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嘉
1996年1月,我登上了飛往哈薩克斯坦共和國首都阿拉木圖的班機。這次是作為負責文化事務的外交官。當時我沒有想到,之后三年的外交官生涯與冼星海的名字緊密聯系在一起。
意外的發現
我在為哈薩克斯坦國家廣播電臺編寫鋼琴協奏曲《黃河》的背景材料時,搜集到了一些冼星海的生平資料。在反復閱讀所編寫的材料時,我突然發現,1940年到1945年這段時期,冼星海的材料是一段空白。
偶然的機會,我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看到了一篇報道說,1941年6月,冼星海不得不準備取道烏蘭巴托返回祖國,但因在邊境受阻,次年底輾轉到阿拉木圖的情況。據報道,冼星海在阿拉木圖時曾在一個名為“集體農莊莊員之家”的旅店住過,還在一位叫拜卡達莫娃的婦人家中住過一段時間。我決心在自己的任期內把冼星海在哈薩克斯坦的經歷搞清楚。
一天我在使館上班,朋友打來電話:“我打聽到了‘集體農莊莊員之家’的地址,你有時間咱們現在就跑一趟!”但是,我們把方圓幾里路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也沒能找到那個“莊員之家”。
“你沒把地方搞錯吧?”由于失望,我的語氣中有些責怪。
“絕對沒錯!你看,這兒有人家專門給我寫的地址呢。”
說話間,我們看到一位老人正拄著拐棍,小心翼翼地邊看路面邊朝前方走去。
這是一位參加過“二戰”的老戰士。他告訴我們,“集體農莊莊員之家”旅館早已拆除。那曾是一幢兩層木結構的房子,是一個不能再普通、再廉價的旅館,房間里沒有任何陳設。一個房間有七八張床位,來阿拉木圖銷售農牧產品的遠郊農牧民是旅店的常客。戰爭期間,這里更是什么人都有。旅店和四周環境的混亂與嘈雜是出了名的。
第一次努力失敗了。
在東干人遷居哈薩克斯坦120周年紀念活動上,我與阿拉木圖國立音樂學院東干族教授拜延洪諾夫談論起中國音樂來。他說,1990年來過一個中國代表團,那時的哈薩克斯坦還是蘇聯的一部分,加盟共和國交響樂團還專門演奏了中國音樂家冼星海的作品,他也參加了那次活動。
冼星海!我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幾乎喊了出來。我急切地問道:“那您認識拜卡達莫娃嗎?”
“當然認識!她也參加了那次活動。”
“她現在在哪兒?”
“她已在1993年去世了,不過她的女兒和侄女還在。她的侄女就是我們音樂學院的副院長,我可以把她的電話給你。”
太棒了!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驅車來到音樂學院。在副院長辦公室里,我見到了拜卡達莫娃·芭德爾甘女士。

“您要找的拜卡達莫娃是我的大姑姑,她叫達娜什,已經過世了。我的父親拜卡達莫夫·巴赫德讓是她的弟弟。當年是他把冼星海帶回我們家的,也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他也去世多年了,現在他們那輩人只有我的小姑姑還健在。”
芭德爾甘準備了一些有關冼星海的資料和照片,其中有達娜什晚年寫的幾篇回憶稿、一本正式出版的紀念她弟弟的回憶錄、1949年至1951年間發表在《蘇聯音樂》雜志上的紀念文章、旅俄華人左貞觀撰寫的文章、蘇聯著名音樂評論家施奈爾松在1956年出版的《冼星海》一書,以及1990年冼星海的女兒冼妮娜隨中國文化代表團到訪阿拉木圖與有關人士的合影照片等。
尋找冼星海的足跡
1942年底,冼星海離開蒙古來到阿拉木圖,試圖通過新疆返回延安,但過境仍很困難。當時在阿拉木圖設有國民黨政府的領事館,又有不少國民黨特務在活動,他便以“黃訓”之名取得“政治居留權”。與音樂家拜卡達莫夫·巴赫德讓的相識純系偶然,但這一次相遇改變了他一直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狀況。
那是一次音樂會后,劇場的人早已散盡,冼星海獨自坐在接近出口的休息廳里。也許,他還沉浸在剛散場的音樂會里;也許,他在考慮晚飯的著落。巴赫德讓從音樂協會的辦公室走出來,問他從哪里來,為什么這樣晚了還未離去。顯然,他什么也沒聽懂,只是手持一把小提琴,呆呆地望著對方,因為他不懂俄語。巴赫德讓毅然決然地將冼星海帶回到自己家里。這是位于巴依謝依托夫街和舍夫琴科街交匯處的一幢帶地下室的兩層樓房,有兩個單元八套住宅。巴赫德讓一家就住在一單元二號。
巴赫德讓的做法使他的母親十分為難。在這套不大的居室里,連廚房和過廳都住滿了人,他們還收留了因戰爭爆發而從烏克蘭疏散來的斯卡魯依教授一家四口。在過了一段時間后,他又將冼星海安排到了姐姐達娜什家。從此,冼星海有了一個比較穩定的居所。姐姐達娜什和弟弟巴赫德讓幫助他解決食品問題,他又拿起了創作之筆。
每逢情緒較好的時候,冼星海便會用小提琴給巴赫德讓和達娜什演奏他最喜歡的貝多芬、舒伯特的作品,這也是房間里最歡快、最充滿生氣的時刻。
1943年深秋,天氣顯得格外寒冷。戰爭處在最艱難的階段,冼星海原來還可以得到的每天600克面包配給中斷了。在電影制片廠工作的達娜什不得不靠變賣衣物換來錢從食堂買回湯,從自己和孩子得到的配給面包中分出一部分給冼星海吃。后來,家里連可變賣的東西都沒有了,身體孱弱的冼星海病倒了。
在達娜什家中居住,他幾乎把作為一個父親對自己女兒全部的愛都轉移到了達娜什的女兒——七歲的卡拉姆卡斯身上。卡拉姆卡斯當時已上小學。她天真、活潑,冼星海很喜歡她。每天小姑娘放學回家,家里立刻變得生氣勃勃,她的歌聲、笑聲會使冼星海忘掉一切煩惱。他常常把她抱到自己的膝蓋上,教她唱歌,或將她摟抱在自己的懷里,輕聲哼唱他所熟悉的兒歌。
冼星海在阿拉木圖的另一位好友就是伊萬諾夫·薩科里斯基。他在巴赫德讓的社交圈子里認識了冼星海。對冼星海音樂天賦的欣賞和對他貧困處境的同情,使薩科里斯基很快成了冼星海的好朋友,經常把餓著肚子、一臉病態的冼星海邀請到自己“家”中。在朋友們的熱情幫助下,冼星海積極參加到當地音樂界的各項活動之中。一天,冼星海回來得很晚。他開始慢慢地收拾東西,在將一疊還是在法國時買的樂譜紙放入自己惟一的一只皮箱時,從里面取出一個白色的布包。他拿著布包緩緩向正在點爐子燒茶的達娜什走去,輕輕地將布包放在她的面前,用微微抖動的手將它打開,里面是一面鏡子和一把梳子。
“這是送給你的……”他的話音低沉顫抖。
達娜什這才發覺,冼星海在哭,淚水早已淌滿了他消瘦憔悴的面頰。
“我用不著了……”
她也很難過,關切地問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是心里有病。”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隨后轉身取來筆和紙,一面淌著淚水,一面在紙上畫了三個女人:一個老太太、一個年輕婦人、一個小女孩。他說,這是媽媽、妻子和女兒。
1944年初,冼星海在巴赫德讓的陪伴下,來到了庫斯塔奈。3月19日是音樂館開幕典禮的日子,一臺精彩的音樂會在冼星海的操辦下準備就緒。冼星海有時擔任指揮,有時親自演奏。音樂會高潮迭起,掌聲雷動。要知道,這是戰爭爆發以來的第一次音樂會!它給人們帶來了莫大的精神鼓舞。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到集體農莊做巡回演出,冼星海總是以極大的熱情演奏他所熟悉的中國樂曲和他改編的哈薩克民曲,總是受到熱烈的歡迎。
1945年春天,在一次去山區巡回演出的途中,冼星海染上了肺炎。醫生對他進行了搶救,戰時是十分困難的,盡管進行了各種努力,但在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始終處在生命垂危之中。鑒于他的病情越來越重,國際無產者組織中央委員會決定將冼星海從庫斯塔奈轉到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宮醫院。
冼星海的情況時好時壞,然而,即使是在最艱難的時刻,他的創作欲望也沒有泯滅。1945年10月30日午夜12點,冼星海去世了……
從1942年底到1945年6月,冼星海在哈薩克斯坦(當時稱哈薩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為蘇聯的一個加盟共和國)大地上度過了自己生命旅程的最后一段時光。在短短的兩年半里,他以滿腔激情,創作了一大批優秀的音樂作品。此外,他還創作和改編了許多哈薩克舞曲和民歌。歷史將他的命運與哈薩克斯坦人民緊緊聯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