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
“回去以后,要仔細地想一想、比一比,你們是怎樣對待中國人的,中國人是怎樣對待你們的,希望你們以后只帶友誼來,不要再帶刺刀來……再見吧!”1946年11月底,當年最后一艘送日本僑俘回國的輪船即將離開葫蘆島港,負責日本僑俘管理的中國政府官員李修業上船送行時,說了這樣一番意味深長的話。1946年至1948年,總計有1051047名日本僑俘從葫蘆島踏上歸國之旅,這一事件迄今為止是由單個港口遣返敵國難民人數的世界之最,史稱“葫蘆島百萬僑俘大遣返”。
日本侵華戰爭是對中華民族的空前浩劫,造成數千萬同胞傷亡。但是,作為戰勝國的中國人民沒有以暴易暴,而是以善良與寬容妥善安排日本僑俘平安歸國,體現了博大胸懷和人道主義精神。許多日僑在歸國之后,都將葫蘆島視為再生之地。多年之后,隨著當事人的年邁與逝去,這次偉大的壯舉逐漸湮沒在世人的記憶中。本刊記者專程趕往遼寧省葫蘆島市,去探訪“大遣返”在當地留下的印記。
九旬老人憶遣返
時間撥轉回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后推行“棄民”政策,拒絕為滯留在中國東北的日本僑民提供救濟,100多萬僑民瞬間成為無家可歸的難民。他們原本大都是日本的貧苦勞動者,在日本軍國主義的誘騙下移民中國,當時唯一的選擇就是盡早回到日本與親人團聚,而幫他們回家的,正是飽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踐踏的中國人民。

中、美、蘇三國根據《波茨坦公告》精神,多次就遣返東北日僑問題進行磋商。由于蘇軍不同意將外地日僑由大連、營口港遣返回國,于是葫蘆島港成為當時“東北日僑生還的唯一希望”。中共代表周恩來、國民黨代表張群、美國特使馬歇爾組成三人小組會議,商定了遣返日僑的具體辦法。從1946年4月開始,散居在東北各地的日僑在三方合作下分批分期集中到葫蘆島,在這里登船啟程回國,歷史也在這里為日本侵略中國以失敗告終畫上了一個句號。
如今,走在葫蘆島街頭,人們對這段歷史已經相當陌生,這一事件的親歷者中依然健在的更是寥若晨星。經多方打聽,記者輾轉在葫蘆島下屬的興城市找到了98歲的趙序初老人。他至今仍清晰記得當年與他家毗鄰的日僑一家遣返時的境況,以及曾飽受侵略之苦的當地百姓對日僑無私的幫助。
“記得在光復前后,我家住在寧遠古城內北街的西廂房。日僑小數田家就住在我隔壁,小數田是負責燒磚的,他的夫人英子是讀過大學的知識分子。”年近百歲的趙老就此打開了封存已久的記憶閘門。
趙序初自小住在寧遠古城里,這座中國目前保存最完整的明代古城曾是袁崇煥大敗清軍擊傷努爾哈赤的地方。“九一八”事變后,這里淪為日據區,日本僑民也不斷涌入。趙老當時從事會計工作,和其他老百姓一樣對日本人又恨又怕,不愿主動接觸。“英子的父親愛打麻將,沒事就來找我,態度挺友好,但除了打麻將別的都不談,記得他腰上總是別把刀。”趙序初向記者比劃刀的樣子,“直到有一天,他說他女婿小數田要去參加‘敢死隊’。”趙老清晰記得,當時英子父親突然就顯得蒼老了許多,講這番話時就像對親人訴衷腸一樣,“參加‘敢死隊’意味著送死,他的女兒也將成為寡婦。”以前從未與趙老講過話的小數田特意趕來道別,“他說‘趙先生,我要走了’,意思就是永別了。”不久后就傳來了日本戰敗的消息,“他們有人在大街上就嚎啕大哭,也有老人因為絕望而自殺。”當時聽他們說,在戰爭結束前,“已經有秘密文件傳達給日僑,讓他們多交當地朋友,將來不可能再回日本了。”
遣返前,日僑的地位和生活一落千丈,趙老說:“當時的日本女人會做一種叫‘饃幾’的日式點心到中國人家敲門叫賣,一開門,她就行一個日本大禮。”趙老還看到一些從東北其他地區趕到葫蘆島等待登船的日本女人,跪在街頭叫賣物品,路過的中國人看她們可憐,總會接濟一下。“中國老百姓太善良了,自己非常貧困,但遇到這種事情都會慷慨解囊。英子在臨登船前對我告別,‘你們中國人心大大的好!’”趙老說到這里輕聲嘆息,“等待登船的日本人當時都很恐慌,見到中國人都低頭哈腰繞著走。但是葫蘆島人不但沒有虐待打罵他們,還供給他們吃住治病。我們那時吃不上的大米都盡量供給他們。”
當時日本僑俘在葫蘆島停留時間短則七天,長則半月,甚至一整月至半年。其間,日本僑俘所需食物全部由當地人供給,僅按105萬日本僑俘每人食用2.5公斤糧食計算,共需262.5萬公斤,而當時葫蘆島周邊地區的糧食年產量總共僅為400萬公斤。
日本在戰后編撰的《“滿洲國”史》承認:“并沒有因此發生由于戰爭結束,對日本人進行民族報復的事情。倒是各地的中國人、朋友們,同情日本人的悲慘處境,救濟危難,庇護以安全,或者主動給以生活上幫助的事例層出不窮。”
騎行千里尋恩人
“我1935年出生在哈爾濱,11歲時從哈爾濱坐火車來到葫蘆島。”不久前,80歲的日本老人丸山厳騎著自行車跨越東北三省從哈爾濱來到了葫蘆島,他此次騎行900多公里就是為了重走當年“大遣返”的回鄉之路,并尋找和感謝當年中國人的救命之恩,葫蘆島是他感恩之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站。
負責接待的葫蘆島市政協文史辦副主任張愷新帶來了一本日本1954年出版的《大東亞戰爭寫真史》,其中首篇就是介紹當年從葫蘆島撤僑的經歷,有數十張“大遣返”的珍貴歷史照片。丸山厳看到畫冊時非常激動,他指著畫冊中一幅圖片說,“當年我就是坐的這艘叫做LST的美國軍艦回到日本。”他看著畫冊中一位衣衫襤褸、眼神茫然而惶恐的小男孩喃喃地說,“我當時也就是這個樣子。”
丸山厳首先來到了位于葫蘆島龍港區的馬仗房火車站探訪,當年的站房和鐵軌依然保留,丸山厳久久凝視著鐵軌默默佇立。當年,他隨家人從哈爾濱輾轉乘火車來到葫蘆島。馬仗房火車站是鐵軌的盡頭,僑民在此下車后步行到港口集結暫住,等待乘船返鄉。當年日本僑俘暫住地原址依然保留,后來成為葫蘆島鋅廠的老宿舍區。在丸山厳的記憶里,當年的葫蘆島港周邊只是散落著幾個小漁村。據記載,當時全葫蘆島港人口不過萬人,加上周邊的人口總共不超過十萬人,可見當年的遣返工作是何等巨大。
“日本戰敗后,家中只剩下我和母親、妹妹。快要入冬時,我們家已經斷糧斷煤,眼看要凍餓而死,我父親以前的同事林先生送來了煤炭和糧食才讓我們活下去。林先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可惜他已經去世了。” 丸山厳回憶說,“我們孤兒寡母從哈爾濱到葫蘆島,一路上沒有受到任何虐待和侮辱,反倒是食物和住宿都有人照顧,對此我永生難忘。”
本刊記者采訪獲悉,不僅是老百姓,當年物資極度匱乏的中國政府也撥出數億元東北流通券作為遣返經費,并配備了大批糧食、燃料、藥品和1.3萬多節火車皮,以供遣返之需。國共雙方有關遣返的“協定書”中明確規定:“保證日人自所在地出發至葫蘆島登船,沿途不受到強奸、掠奪、侵犯、搶劫、勒索、恐嚇或其它任何不法舉動,其生命財產不受到侵犯……”
來到葫蘆島港附近山坡上的“日本僑俘遣返之地”紀念碑前,丸山厳獻上鮮花,潔白的花束上,放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深深懷念”。面朝大海,葫蘆島港的景色盡收眼底,老人放飛了親自折疊的代表和平的紙飛機,飛機載著老人的美好愿望飛向大海……
用歷史鏡鑒未來
“正是這些耄耋老人零散的記憶逐漸復原了這段曾經被忽視的寶貴歷史,我們永遠不能遺忘。”張愷新告訴本刊記者,近年來有不少遣返日僑及親屬來葫蘆島尋訪并紀念這段歷史。今年人數最多的一撥是在8月初日本國際善鄰協會會長矢野一彌率領的訪問團,其中有11位是當年從這里遣返回國的日僑。
日本國際善鄰協會是日本致力于中日友好的民間組織,其成員大多是由葫蘆島遣返回國的日僑和他們的后代組成。多年來他們默默地為中日友好做著貢獻,其中最突出的代表是八島繼男,他曾參與援建北京中日友好醫院、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等項目,年過八旬的他如今仍然在為中日友好奔波勞碌著。目前,“大遣返”歷史陳列館正在籌劃建設,以讓更多的中日民眾以史為鑒、世代友好下去。
原中共葫蘆島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錢福云對本刊記者說,“大遣返”本身就是日本侵華戰爭的鐵證,是對日本右翼勢力否認侵略事實的有力抨擊,對中日關系有著重要的歷史啟示和現實意義。另一方面,“‘大遣返’彰顯了當時中美、國共之間求同存異、精誠合作的力量,如今紀念‘大遣返’對于當下的中美關系、海峽兩岸關系也有著積極的正面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