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亮
居家過日子的人,開口不離“柴米油鹽”。這四個大字的頭一個便是柴,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更難為無柴之炊。小鎮蟄居在土山一褶,國家的能源還垂青不到這兒的公民們。于是,就幸虧得老祖宗神明,種下了偌大的一片草,賜福于他的子孫。這草即是紅草。
自然也是一歲一枯榮,只是別處極少見。似竹似葦,又非竹非葦,空心,有節,細如麥稈而質地頗硬,高六七尺,盤根錯節,且蔓延滋生。奇異的是到了秋天,草稈竟閃起光潔的褐紅色。葉也褐紅。遠遠望去,疑是世界著了火,十分的好看。
大平子就是秋天嫁到鎮上來的。她第一回翻過老城墻去汰衣裳,抬頭時駭了一大跳,然后又無聲地“啊”了好長的時間。她沒有讀過書,也沒有出過遠門,但她曉得有一個地方叫草原。她說,啊,草原原來在這兒。她很高興,回家對男人連成說:“你們這兒燒草真不煩神?!边B成說:“不煩神?!毕胂胗终f,“我沒有找錯人,你是個能持家的好老婆?!贝笃阶拥闪诉B成一眼,回頭看看門里,沒有吱聲。過了半天,她悄悄地將手伸到連成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下。連成“啊喲”叫出了聲。門里的連成媽問:“怎么啦?”大平子說:“沒什么,連成臉上爬了個大瘋螞蟻。”
大平子錯了,她以為這湖里的紅草,像鄉下山坡的荒毛子,田畈的巴根草,能任意割得的。物皆有主,這一派茫茫蒼蒼的紅草時下屬了鎮上,有一個專門的管理單位,草倉庫。紅草孟春吐綠,盛夏茁壯,耐澇,耐旱,所要管理的是在秋天,需沒晝沒夜地“看湖”,防人偷草。這多年生天性繁殖的草木植物,價值不單單只是燃料,去了它的根和葉,將那稈用繩打成簾子,蓋房用極好。逢到盛年景,一條六尺長的草簾,拿到街上賣,值四五角錢。是鎮上女人們的副業。
大平子婆婆就在家打簾子。她男人去得早,是她一根一根編著紅草,把兒子連成拉扯大的。她的手皸裂得像三個月不下雨的地。要把她打的簾子接起來,怕有萬里長城長。大平子竊自想。她過門只看了婆婆半個鐘點,也會打簾子了。她幫著婆婆打,一人站一頭,待簾子下了簾板,看時成了扇形。大平子這頭打得密。婆婆笑道:“死丫頭,這樣是要吃虧的,你費了草,簾子還不夠長?!贝笃阶诱A苏Q?。再打時,仍舊很密。
婆婆咕嘰了一聲:“這丫頭,趕明兒不會討便宜?!?/p>
逢街的日子,婆婆賣了簾子,將錢理得整齊,用布包好,掖在懷里,讓肉能感覺到是一沓錢。頓了頓,又掏出來,去店里買了一條翠綠的羊毛三角巾。她以為這是世上最好看的三角巾,就輕輕地摸了一下,那槐樹皮般的手竟拉下了好幾根毛,她心陡地被一蜇。她看了一眼店里人說:“給我換一條吧?!钡昀锶苏f:“都一樣的?!逼牌虐履樀溃骸扒笄竽憬o換一條吧?!钡昀锶藷o奈,換了。
三角巾戴在大平子的脖子上,大平子就更俊了。
連成的眼睛跟著大平子轉。大平子說:“看什么呀,你這個壞東西!”
“就看你?!边B成抱著胳膊,倚在門框上偏看。
大平子轉過了身子。
連成說:“嗨,你后面也很好看呢!”
……鬧了一陣后,連成到他媽那頭屋去做什么了,大平子就脫了衣裳躺下等他。等了等,不見回,卻聽得他們母子在咕咕嚕嚕說話,便留意聽起來。婆婆說:“我去,能行的?!边B成說:“說什么今年也不能讓你再下去,要去就叫大平子去吧。”婆婆好像在笑:“喲,她能行呀?算啦算啦,人家剛過門,新來乍到的,不要叫她受活罪了。”靜了好一會兒,連成說:“那就放棄一年吧?!庇殖聊饋?。最后,婆婆嘆道:“唉,我真不忍心。唉,人老了,沒用啦……成兒,睡覺去吧。”
連成回來睡覺了。晚上很冷,焐得滾熱的大平子便整個兒貼過去。良久,大平子問:“和媽談什么了?”連成先是不答?!八廊?。”大平子擰了他一下。
連成說:“沒談什么。”
“還沒談什么!什么去不去的,什么新來乍到的?……你們還把我當外人呀!”
連成使勁摟了她一下說:“誰把你當外人啦。”
“你,和你媽,你們背著我搗鬼。”
“嘻嘻。”連成還挺樂。
“去去去!”大平子推開連成那不老實的手,骨碌一個大翻身,將脊梁朝著他。立時,被窩里鉆進一股冷颼颼的風……
時節已過了“霜降”。
過了“霜降”,紅草就要開鐮收割。大家統叫作“開湖”。開湖的日子由鎮上頭頭研究定下,而后四門貼出,紅紙黑字,以告市民。一條兩條,注意事項,均寫得明明白白。諸如不準吸煙啦,要服從草倉庫工作人員的管理啦,每捆草要達到五斤重啦,割一百捆草,就可以獲得十捆的刀工報酬啦,等等。大家看了,念了,相互轉告。于是,欲割草的戶子報了名后,就磨刀擦掌,且還連晚捎去口信,招回嫁出去的女兒來家“搶忙”。是日,還是半夜三更,“全副武裝”的割草人馬便迫不及待地麇集在草倉庫大院內,等候點名。人人打了裹腿,人人扛著兩至三把草刀。刀磨得十分鋒利,為防萬一,又都統統用草或繩扎了——割草的幾乎都是女性公民。大概因為是草,男人們不屑一顧,得忙著掙大錢吧——天蒙蒙亮時,從屋里終于走出一群工作人員。首先點名,朝蕓蕓人頭里喊李蘭英、王長英、丁文英,每一個名字落進去,都脆生生地爆出來一聲回響。點名完畢,肩披了藍大衣的負責人清清嗓子,重申了一遍注意事項,而后手在半空中一劈,一聲命令:“開湖!”人群便同潮水一般涌進了紅草湖。
這一天早晨,大平子端了一缽食出來喂雞,見隔壁胖嫂家的小鈴鐺提著籃早飯出門,就問:“這么早,送給誰吃呀?”小鈴鐺說:“我媽。我媽半夜就下湖了?!?/p>
“下湖干什么?”
“割草呀,今天開湖了你還不知道嘛?!?/p>
大平子愣怔了一下,驟然一跺腳,丟下瓦缽就跑進房里,什么話也不講,隔著被兒往連成身上一氣亂捶,捶得連成光著脊背翹起來,懵懵懂懂地愣睜著大眼。大平子拿起三角巾往頭上一扎,沖那頭房里的婆婆說句:“媽,我下湖去啦!”從壁上摘下一把草刀,也不管是銹刀,就走。
連成一邊說道“你你你……”,一邊急急穿衣,待提著褲子追出門外,大平子已走出老遠,那翠綠的頭巾扎得像只端陽粽,在寒靄里一點一點漸漸小去。連成拉長聲喊叫:“回來——”“端陽粽”沒有反應,倒是門口一群在瓦缽里爭食的雞,硬著脖子愣在了那兒。婆婆也出來了。婆婆搖搖頭說:“浪頭都怕被人箍光了?!?/p>
割草是要“箍浪頭”的。人們下得湖去,首先揀那草粗而深而密的地方鉆,覺得不錯了,就掄起刀,嚓嚓地砍,砍出一條刀道。刀道箍成一大圈,即是浪頭。人人都將浪頭視為禁臠,倘若有人侵犯,自然不講客氣。箍浪頭是一年一季割草中最要人命的,它要拼體力,要講心計。你在里面箍浪頭,稍不注意,就可能連你自身都被人家給箍了進去。浪頭箍好后,便可以大喘一口氣,往下隨你怎樣慢慢悠悠地割吧。
大平子下了湖見草就割,她對草是那么親切。她小的時候,就拾草,背著一小捆,在土坡上歪歪趔趔地走。大了,就背著一大捆,像座小山,還是在土坡上歪歪趔趔地走?,F在嫁到婆家來,沒有草,拿什么燒飯給男人吃、給婆婆吃呀?這家婆婆和男人挺好。真好!大平子渾身是勁地砍著,可才一刻兒工夫,忽地從草棵里撲出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破口大罵,極兇極惡,且還動手推她。
大平子驚愕住了,喃喃地說:“干嗎呀,干嗎呀,我怎么你啦?”
“你睜大眼看清楚嘍!”那女人一指刀道,又指著自個兒的鼻尖,叫道,“老娘是好欺負的!”
大平子說:“紅草也不是你家的?!?/p>
“你侵犯了我的浪頭,還強有理嗎?”
那女人懶得再啰嗦,竟一把奪過大平子手中的刀,嗖的一下給扔了。大平子兩眼頓時噙滿了淚花,說:“你還我刀,還我刀!”“還你刀嗎?”那女人像男人般強悍,臂膀一掄,腳一絆,大平子給摜了個仰八叉?!耙叮约簱烊?!”那女人卡著腰。
大平子斗不過她。
大平子只得自己去撿刀。一邊找,一邊罵著那“母老虎”,罵街上的女人是人精。也罵連成。她說,連成連成,你老婆正被人欺負呢,都是因為你這個壞東西,不告訴我今天開湖。我現在來晚了,割不到草,媽拿什么打簾兒,我拿什么燒飯呢?別人家的女人都下湖來了,我不來,我是你家的懶媳婦嗎?很久,終于將刀找到了。大平子抹了抹眼睛,便往湖的深處走去。
到處都是刀道,到處都被人家占領了。大平子鉆得已不知南北西東的時候,意外地碰到了小鈴鐺。小鈴鐺還未找到他媽,急得滿頭是汗。他說:“剛剛聽人講,我媽她們幾個人到三角湖去了?!贝笃阶訂枺骸叭呛?,你認得?”小鈴鐺說:“認得的,媽教過我。每年割草,都是我給媽送飯?!薄斑@紅草湖里還有湖?”小鈴鐺說:“有呢,有許多名兒,壩里湖,小圩子,死灘,現在告訴你,你也不曉得,要等草都割倒了才行?!贝笃阶咏舆^小鈴鐺的飯籃,說:“我也去,你在先頭領路。”小鈴鐺只有十一二歲,個兒矮,鉆得極快。大平子不住喊:“等等我呀,鈴鐺。”
到了三角湖,小鈴鐺便扯開了嗓子叫媽,叫了一氣沒人應,只聽得紅草“嚓嚓”地響。小鈴鐺又叫起徐桂珍。大平子問:“徐桂珍是誰?”“我媽呀!”大平子撲哧笑起來。剛才叫“媽”的時候,她不好幫小鈴鐺叫,現在叫名字可以幫他叫了。她說:“我喊一二三,咱們一起叫。”
“一二三,徐——桂——珍——”
終于,那邊的草里極悠長地“哎”出一聲。
胖嫂徐桂珍,像從澡堂里爬出的人,渾身騰著熱氣,臉兒潮紅。她只穿一件薄衣,而且胸口還敞著兩顆鈕扣,袒露出半邊熱水袋似的大奶子。下身卻極不諧調地穿著笨重的棉褲,系一條紅褲帶,后面的褲腰脫落出來咧著大嘴。她見了小鈴鐺,竟激動得露出醉態,胖胳膊一把攬過兒子,道:“啊,乖乖兒,你再不來,媽就餓死啦!”
小鈴鐺十一二歲了。小鈴鐺從那肉嘟嘟的懷里掙出來,去接大平子手中的飯籃。
胖嫂這時才發現大平子,笑笑,一刻也不容緩地打開蒙飯籃的布吃飯。是油炒飯,幾嘴就吞下了半碗。忽地又抬起頭來,用筷子敲敲碗邊,含著飯說:“你吃過了?”
大平子連忙答:“啊,吃過了,吃過了?!?/p>
其實大平子還沒有吃早飯。在草棵里鉆了一陣,現在肚子挺餓,而且越想到餓越餓。她問自己,連成會來送飯嗎?會的,她想,但他不曉得我在這兒呀?她又想,以后也生個兒子,像小鈴鐺一樣,她下湖割草,兒子送飯。
胖嫂披起棉襖,模樣平和些了,問大平子:“剛過門兒,也割草來了,打著浪頭了嗎?”
大平子搖搖頭。
胖嫂忽地驚訝道:“你,就拿這刀割草!我回去非罵死你那個婆婆。”
大平子說:“不要罵我婆婆?!?/p>
胖嫂吃完了油炒飯,又喝粥,那么一大瓷缸粥,竟一點沒有剩下。大平子說:“你真是能吃?!迸稚┯檬帜ㄗ?,笑笑,而后就抽下紅褲帶,往脖上一掛,蹲進草棵里,一陣“沙沙”。小鈴鐺獨自在那邊,幾棵幾棵地割著草玩。
胖嫂喊過小鈴鐺,叫把刀給大平子。她說:“我的浪頭也不大,那邊一小塊兒你且先割著??可匠陨?,靠水吃水,我們靠著紅草湖,還愁沒有草燒不成?今日割不到不要緊的,過幾日你跟著我們?!?/p>
大平子很感激。
割紅草不像割稻割麥割荒毛子,草刀大,柄也長,須掄得很開,故而就極累人。大平子不怕,看著紅草“嚓嚓”地在她面前倒下,她還挺想哼上幾句什么呢。
胖嫂告訴她,刀口向上偏,省勁。她偏了一些,果然。
僅一個整天,偌大的一片紅草湖,就被一群吱吱喳喳的女人刈了個光頭。站到城墻上向西一瞧,嚄,眼前刷亮。以為過去夕陽一直是宿在草叢里的,現在沒有地方躲藏了,像一只大蜜橘兒晾在草湖邊的地上。而后它就漸漸地熟透了,稀了,扁了,爛成了一片紅云,飄逸起來。
女人們蓬著頭,從紅云里走出,帶著快慰、倦容、汗痕、草葉。委實是一幅圖畫。
胖嫂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就了不得地高聲嚷道:“鈴鐺啊,叫你老子快煎兩個雞蛋給老娘吃!”
大平子進屋沒有嚷,只輕輕地叫了一聲媽,而后,瞥了一眼看她的連成。她還在氣連成呢,要不是胖嫂讓出一塊給她割,今天,不,是今年一年就一根草兒甭想啦。中午,連成跟著小鈴鐺給她去送飯,她也沒有和他搭茬兒。大平子將那把銹刀掛在原來的墻上,覺得臉干燥而熱,一照鏡子,緋紅,是湖里的風吹的。她解下三角巾,拆開辮子,將頭發披在肩上,去鍋屋打熱水。連成忙討好地說:“我來。”
大平子低著頭,連成給她澆水,一邊還摸著她水白嫩嫩的脖子,摸得大平子渾身癢癢的。連成隔著她的長發說:“我是疼你?!?/p>
“誰稀罕!”
“賤!”
“賤就賤?!?/p>
吃晚飯的時候,三人兒圍著一張桌,婆婆不住地往大平子碗里搛茶。大平子吃著吃著,忽地頓住了,說:“街上人真精,是人尖子?!彼龥]有把被那個“母老虎”摜個跟頭的事說給他們聽。
連成狡黠地看著她:“街上可沒有一個人像你這么……”他不說完,大平子也清楚。
婆婆說:“你現在也是街上人了,要學著點兒,不然,就要吃苦頭。我年輕那會兒割草,總是夜里一個人悄悄地躲在湖里去,箍一片好浪頭,然后再出來點名。我割的草又高又粗,打簾兒賣價高。我割的草多得總是花錢雇板車拖。那時,過了秋天,每年這院里草垛都比屋脊還高呢。燒不完,也打不完,就常送一些給人,也賣,三文不值兩文的。細說起來,我們母子還是紅草湖養活的呢。”
吃了幾口,婆婆又說:“有一年,我又箍了一片浪頭,很大,有好幾個女人沒有箍到,就眼紅,她們合著伙兒將我的后面給切掉了。我一個人,顧前又顧后,急得暴跳,和她們吵,又吵不過,沒法兒。那天夜里,我沒有出湖,趁草還沒有過數兒,我將她們的草抱到了我這邊。待過數那天,她們發現草少啦,看著我,不敢吱聲,就扯著看湖的吵,吵得哇哇的。嘻嘻……”
連成說:“媽,別說啦,飯都涼啦!”
大平子看著婆婆,心里說,原來婆婆也是個人尖子。她說不準尖是好還是不好。
過了四五日,領刀工草,女人們又嘰嘰喳喳地領著各自的男人下湖去。男人們扛著扁擔、繩,去挑各自女人的收獲。女人割得多,男人挑得多,雙雙兒都光彩。男人打起號子來特別氣壯?!靶〈蠼銋?,歪歪子歪。大娘子吔,歪歪子歪……”大平子沒準連成下湖,她用不著他。她統共割了八百多捆草,再來個百分之十,兩趟就背了回來。她不愿讓連成寒磣。
挑草的男人氣昂昂地走小道的中間,急匆匆地邁著大步。大平子是橫背著的,草長,不斷被他們撞成90度大彎。她罵:“趕殺呢!”男人們笑笑,響亮地沖她嚎一聲:“小大姐吔,歪歪子歪。”大平子看人家割了那么多,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說,我大平子不比誰差,明年秋天再看。她咬著嘴唇說,明年秋天再看。
胖嫂身子胖,箍浪頭箍不過精悍的女人,又將一塊送了大平子,所以,她也割得不多。但她一直樂呵呵的。
湖里還有百分之九十的草,一時三刻,無法全部集中到草倉庫里成堆。于是,湖里便立起了一個個三角形的看湖人草棚。一幫青年男子,掖了被子,提了風燈來夜宿。偌大的湖,山一樣的草,每年要到“小雪”前后才能清湖。清湖的是“挑草大隊”。從湖里挑著草出來,排成一條長龍,打著統一的號子,要換肩,唰,全部換肩。一個撂擔,唰,全部撂擔。個個就都坐在扁擔上,蹺著腿晃著,休息。隊伍走時,有不少的孩子在周圍打轉,偷偷一伸腳,便踩下幾根草。挑草的見了不罵“雜種”,卻罵“草種”。到了草倉庫,每個人進院時(其實是鐵絲網,上面有許多刺),領一根涂了紅頭兒的竹籌,匆匆忙忙將繩一抽,挽好,反身又下湖去挑。垛草的是另一幫人。用一柄長叉,挑起來奮力一揮,看去,那草捆嗖嗖地往上射,煞是好看。一個個大草垛都垛得有兩丈多高。這草要待來年春天,供應給機關,學校,食堂,飯店,窯廠,五保戶,烈軍屬。
這天晚上,胖嫂把大平子喊了出去,嘰嘰咕咕一陣。大平子回來對連成說,我去隔壁胖嫂家坐坐。
胖嫂家已有五六個女人在坐,大平子來后,她們說了一些話,而后就統統出去了。過了許久,五六個女人的男人來找她們回去睡覺,不見,問小鈴鐺。
小鈴鐺悄悄說:“她們下湖偷草去啦!”
黑黢黢的夜刮著黑黢黢的風。
被刈光的紅草湖里明滅著幾點鬼火樣的燈光,寥寂幽邃,凄神寒骨。黑暗里還有著一種嗈嗈聲,不知是蟲是鳥還是鬼魂。夜將一切東西、一切色彩都給溶解了,成了一團模糊。夜本身沒有顏色,黑夜是形容的。據說遠古的時候,世界就是一團什么也不是的東西,后來太陽誕生出來了,它把世界一照,就分解出了許多東西,許多顏色。
幾團臃腫的影子,越過埂畈,向紅草湖緩緩移動。
風在湖里颼溜溜地肆意奔跑,鳴叫著,看不見。白天也不易看見,如果地上沒有塵土。大平子拉拉三角巾,將兩頰遮嚴。一是怕風,二是怕人認出,雖然夜晚什么也看不清。雖然偷草不是偷錢,街上女人們都說是家常便飯的事,她仍以為不大好。但曉得不大好,卻又要來一同干這不大好的事,她說不清楚。
“輕點?!迸稚┹p聲說。
腳踩在草茬上發出啪啪的聲音,再躡手躡腳也沒用。大平子噤若寒蟬,牙床直顫。驀地,她發現胖嫂她們幾個女人的黑影,不約而同地四處散開,只聽得“沙沙”的搬草聲。大平子發噤了一刻,就醒悟過來,掀開棉襖,從腰里抽出一根長繩,開始慌張地捆草。不料,手指被草樁刺了一下,她不自禁地“哎喲”了一聲。“沙沙”聲頓時凍住了。
“誰!”黑夜里一個驚雷。
草棚門口出現了一個高條個兒男人,手中提著風燈。胖嫂說:“快!”大家一起背起草就跑。那男人也拔腿就追。
“將草放下!”
大平子老老實實將草放下了。胖嫂她們幾個卻不理,仍在跑,眨眼越過了埂畈。
高個兒男人沒管大平子,仍往前追。追到埂畈上時,一提風燈,驟然呆住了。更畈上有五六張白花花的屁股沖著他。他眼一閉,刷地回首,嘴里罵著。到嚇住了的大平子面前,上下一端量,說:“把繩子拿走,你不要跟她們學?!贝笃阶由爻樽吡死K子,走到埂畈,又回頭看看。
那風燈像掛在一根高高的樁上。
埂畈下的五六個女人捂著嘴吃吃地笑,又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地樂著。大平子很驚訝,瞪著眼。
她們樂夠了,就背起了撂在埂畈下的草。大平子重新將繩系在褲腰上,踽踽地跟在她們后面。到了家,婆婆開的門。她還沒睡,她開了門后,又細起眼看看大平子身后和門外,然后才插門。婆婆沒說什么,只說了句:“回來啦?!?/p>
連成睡著了,一只胳膊伸在了被外。大平子將那胳膊輕輕往里擺時,連成醒了。連成又伸出另一只胳膊,打了一個長哈欠,說:“回來了,睡吧。”
大平子說:“我還沒洗呢?!本湍昧四_盆打了水來,剛要側身解褲時,才想起腰里還有繩子。于是,又出去先解了繩子。
“家里的草垛夠燒到明年秋天的?!边B成說。
大平子一愣。
洗畢,大平子沒有立即睡覺,而是坐在床沿,又愣了好一會兒神。她喃喃地自語:“我真是鄉里人?!?/p>
第二天晚上,大平子對婆婆說:“我去隔壁胖嫂家坐坐。”婆婆囑咐道:“可早點兒回來,我等著給你開門呢。”“嗯?!贝笃阶涌粗牌艂鴥E的腰,和那渾濁的目光,心里一熱。婆婆老了,婆婆下不了湖啦,這家就要靠我大平子了。大平子大平子,你能行嗎?她低頭用嘴吻了吻脖上的三角巾。
那五六個女人早已來了,她們說著昨晚的事。說那個看湖的家伙挺滑稽的。有一女人笑著說:“我就怕那家伙上來照著我們屁股挨個踢一腳,他那長腿飛過來,準叫每個人屁股上面留一塊青粑粑。這還啞巴吃黃連,告人不得?!迸稚┱f:“諒他不敢,這是女人的絕招。”大平子托著腮問:“胖嫂,你還有啥絕招呀?”胖嫂哭笑不得:“喲,你這個新娘子,說著玩兒的,你怎么竟當真了呢,那是萬不得已的?!贝笃阶幽樣行?,就岔開說:“那看湖的人還不錯。個兒特別,是傻大個兒?!币粋€女人乜著眼說:“和叫驢的那玩藝兒一般模樣?!北娙舜笮?。這時,在一邊玩的小鈴鐺突然回過頭來問:“什么一樣?”胖嫂用鞋底拍一拍他的頭,斥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家少多舌!”那個女人摟過小鈴鐺,說:“鈴鐺兒,去問你爸,他知道?!北娙擞执笮?。
時候差不多了,她們便都抿了嘴巴,拉開門,消溶在黑夜里。
黑黢黢的夜又刮著黑黢黢的風。幾團臃腫的影子越過埂畈。遠處閃爍著風燈的紅光。忽地,紅光跳躍著,舔著了周圍的黑暗,漸漸地高,漸漸地大,一個長條個兒在紅光里來來回回躥高落低地舞蹈。那是怎么了?在揉揉迷糊的眼的瞬間,紅光愈高愈大愈濃愈烈。
“不好,草棚起火啦!”一個女人驚呼,空曠的黑夜驟然一悸。
第一個女人拔腿跑,是胖嫂。五六個女人隨即一起跑。大平子年輕,跑得快,還高喊道:“救火呀!”可是聲音再大,也被茫茫的黑暗消溶了?!熬取薄盎稹弊诌€未出口,大平子被草根絆了一跤,臉上麻了一下,被蜇了好幾處。爬起來,繼續跑且繼續喊。
火舌瘋狂地舔噬著黑夜,發出呼呼嚕嚕噼噼啪啪的痛快的呻吟。它發展著,壯大著,仿佛被壓抑了多年終于出籠的鬼怪,氣勢洶洶,大有席卷整個紅草湖的歹意。那長條個兒看湖的男人,在它面前一籌莫展,顯得渺小之極?;鹕嘣跓o情地嘲笑他,戲弄他,一次一次伸過舌尖,想舔去他頭上那硬刷刷的頭發。五六個女人跑到它身邊的時候,火舌更歡更狂,貪婪地淫蕩地又舞過來,妄圖把她們吞噬。
女人們脫了棉襖去狠狠地抽打。它卻在獰笑,瞅準時機,一口就咬住了棉襖,甩也甩不脫……
那長條個兒男人忽地大喊一聲:“媽啊!”跳出了想置他于死地的火的重圍。
“媽??!”他喊,“快切斷風頭上的火源!”
女人們頓悟過來,沖到了大火傾斜的一地,將一捆捆紅草抱離。一刻兒工夫,中間顯出了一條路?;鹕鄟淼竭@里,幾次借著風勢長長地伸過來,想纏住路這邊的草,幾次都沒有成功。于是,它瘋狂的勢頭就漸漸萎蔫了,一躍一躍做最后的掙扎。長條個兒男人和五六個女人們,立著,默默地看它逐漸死去。
到這時,忽地才想起先前的一幕是多么驚心動魄,長條個兒男人兩腿一折,撲通跪在了紅色的灰燼面前,抱起腦袋。這定是他自己不慎引起的。
女人們呆愣著,頭發蓬亂,一綹一綹耷拉下來,臉上紅黑相間,失去了往日的溫柔、嬌嫵、機敏、潑辣。欲滅未死的紅色灰燼,在無窮的夜色里勾勒著她們臃腫的輪廓。
大平子抹了一下臉,覺得黏糊糊的,看時是血,并沒有在意。片刻卻陡然驚叫道:“我的三角巾!”她脖上沒了三角巾,不知什么時候脫落下來被火吞噬了。她極難過地低低咕噥,“我的羊毛三角巾。”
大家無言。
胖嫂的棉襖上有了四五個大黑窟窿,她看了看,摸了摸。又看看其他人身上或大或小的窟窿,而后攏攏頭說:“走吧。”
幾個女人剛欲轉身,長條個兒男人從地上顫顫地立起來:“你們……”
“我們是來偷草的?!迸稚┱f。
走去二十來步時,胖嫂彎腰挾起兩捆草。后面的女人竟也同樣都挾起兩捆。大平子愕然地駐了足,回頭看那長條個兒,長條個兒像根樁立在那里。她想了想,便也挾起了兩捆草。
大平子跟著幾個女人,大模大樣地走出了紅草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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