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娭毑

柯營之

祖母去世二十多年，從會講話那一刻起，我就叫她娭毑（ai?jie）。父母和兄弟姐妹，親戚和整個巷子百余老小鄰居，都叫她娭毑。這不分輩分的稱謂，融入了親切和敬重，可以說，對這位一生與命運抗爭的女性的懷念，不僅是我，還有經歷了半個多世紀風雨歲月的里弄——文華村。

娭毑生于1907年，16歲嫁到湖北。娭毑出嫁路途碾轉三日，最后進洞房的小路崎嶇難行，娭毑坐上了轎子。突然有人大聲尖叫快拿方巾過來，隨后娭毑的雙腳被一塊色彩斑斕的大布塊蓋住。就在起駕一刻，娭毑做出一個驚天的舉動：掀開蓋腳布沖出轎子，挽著爺爺的手大步往村里走。看到娭毑是一雙大腳，迎婚的鑼鼓吹拉班子瞬間跑調啞火陣角大亂。不裹腳和膽子大是天生的，娭毑沒有一絲害怕。

伍有貞（1907-1992），湖南湘潭人，無業

1948年，娭毑和父母帶著剛出生的大哥住進文華村。文華村是武漢一普通居民小區，地處漢口長江岸邊英租界洋樓林立的間隙中，約20米深的小巷與周邊的大里弄天欽村、咸安坊、同福里相通連。又與附近舊時代達官顯赫商賈名流盤踞的江漢村、上海村、洞庭村等二十多座里弄組成漢口老城區巷子群。

文華村有一個生產加工帆布的車間與居民住房混雜，濃重的油漆味晝夜不息令居民苦不堪言。沒有居民委員會，娭毑當代表與廠主談判三天，廠主答應車間移到巷外的街面上，條件是要娭毑寫立據承諾居民不再伸訴。娭毑大手往案桌一拍：先移。后來父親告訴我，娭毑不會寫字！廠主帶來口信，給娭毑每月5塊錢犒勞費，娭毑一眼看透：免談！

童年時的寒冬臘月特別冷，有一次下了整夜大雪北風呼嘯不停，全巷子裸露的自來水龍頭全封凍了。清晨，娭毑打開堂屋大門劈柴生爐、三座加大蜂煤的爐火映紅墻壁。娭毑把自家蓄水缸里的水，一壺壺地燒開讓街坊們拿去澆封凍的水龍頭。體胖腿瘸的孫太婆、巷子口過街樓上長年不出門的陳媽都拿著壺過來了，樓上樓下左鄰右舍大家提著熱水去淋水龍頭。5號的陸大媽說：“雪再大比不過娭毑家的堂屋大;水管凍了有娭毑燒得開水足！瑞雪兆豐年，暖和啊！”大家笑呵呵相互提醒不能把水龍頭擰得太死，要留一點水滴。

某年夏天的一個中午，一群不上學的中學生沖進巷子，揪住2號樓上的黃先生要批斗。家里私人物品從二樓窗戶扔出來散得七另八落。娭毑端一壺涼茶過去，學生圍上來幾口喝干。娭毑說：“人家教書匠今年四十多點歲，解放那時才二十出頭，是個么壞人啊！”學生們無言以對放人散去。后又有一撥學生要來揪9號肖先生，娭毑干脆坐在巷子口等他們來。有人帶信過去學生沒進巷子了。那年娭毑60?歲。

派出所戶警小陳搞居民治安調查，每次進巷子就直奔8號找娭毑。哪家歡笑和睦，哪家拍桌摔椅，娭毑說得真實客觀，分辨價值準確。娭毑組織居民來“匯”互助，先把急需資金家庭解困的事介紹給小陳，這種方便難者給溫暖、零存整取靠節省的經驗，后成為一項治安工作保障方法。街坊鄰居哪家屋里扯皮吵架，娭毑總會聽上一陣，挨到有摔東西和哭泣叫喊聲時，立刻丟下家務上門調解，總能說得兩口子笑著送她回來。轄區民警曾不困地問她都說些啥？娭毑總是那句老話：一個巴掌拍不響！

巷子里每周五做公共衛生掃地清溝，娭毑拄著拐杖大嗓子吆喝，6號三樓張太婆說喊聲把搖窩里睡覺的孫娃子震得哇哇叫。夜間街坊組織檢查煤爐過夜安全，娭毑推介積累的經驗，幫助很多鄰居總能精確做到煤爐既無明火，又避免封死至火種熄滅。

沒有空調時代的武漢三伏天，人們都在露天度過夜晚。小巷納涼的竹床陣不時開戰搶地盤，關鍵時刻出手，娭毑的分配方案說得合情合理親和氣順。娭毑目不識字，張口卻能深切道出“施恩圖報非君子，不知感恩是小人”。娭毑放大了相互諒解的釋義，緣分讓大家又彼此相安無事，頭頂頭、肩挨肩地納涼。

娭毑29歲守寡，帶著12歲的父親走南闖北顛沛流離，1948年住進文華村。1961年糧食緊張吃野菜充饑中毒，1963年和1965年兩次婦科腫瘤切除，專家說最多活3年，娭毑術后一周下床操持家務，照看一群孫兒孫女。任憑自然災害、物資短缺和三代窩住條件艱苦，頑強支撐著8口之家的生活重任，奇跡般活了27年，于1992年去世，享年85歲。

2012年5月，文華村有人用20斤排骨20斤蓮藕燉湯，聚會難舍緣分，武漢地鐵和過江隧道征用了這片土地。娭毑走了20年，有人提議為娭毑敬一碗湯。文華村和周邊巷子群消失了，前輩人的背影留在了后人的夢中，老街坊都記得曾在8號住了44年的那個湘潭人——我們的娭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