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瀾
老五死了。
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營造著只屬于他自己的生命世界。嚴格地說,一個人自己所營造并棲居的那個世界,對他人來講永遠是陌生的,永遠與他人有著厚厚的無法穿透的隔膜,他人的感知從來也不可能真正地進入。因而那個世界的生成、破損與逝去,對他人來講,不過就像看一場戲,演完了,一切也就過去了。然而對那個人自己就不同了,那個世界其實就是他的生命本身。那個世界缺失了、破損了,他會感到生命的傷痛和撕裂。因為生命世界的營造是在不可逆的時光中完成的,因而它的破損又是不可彌補和無法復原的。他死了,那個唯一的世界也就永遠地消逝了。
老五死了,一下子讓我想到了這些。
老五死了,帶走了他所營造的生命世界,包括曾經存在于那個世界中的我。老五死了,我那完整的生命世界也被生生地撕下了一塊,一陣無法言說的破損和傷痛從心底陣陣襲來。
時間是9月29日凌晨。剛剛6點多,我還未起床,就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電話里傳出姐姐焦急而哀怨的聲音:“你還記得老五嗎?老五沒了!死啦!……昨天晚上他在崗子村耍錢被公安局抓,把他的車追到溝下,腦袋都摔碎了……”
放下電話,我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哀痛之中。老五走了,屬于老五的那個一直流動綿延的世界,在姐姐說出那個字的一剎那,戛然而止了。定了定神,溯著時光的足跡,我還可以依稀辨出老五留在我的精神世界中的一些輪廓和印痕,而且越遠越清晰。
老五叫萬生,是我姐夫的弟弟。我姐姐的婆婆一共生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老五在兒子中排行第五,所以父母給他起的乳名就叫老五。叫順了口,萬生這個名字反而陌生起來。
老五比我小一歲,屬猴的,今年39歲。按北方農村習俗,都多說一歲,老五也算活到了圣人所說的不惑之年了。
三十多年前,姐姐嫁到了離我家南英村二十多里的良家村。一放假,我就到姐姐家去玩,老五便成了我童年的小伙伴。老五是孩子王,而我也爭強好勝。初一見面就和老五發生了爭執,在姐姐家的棒秸垛上摔起跤來。小伙伴圍了一大圈,還不停地起哄。姐姐聽到動靜,跑出來勸架,卻說什么也拉不開。我一下子將老五摔倒壓在身下,而他卻還是不服輸,漲紅了臉,氣呼呼地掙扎著起來要和我再摔。沒辦法,姐姐跑回院里,把老五的爸爸叫了出來。老公公一把將老五拽開,還狠狠地罵了一頓。他對老五說,不管你有理沒理,你嫂子的弟弟是咱們家的實在親戚,就像你的親兄弟一樣,剛到一個新地方,你得讓著他、護著他才對,你怎么能和他打架呢?老五忽閃著烏黑烏黑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姐姐,臉一紅,低頭不語了。也許老五從此明白了我是他應該保護的對象,以后便處處讓著我,時時扮演著保護人的角色。有一次因為我,他和一個比我們大五六歲的小伙子打了起來,老五毫無懼色,被那個人把鼻子打出了血也不服軟。
剛到姐姐家的那一年,村里小伙伴處處欺負我。老五知我摔跤本領強,就鼓動我在草垛上將那幾個帶頭的一一摔敗。從此,我就和這群孩子平等而親密無間地玩在一起了。我們瞞著大人點燃膠皮照亮,鉆廢棄多年的防空洞,一鉆就是好幾里地,從山這邊鉆進去,從山那邊鉆出來,驚險、刺激又興奮。有時火把滅了,周圍漆黑一片,無邊的恐懼陣陣襲來,好像進了地獄一般;有時進了岔路口,迷了路,鉆了好久也鉆不出來, 感覺整個人正在被無底的黑洞吸附著、吞沒著、消融著;有時突然碰到塌方,稀里嘩啦沙石泥土掉下一大堆,來時的路被堵住,往前走又不知能不能鉆出去,心里絕望到了極點。有的甚至嚇得嗚嗚嗚地哭出聲來,而老五總是表現得沉著冷靜有辦法,帶著大家走出黑洞,重見天日。還有幾次,老五居然指揮大家在山洞里捉到了貓冬的野兔和山雞,撲撲棱棱抱在懷里走進村子,連大人們都羨慕不已。
有一天老五帶領我們攀上了東山懸崖,鉆進大松樹底下那個老虎洞去找老虎。聽村里人說,老虎洞很長很長,一直從山里通到北邊壩上大草原,過去洞里一直住著好幾只老虎,這些年沒人見過。有人說,夜里曾聽到那里傳出老虎的叫聲。傳說懸崖上高高聳立的那棵古松也有靈,早些年有人想砍回去做房梁,結果一砍就出血,砍著,砍著,忽然從山頂刮來一陣大風,將那個人吹到崖下摔死了。老五指揮我們從懸崖上下去的時候,三番五次地叮囑不要去碰那棵松樹,更不要折樹枝,只要不起風,我們就沒事。至于老虎,老五說:不怕,老虎怕動靜,我們事先準備好了銅鑼,發現老虎,一敲就把它嚇跑了。結果,那石洞只有幾十米,遠沒有鉆過的防空洞深,除了驚飛幾只野鴿子和冬眠的蝙蝠,呼啦啦嚇了一跳,什么也沒找到。不過回到村里,我們卻有了炫耀的資本,爭著搶著講老虎洞見聞,大人們都圍過來問這問那,還不時嘖嘖稱嘆。
我們也曾拿上鐮刀和繩子到鄰村山里偷柴火,每次老五總能領著我們躲過看山人的監視和追逐,滿載而歸。老五最能干,每次總幫我打柴,回來扛著最大的一捆,快到村口再交給我。為此,我常常得到姐姐公公婆婆的夸贊,我聽了自豪而興奮,姐姐也覺得臉上有光。
我們還曾下河游泳捉魚,到遠山采藥,去鄰村偷摘瓜果,和外地孩子打群架。每到關鍵時候,老五總是表現得機敏能干,大家都愿意聽他的話。
秋天剛一打完場,那些脫了粒的谷子黍子高粱穗松松軟軟的堆得像小山一樣,成了我們蹦跳打鬧的舞臺。有月亮的晚上,我們常常學了村里演的老戲和盲人說的評書里的情節,胡亂扮了裝,拿起棍棒表演起來。沒有觀眾,也看不清你我,每一個人都認真地演自己,投入忘情,一切都朦朦朧朧,神秘曼妙,滿腦子充盈著興奮和遐想。老五像個導演,總讓我演林沖、魯智深、孫悟空、秦叔寶等英雄人物。
老五自幼喜歡拳腳,有時間就自己瞎練。我還跟著他偷偷買了瓶白酒,送到一個從東北回來號稱會武術的大人那里,一招一式地學起武功來。老五學得很快,沒多久,便有些身手不凡了。老五長得也快,不到兩年,個子已經超過了我很多,漸漸地,我感覺若再摔起跤來,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了。
小學畢業那一年夏天,老五家里有急事,姐姐的公公婆婆派老五和我到他大哥那里去捎信。兩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孩子,騎了一輛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車,去一個離家六七十里遠的大山溝,算得上平生第一次歷險。崎嶇的山路沒有幾步能騎車,推著車也累人,遇到實在難走的地方還得兩個人抬著走。盛夏的太陽毒毒地曬在身上,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沒走十幾里,便覺得又累又渴又餓,心里暗自后悔,真想返回去。這還不說,更多的麻煩一個接一個:一會兒車胎沒氣了,一會兒迷路了,一會兒下起了大暴雨,一會被惡狗追逐,一會兒又遇到了一群惡意挑釁的孩子……一到這些時候,老五總有辦法戰勝困難。我倆早上吃過飯出去,直到晚上太陽落山后才到他大哥家里。時過境遷,那一路往事已經像一幅幅簡筆畫或寫意水墨,雖然氣韻生動,細節卻大都模模糊糊了。唯獨傍晚的那一幕像一幅黑白木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明月悄悄爬過矮矮的泥墻,比黑夜還黑的大蛾子繞著墻上乳白色的葫蘆花撲棱棱地飛來飛去,籬邊草叢里的蟋蟀唧唧唧地唱個不停。白米飯新土豆大茄子老倭瓜熱氣騰騰做了一大桌,大哥大嫂和小紅小衛兩個小侄女笑吟吟地圍在桌前,一邊吃飯,一邊聽著老五和我眉飛色舞地講著路上的故事。笑語聲、議論聲、贊嘆聲,在那大山僻靜的深夜里,像小石子丟進清澈靜謐的水潭,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和著明亮的月光,和著若有若無的杜鵑啼鳴,輕輕地蕩漾著,蕩漾著,悠遠,綿長……
后來,我初中畢業考到市里讀師范,老五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漸漸地,去姐姐家的次數少了,我和老五兩個人的生命世界越離越遠。
然而,我卻常常想起老五,老五的事情也常常傳到我的耳朵里,而且越傳越神,他儼然已成了方圓百里的傳奇人物。據傳老五祖上有蒙古族和滿族血統,老五身上有北方少數民族雄強粗豪之氣和燕趙俠士遺風。老五身高體壯,又略會拳腳,身手敏捷,和人打架下手又快又狠,從不吃虧。這些年方圓幾十里被他打的人不計其數,好人壞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不偷不搶,卻嗜酒好賭,喝酒不會醉,賭博不輸錢。每年還去東北幾次,每次都能贏好多錢回來。有人說,那個比他小十來歲、漂亮得遠近聞名的小媳婦就是從東北贏來的,為此還差點鬧出人命。他重交情、講義氣,喜歡抱打不平,身邊籠絡了一批小兄弟跟著他跑。他善言辭,交游廣,朋友多,黑白兩道都混得熟,走到哪里都鎮得住人,擺得平事,地痞流氓一聽老五這個名字又畏又敬,就連派出所民警和鄉鎮干部也得讓他三分。親戚朋友、左鄰右舍誰家受了欺負,誰家有了冤情,擺不平的,只要他一出面都能搞定,有時派出所查案子抓人也依靠他。我大哥在長途客車上被扒手掏了錢,給老五一打手機,人還沒下車,錢就自動回到了兜里。姐姐在周圍幾個鄉鎮集市上擺攤,人們知道她是老五的嫂子,都客客氣氣的,從來沒人搗亂。
我姐夫到外地拉貨,撿到一根大木頭,村口出來兩個光棍兄弟爭搶,動起手來,姐夫不是對手,被打成重傷,兩個地痞揚長而去。姐姐找到當地派出所,警察知道兩個地痞不好惹,便推諉搪塞,久拖不決,藥費不付,人也不抓。老五從外地回來,剛端起飯碗,一聽這事火冒三丈,扔下筷子,酒杯一摔,到灶臺抄起一把菜刀就要去尋人。他媳婦怕出事,慌慌張張跑出來阻攔,老五抬手一個耳光將她打倒在地,哭爹叫娘也不管,騎上摩托就往村外沖。老五開著摩托一口氣跑了幾十里,沖到那家院里,飛起一腳,破窗而入,將兩個家伙從被窩里揪出來就打。打完了,腳踩后背,刀抵脖子,逼著他們答應了一切條件:賠禮、賠工、賠藥錢,還賠了姐姐姐夫的精神損失費。
有一段時間,聽說鎮工商所征收集貿市場管理費很難,有人想起了老五。老五于是胳膊上戴了紅袖標,得意洋洋地當起了工商所臨時收費員。他每個集都能超額完成任務,年終還得了一大筆獎勵。后來聽說他動輒便動手打人,自己也吃拿卡要,鎮里怕鬧出事,就不敢讓他干了。
有人說,這些年來,老五包工程仗義疏財,大手大腳,沒掙什么錢,主要靠賭博為生,有時一個春節就能贏好幾萬。贏錢的原因,不得而知。我猜可能不完全是賭技高超,一定另有文章。前幾年,姐姐的兒子在鄰縣幫我妹妹做生意,認識一些有錢的老板,于是他就招老五幾個人來賭。這幾個老板一打聽是老五,死活不賭。老五憋了一口氣出不來,晚上住在其中一個老板開的旅館里,居然把人家箱子撬開,偷走兩萬元。姐姐的兒子礙不過面子,追到車站去要,老五還振振有詞:這次白來了,不能空手回去,既然拿了,扣下兩千元錢當路費!
我姐夫他們兄弟五個,脾氣暴烈,要是喝了酒,脾氣一上來,個個都是毛驢子,翻臉不認人,尤以老五為最。聽說,老五剛娶媳婦那年,兄弟幾個因分家發生了沖突,老五一腳踢翻了炕上的酒席,跳到地上抄起斧子就劈人。頃刻之間,兄弟五個滾作一團。姐姐公婆年紀大了,勸誰也勸不住,哭天喊地叫個不停。從此氣得一病不起,不久相繼離開了人世。
近幾年,聽姐姐說,老五覺得自己上了歲數,手腳不如前些年靈便,打架斗毆少多了,但吃喝嫖賭卻樣樣不減。那個當年的漂亮村姑漸漸變成了黃臉村婦,再加上這些年她靠著老五,好吃懶做,老五也有些厭倦。老五那么英俊又有些錢,外邊相好的女人不少,但都不固定,也不長久。前兩年,老五和市里一個南方來的發廊小姐好上了,這回卻不一般,動情也動心。他給人家在市里買了房子,賭博贏來的錢也全都用到她身上,家里老婆孩子基本不管,親戚朋友誰勸也沒用。聽姐姐說他倆好像有真感情,老五特別疼那個女的,那個女的對老五也真心好。
我曾經問姐姐,老五干了那么多違法亂紀的事,公安局就不抓他嗎?姐姐說,其實老五不搶劫、不盜竊,殺人強奸更沒干過,沒什么大罪過。老五朋友多,一般情況,公安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疏通疏通能過去就過去了。遇到事兒,抓是抓,但每次都能躲過去,老五自有辦法。大姐還說,他有時也不放心,常常念叨會不會蹲牢房。找瞎子算過命,卦上說老五這輩子沒有牢獄之災。
可誰知,老五卻遇上了血光之災!
姐姐后來在電話里又詳細地描述了老五死去的來龍去脈。老五以慣賭為生,連市里都掛了號,早就在公安局的黑名單上,只不過有時真抓,有時虛抓,中間的實情誰也搞不清。那天晚上,聽說是市里給縣里下了令,縣公安局派了四個警察連夜趕到崗子村專門抓老五,老五事先一點也不知道。警察把車停在村外,悄悄摸到賭場破門而入,屋里頓時亂作一團,老五手疾眼快,一腳踹開窗戶,跳到院里,開車就跑,警察跑到村外開上車窮追不舍。老五的車跑不過警察的車,不到幾里地,老五就被追上了,叫他停他不停,警察就一次一次地擠,一下一下地撞。老五慌了手腳,一把方向盤沒打好,直接沖到路下深溝里,接連滾了三個跟頭,老五被甩到車外,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桿,彈回來又摔在大石頭上,腦袋破裂,當場死亡。警察見出了人命,車也沒敢停,一溜煙開回縣城去了。事后,雖然有過路人作證,收費站也有警車逃過去的監控錄像,公安局卻矢口否認,連抓人的事也不敢承認,還把抓老五的警車換了牌號,改寫了值班日記。老五幾個哥哥到處上告,停著老五的尸體好幾天不埋,一時成了遠近聞名的大新聞,社會輿論也多半同情老五。情況反映到市政府,市長說要查,公安局便作了尸檢,聽說胃里化驗出酒精,最后以老五醉酒駕車導致交通事故結案了事。
老五就這樣走了,帶走了他的世界和那個世界中所有的人和事。原來轟轟烈烈的一切不知孤寂地消失何處。這剩下的我們的世界老五已不知道了,也和老五無關了,卻還在擾擾攘攘地延續著——恨老五的人有,喜歡老五的人也有,怕老五的人更多,得了老五好處的人不在少數。有人說老五的死是報應,壞事干到頭了;有人說,老五死得冤,是冤死的;有人說,老五是橫死的……老五的死,眾說紛紜,鬧得十里八鄉沸沸揚揚。姐姐說,其實老五的死,最傷心的是那個南方小姐。老五摔死時,她也趕到了現場,哭著喊著要去拽老五,被老五的媳婦和幾個哥哥吼到了一邊,罵她是小婊子、小妖精、掃把星,老五就是被她害死的,讓她滾得遠遠的。她就是不走,但也不敢再靠近,自己一個人斜倚在一棵柳樹上,遠遠地看著老五的尸體不停地抽泣。大家都在忙老五,沒有一個人理她。姐姐說,那時感覺她挺可憐,不像是個壞人。有人說,她已經懷了老五的孩子,老五已經打算好了要娶她,然后一起去姑娘家那個山溫水軟的江南小鎮過好日子。
最后一次見到老五是今年春節,我停車在良家村北的大道旁拍那個舊戲臺,山梁迎著大道一字排開十三棵幾百年的大古松。燦爛的晚霞映出了舊戲臺和古松的剪影,還有幾只喜鵲飛來飛去,好看極了。這地方曾留下我和老五童年快樂的生命時光。我正想著過去的事情,突然聽到一個幾分熟悉幾分陌生的聲音叫我,循著渾厚洪亮的聲音看去,一個一米八個頭,瘦削挺拔,濃眉大眼,面孔白凈的男子,透著落日耀眼的余暉,邁著穩健有力的腳步,從長長的胡同里向我走來……老五!童年的老五,二十來年再未見過面的老五,干了很多好事和壞事的老五向我走來了……
這就是老五留在我腦海里的最后一幅畫面,幾分寫意,幾分工筆,幾分剪影,幾分木刻,還有幾分雕塑意味。老五突然走了,我努力地將這幅最后的畫面和童年的老五之間加上那些聽來的故事圖景,連續起來,想讓老五四十年的生命完整起來,流暢起來。然而,無論如何,這幅畫面無法與姐姐所描述的老五死去的畫面接續起來。
接續下來的只是無盡的哀與思……
我哀老五之生,哀老五之死,哀老五這個人,也哀老五以外的一些人和事。我也哀自己,哀我的生命世界里從此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老五。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