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布拉格夜景
慕夏要讓這些或輝煌或悲慘的歷史為更多的捷克人以及斯拉夫人所了解,這不是一個沒有歷史深度的國家,它有著悠久的文化積淀,只是其中摻雜著太多的苦難,太多的酸楚。
東歐,現在分為大大小小十幾個國家的這片遼闊土地,其實大部分同根同源,他們的祖先是斯拉夫人。
在公元5-6世紀時,日耳曼人向西移動,引起了斯拉夫人的大遷徙。斯拉夫人開始向西遷移,他們形成了今天的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和波蘭人,他們都被稱為西斯拉夫人。由于所處的地理位置,他們受到了西方的影響,因此,他們信仰的是天主教,使用的是拉丁字母。那些渡過多瑙河、移居巴爾干半島的南斯拉夫人,就是今天的斯洛文尼亞人、克羅地亞人、塞爾維亞人和保加利亞人。最后,向東遷移的是東斯拉夫人的祖先,這些東斯拉夫人就是整個北部的大俄羅斯人、南部地區的小俄羅斯人即烏克蘭人和西部邊境的白俄羅斯人。俄羅斯的西部邊境——波蘭東南部維斯杜拉河上游一帶——是斯拉夫人的最早發源地。只有羅馬尼亞雖然身處巴爾干半島,原先的人種屬于與羅馬帝國同時代的達契亞人種,后被羅馬吞并而融入羅馬人種血統,還有山鷹之國阿爾巴尼亞是古代巴爾干半島上的古老居民伊利亞人的后裔。
東西南三支,雖然是一個老祖宗,但是因為宗教的差異,卻為日后的紛爭埋下了伏筆。
公元1054年東西教會大分裂,東邊的拜占庭東正教和西邊羅馬的天主教分庭抗禮,從此以后東斯拉夫人屬于以東正教為代表的拜占庭文化圈,而西斯拉夫人屬于以天主教為代表的拉丁文化圈。至于南斯拉夫人,分屬兩邊。塞爾維亞人、保加利亞人、馬其頓人、波斯尼亞人、黑山人屬于拜占庭文化圈,斯洛文尼亞人、克羅地亞人就屬于拉丁文化圈。
巴爾干半島,出了名的火藥桶,曾經在東西兩個羅馬帝國、奧斯曼、沙俄和西歐列強以及北約和華約的夾縫中苦苦掙扎,他們的奮斗、團結、分裂與抗爭,成就了一部可歌可泣的斯拉夫史詩。

宗教的改革
苦難的民族需要一種宗教來緩解他們的傷痛,他們信了教,并在教會和《圣經》的指引下逐漸走向文明。君士坦丁堡的傳教士向斯拉夫人宣讀教皇的手諭,命令他們用自己的母語翻譯《圣經》,以《圣經》作為他們生活規范的法律。在古代,斯拉夫民族在宗教上受東正教的影響更大一些。那時候他們所要保護的,是最古老的斯拉夫語基督教典籍。東羅馬帝國皇帝米歇爾派遣了丘里羅斯前往莫拉維亞傳教,又在他的哥哥梅特狄奧斯的幫助下將一部分《圣經》、兩三部典禮書翻譯成斯拉夫語,成為了斯拉夫文字的創造者。
宗教的傳播在當時確實起到了啟蒙的作用。然而,打著上帝的名義,卻在搜刮民脂民膏的教會逐漸取代了基督教的原初意義,教會的貴族化傾向正在使基督教脫離民眾,這是很危險的信號。在布拉格,布拉格大學校長揚·胡斯成為了宗教改革的領袖,這位能言善辯的思想家在公眾面前絕不會怯場,人們聚集在他的講壇前,為他激動人心的講演所感動著,他義正詞嚴的論點伴隨著革命家的手勢,令聽者為之震動。他反對圣職人員擁有土地,成為實際上的大地主,力主圣徒應該有個圣徒的樣子,在青燈黃卷中思索存在的意義;他認為教會應成為救贖靈魂的場所,而不是陳詞濫調的鼓吹地。他還試圖統一捷克語言。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辭激怒了教會,他們視其為洪水猛獸,宣布他為撒旦迷惑了本心,1411年,他被剝奪了教籍,1415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西格斯蒙德在君士坦丁堡召開宗教會議時雖然給了他一個出席會議的機會,但由于他未獲準在會議上反駁那些攻擊他的言辭,仍被處以死刑。
揚·胡斯的信徒遍及奧地利、匈牙利和德國,他的去世引起了軒然大波,他的追隨者爆發了激烈的抗議活動,進而升級為暴力沖突。教皇命令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西格斯蒙德派遣5次十字軍鎮壓叛亂都被擊敗。1426年,宗教改革派(胡斯派)所組成的軍隊甚至出兵進攻布蘭登堡和普魯士,讓教皇和西格斯蒙德都焦頭爛額。十年后,兩派宗教勢力都已經精疲力盡,他們走到了談判席,握手言和,兩派都退讓一步,教會承認面包與葡萄酒為圣餐,宗教改革派也承認西格斯蒙德皇帝為波希米亞王。但胡斯派的勢力并未就此退出歷史舞臺,他們的領袖吉利·斯·波杰布拉德后來成為了捷克人的王。面對紅衣主教的強大壓力,這位毫無懼怕的國王一怒之下踢翻了凳子,用一種威嚴之態展示著捷克人的尊嚴。只是這種尊嚴并不能持久,捷克終究是一個小國,當它成為奧匈帝國中的一部分,他們并沒有因為沾了這個大帝國的光而揚眉吐氣,新教徒的教士們從這里被流放,大多數的貴族們也離去了。政府,教育事業,甚至人們靈魂的守官之職都落入了外國人的手中。曾經的皇帝們的寶座,曾經的人文主義思想的中心,布拉格變成了維也納宮廷貴族的旅游勝地。
歐洲火藥桶

15 世紀布拉格大學校長揚·胡斯像。
在斯拉夫人的歷史上,文治武功的皇帝也不是找不到這樣的人選。斯泰班·杜桑是13世紀的巴爾干霸主,在位期間開疆拓土,其疆域包括現在的阿爾巴尼亞和馬其頓,1346年自封為“塞爾維亞·希臘皇帝”,編訂《法典》,開創了斯拉夫——也是捷克——歷史上的一代霸業。不過他在攻打君士坦丁堡的路上死于非命,命中注定無法登上這個眾人垂涎的王位。在畫家慕夏所畫的《斯拉夫史詩》中,我們看到這位皇帝在前呼后擁中顯得氣派非凡,前面是少女和長老開道,中間有善舞的女子敲鑼打鼓、載歌載舞,當地百姓在路兩旁夾道歡迎,場面可謂熱烈。
但那是斯拉夫人的美好記憶,在更多的歷史歲月中,這是被欺壓和被侮辱的民族,也激起了他們的民族血性。1914年6月,哈布斯堡王室的弗蘭茨·斐迪南大公被塞爾維亞的愛國者加夫里洛·普林西普暗殺。這一重大事件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其結果是中歐和東歐的所有帝國——德意志帝國、哈布斯堡王朝、奧匈帝國、沙皇俄國和奧斯曼帝國——土崩瓦解。結束這場大戰的一些和平條約一般都建立在民族主義原則的基礎上,因此,出現了幾個新國家——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和阿爾巴尼亞,它們體現了以往的一些從屬民族這時已能獨立存在。19世紀末,在中歐和東歐,對于那些曾經不可一視的帝國君王來說是一場惡夢。由于對民族自決的要求日益增長,那里多民族的帝國正處于差不多被撕成碎片的危險之中。在哈布斯堡王朝,居統治地位的奧地利人和匈牙利人就受到了覺醒的意大利人、羅馬尼亞人以及包括捷克人、塞爾維亞人在內的斯拉夫民眾的對抗。因而,不難理解,哈布斯堡官員作出了帝國要生存、就必須采取強硬措施的決定。這決定對好戰的塞爾維亞人尤其適用。

嫁入哈布斯堡王朝的茜茜公主所在的美泉宮。
也許從斯拉夫人遷居至東南歐時開始,很少有哪場歐洲范圍內的戰爭沒有影響到捷克。布拉格是歐洲被圍困、被占領最頻繁的城市之一,這里的居民由此而練就了一種忍耐力,可以在異族入侵時保持一顆平常心,這雖然讓捷克作家伊凡·克利瑪非常不滿,卻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明哲保身的手段。但這并不表示捷克人是一個只會忍辱負重的民族。早在1618年,捷克反對哈布斯堡王朝的起義,是歷史上著名的“三十年戰爭”的導火線。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為在捷克恢復天主教,指定斐迪南二世為捷克國王。斐迪南二世下令禁止新教活動,拆毀其教堂。1618年5月23日,布拉格民眾沖入王宮,把幾個官吏從王宮窗口擲了出去,史稱“擲出窗外事件”。這一事件引發了“三十年戰爭”。這場戰爭使德意志損失了1/3的人口,300多座城市、2000多個村莊毀于一旦。這場起義最后卻被證明是不成功的。因為封建主利用戰爭造成的破壞,大肆霸占土地,許多自由農變成了農奴,13世紀已被廢止的農奴制因此得以復活。在易北河東岸地區,自由農就“像白色的烏鴉一樣罕見”。農民和貴族兩敗俱傷,魯道夫二世積斂的華麗藝術收藏,幾乎都沒有存留下來,被劫掠者洗劫一空,它們不是被運到維也納,就是被天生就是海盜的瑞典人給搶走了。
波希米亞人
東歐也不都是火藥桶,也有閑適小資,比如波希米亞。
但大家是不是都知道,波希米亞人和時尚界天天掛在嘴上的波希米亞風并不是一回事。波希米亞是中歐的古地名,位于現捷克共和國中西部地區,“三十年戰爭”過后,波希米亞一直被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但仍然保持為一獨立的王國,擁有自己的政府。直至1743年,波希米亞成為哈布斯堡-洛林皇朝統治下的一個行省。而波希米亞風,指的是自由灑脫、熱情奔放的風格,在T臺上,以流蘇、褶皺、大擺裙的流行服飾的波希米亞風大行其道,這和時尚設計師印象中在波希米亞生活的吉普賽人有關。

本雅明那本著名的《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第一章寫的是《波希米亞人》:“每個屬于波希米亞人的人,從文學家到職業密謀家,都可以在拾垃圾者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都或多或少地處在一種反抗社會的低賤地位上,并或多或少地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從戈蒂耶與奈瓦爾筆下的波希米亞小流氓,到波德萊爾時代的波希米亞人以及最后無產化了的波希米亞人,這些“來回跑動,但不會散去的不定的人群”在都市中實踐著一種吉普賽人所慣用的游擊戰術。他們在商品堆積而成的建筑迷宮里漫游穿行,對眼前閃著迷幻色彩的玻璃建筑、馬車和汽燈產生了讓人迷醉的效果。他們衣衫襤褸,窮困潦倒,卻義無反顧地訓練著自己的腳力,就好像那些街道上的陌生人是他們最好的庇護者。在本雅明這里,革命、流浪、詩歌與頹廢被這樣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
1847年開始連續3年,法國作家亨利·米爾熱在《海盜》雜志上連載《波希米亞人生活的場景》,一時洛陽紙貴,轟動一時,講的是巴黎拉丁區一位貧窮畫家的愛情故事。歌劇家普契尼讀到這個連載后思如泉涌,于此為藍本創作了歌劇《波希米亞》。由于人們普遍認為波希米亞是乘著大篷車到處賣藝的吉普賽人的故鄉,所以他們就認為,波希米亞這個詞就代表了那種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的漂泊者的生活。這與事實多少有些出入。波希米亞人和吉普賽人并不是同一個概念。“波希米亞”(Bohemia)語出塞特語(塞特是公元前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古歐洲民族),意思是“波伊伊人的土地”,至于波伊伊人究竟為何許人也,卻眾說紛紜,估計是塞特人之前的居住者,也有傳說波伊伊人居住在古代高盧地區。在1世紀和5世紀之間,斯拉夫人的一支捷克人遷移到此定居。公元9至11世紀初,這里建立了大摩拉維亞國;14世紀,卡爾一世時代的波希米亞王國定都布拉格,他還被選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國力達到頂峰,而布拉格教區也被晉升為大主教區。雖然它的統治版圖并不大,但它的地理位置卻處在歐洲的中心,這注定將成為一個引起眾多外來勢力興趣的地方。從有記載的歷史開始,外部勢力就滲透其中:首先是猶太人,在13世紀是德國人。后來,1438年,奧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出身的菲特烈三世成為皇帝后,哈布斯堡家族就一直統治著波希米亞。斐迪南一世還曾一度擔任波希米亞王和匈牙利王,權傾一時。

波希米亞風。
而吉普賽人(俄羅斯稱之為茨岡人)原住印度西北部,10世紀前后開始遷移,以載歌載舞的形式四處游蕩,將吉普賽人和波希米亞人相提并論也許僅僅因為他們都是漂泊的無根的民族,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日耳曼語保留了塞特語對捷克的稱呼,也是日耳曼人改變了捷克寄人籬下的民族觀念。當1871年,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結合了22個君主國與3個自由城市,建立起德意志聯邦時,泛斯拉夫主義興起了。
也就在這時候,新藝術時期重要的畫家阿爾方斯·慕夏拋棄了在法國摸爬滾打打下的這片江山,回到布拉格潛心于《斯拉夫史詩》的創作,其目的,也正是為了應和越來越高漲的民族獨立運動,以繪畫的方式表現赤子之心,這是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下慕夏所做出的選擇。慕夏要讓這些或輝煌或悲慘的歷史為更多的捷克人以及斯拉夫人所了解,這不是一個沒有歷史深度的國家,它有著悠久的文化積淀,只是其中摻雜著太多的苦難,太多的酸楚。讓一個人承載國家命運的包袱,讓自己的身體承載一個國家的歷史,耐心和毅力是不可或缺的。慕夏就是這樣一個有耐力的人,他從1910年開始創作《斯拉夫史詩》,到1928年全部完成20幅巨作,差不多用了20年的時間。在搜集資料和日以繼夜的繪畫的過程,他逐漸和這個國家有了更深的接觸,不是肌膚與肌膚的那種表面的觸摸,而是靈魂與靈魂的對話、碰撞和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