果,結婚欠了九萬元。玉清說,我有言在先,不分擔這些債務。婚前婆家曾答應分家時給她五間房,現在只給三間。玉清說公婆說話不算數,自己咬自己舌頭。
時雙印開導她,“玉清,你家弟兄三個,你是長子,老嫂比母呢。以前盡怨咱們窮,貸九萬塊外債也是沒辦法的事。外債貸就貸下了,如果都由老人償還,經濟負擔那么重,下邊那兄弟還成家呀不啦;家里房子本就不多,你分三間,兄弟找下對象怎么辦?成不了家,你這當嫂子的沒有責任?”一番在情在理的話,說得媳婦又哭開了。時雙印說,“同意了,家里的家什由你挑。”最后的結果,媳婦分了三間房,二萬元外債。
時雙印對我說,“窮有窮愁場,富有富麻煩。農村工作千頭萬緒,家長里短,吃喝拉撒,雞毛蒜皮,當干部的,件件都得放在心上,解決處理妥當。你把群眾放在心上,群眾才會跟你走在路上,富村夢才能實現。這就是民生。”
時雙印的努力,換來了社會轉型時期、貧富交接當口,難得的闔村和諧團結。二十多年了,洪川村辦了那么大的興村富民事,牽扯到的利益糾葛不少,但沒有一例上訪告狀。
臘月里,年味漸濃。黃昏時分,山巒村莊都蒙上了黑布,幾個上年紀的老太陸續走進時雙印家門。一見面,便從衣襟下拿出幾個雞蛋來,誠懇地說,“雙印,俺孩整天為村里辦事,可遭罪了,不容易。過年了,家里積攢有幾個笨雞蛋,你好好補補身子。”時雙印感動得聲音直顫抖,“你們都七老八十了,叫我怎么……我沒有事,老婆掙著工資,沒事……”老人也直抒胸襟,“你有是你的,這是俺的心。”時雙印眼窩發熱了。
2014年,晉中市評選焦裕祿式好黨員,組織部門派人來村考察,一個個叫黨員、干部、群眾代表談話,讓時雙印回避。“你村支部書記怎么樣?”“嗨,他那人,光知道為老百姓辦事,光知道干活,看看他家是什么攤場!”“沒有他,俺這兩省六縣的難民村翻不了身!”竟無一人說他的不是。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時雙印聽說后,感動之余陳言,“還是群眾懂禮識義啊!”
時雙印先后多次被評為昔陽縣小康建設標兵、昔陽好村官、昔陽好人,晉中市焦裕祿式好黨員。2001年,獲得山西省勞動模范稱號。而最讓他難忘的是,2009年“五一”勞動節前夕,他作為勞動模范赴京觀禮,參加全國表彰會,受到習近平總書記接見,在人民大會堂“江山如此多嬌”大型畫幅前與中央領導人合影。六天北京之旅,令他心旌搖曳。
而時雙印身在故里,心向遠方。或許受石家莊人來此地買房度假的啟發,他認定洪川的山水田園是一份獨特的資源。正好有個河北人也看好洪川山水,欲投資發展旅游,時雙印說,“好啊,咱們合作。”于是,一家出資,一家施工,合伙建設棋盤山旅游風景區。時雙印親自設計,親自組織,修上山路,通自來水,設置景點,干了三年,成效大見。目前,棋盤山旅游風景區已在昔陽注冊,節假日的游客越來越多。
出省公路在洪川村繞了個“之”字型大彎,山復路隱,揚長而去。村中心的公路旁有個漂亮的石照壁:山海鎮。山水映照,松柏纏繞,中間鑲嵌著雄偉的太極圖案。右左分別書:我家好山海,他作我無妨。時雙印說,“路從村里過,有人說對村里人不好,我便查看資料,親自設計,建造了這個照壁。三山五岳,五湖四海,托起太極,但愿我村父老鄉親平安幸福。”拳拳赤子心,殷殷故鄉情,或現實,或浪漫,盡在他的運籌謀劃之中,誰聽了能不動容!
尾聲:
采訪時雙印在今年五一節前三天。
在丁峪下307省道。車入沙礫路,兩山夾一谷,刀劈斧削,高山流水,山重水復間隱藏著一個個村莊。“七丁峪,八勺鋪,里里拉拉朱石鋪”,口里念著此方民謠,身心享受百轉千回、山高水長的樂趣。正山窮水盡時,深藏閨閣的洪川,千呼萬喚,才羞答答地從大山深處走出來。
時雙印的居所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樣子,簡約,素樸,低調,與當代的多元浮躁不很協調。擔任黨支部書記25年了,幫村里人蓋了多少新房,盡沒給自家添一磚一瓦。主屋北房是平頂房,夏天漏雨,冬天得上去掃雪,年歲大了,不方便,我們去時正有人幫鋪設彩鋼頂,算是有了點現代包裝。屋里很逼仄,簡易沙發擺在當地,自建的土暖氣燒不起炭,是小鍋爐帶著大火爐那種,過轉年就停燒了。倒是不缺樹木,院內有樹,院外有樹,高臺上有樹,低洼地有樹。他的夢在綠波蕩漾的聲韻里。
首先接待的我們的胡翠花熱情健談。2004年洪川學校撤銷,她在家里辦起個幼兒班。后來連幼兒也到了30里外的丁峪就讀,她身體不好,就沒再工作,直到20008年退休。“村莊沒有學校,就沒有了生氣。”她很感慨。
時雙印接到電話從地里趕回來時,茄紫色保暖內衣上沾滿土屑,眼睛紅紅的,眼角還有眼屎殘留。他最近患感冒,牙齦發炎,夜里輸液,白天干活。63歲了,耳朵有點聾,跟他說話,總得費點勁才行。“一大早就去嫁接板栗了,沒想到你來得這么早!”聽他這么不無歉意地說,我才意識到當前正是板栗嫁接的好時機,時雙印知時知事,做成了板栗富村的大文章。這家的故事,這村的故事,新時代留給這里的故事,都圍繞他,圍繞板栗,設置章節,展開情節……
從1991年時雙印擔任黨支部書記的24年間,洪川人的幸福指數在做加法。全村栽植板栗10多萬株,每人平均占有400株,盛果期可達400年;核桃6萬多株,人均240株。可謂利當代,富子孫的大業。還有,護村壩、連村橋,保護了村莊;出省公路,溝通了內外;旅游開發,開辟了富源。還有,安定團結的新秩序,淳樸奮進的新民風……
他的身體卻在做減法。高血壓,心臟病,原本鐵漢的硬朗體魄在重負面前也不堪一擊。英雄老矣!
然而,閱歷因村莊的跌宕向前而豐富。一個人的崛起,開辟了一個村莊的前進道路,創造了同類地區的發展模式。個人命運與民眾利益、國家發展、時代進步迭加,時雙印鑄成了人生的高山。
環顧屋內四圍,東墻前的桌子上擺放整齊的大小獎牌獎狀、各色代表證會議出席證,猶如五光十色的花海,為簡約之中的唯一光點。正觀賞呢,時雙印道出其中一段故事。
年前,兒子整理他的各種獎狀、榮譽證,冒出一句話:“爹,你這些寶貝,拿到飯店,連個饅頭也換不下。”
時雙印當時沒說話,想想兒子說得也沒錯。當今社會,看重物質實惠,精神缺鈣太厲害,誰還稀罕什么榮譽、聲望呢。但他心有信仰,志存高遠,無怨無悔,便說,“我這些獎品獎狀證書,萬兩黃金也買不來。”
是的,物質富,富一時;精神富,富一生。他看重踏實堅強的人生。
在他家吃過午飯,相跟拜訪幾個農戶。站在“山海鎮”照壁前,滿山的綠,養眼養心。板栗、核桃在成長,洪川人在成長。
面前的大路,從斑駁的古道走來,向未來的藍圖伸去。昔日難民的后代們,走在新時代的陽光路上,一串串腳印堅實而鮮亮。
責任編輯/盧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