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代人的尷尬之處也許就在這里,一個人的春秋譬如朝露,去日無有多大的甜蜜,也無有多大的苦憂
我的一個朋友最近愛上了攝影,總是忙里偷閑就拍幾張,有時還會羞澀地展示給我看看。說實話我很喜歡圖片上傳遞的生活氣息,感覺是自己在分享那個按下快門的瞬間。我覺得作為一個入門級攝影愛好者的好處是自由自在,天馬行空,這時沒有絲毫的藝術框框來約束自己的態度。就像一個人二十歲寫詩總是自然流暢,揮灑自如,四十歲寫詩就非得弄個概念理表的,有誰見過到了八十歲還能寫得飛起來的詩人嗎?也許有,那得承受多么大的孤獨,裝下多么大的美來成就詩歌呀!事實上不說完美至死的川端康成不能完成,就連始終秉承宗教教義的托爾斯泰也不得不一個人走回死亡的驛站。所以藝術還是要隨心所欲,得心應手。這些年下來,我知道她一直是一個對人真誠、對世界虔誠的人。這樣的人面對手頭的事兒總是容易較真,對事情發展的結果卻沒有執念,我對這種非常道、平常心還是很欣賞的。其實我也不是當年那個雄心勃勃的有為青年了,這些年隨著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松弛下來,慢慢地學會了生活隨心,生命隨緣。
幾天前她又傳過來一組江南山水,我當時就想說些什么,過了數日卻也沒發表什么意見,這淡漠的態度有點打擊一個攝影發燒友的積極性。當然不是因為我此中沒有真意,也不是欲辯已忘言。實則是圖片上的那一葉扁舟載我回到春秋大夢里去了。也許就是這組圖片勾起了我多年前的一個心愿,像陶朱公范蠡那樣,等把手頭的事兒忙乎完了,就和心愛的人泛舟四海,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可惜,平淡的生活一直沒有如沉魚落在水中,我也沒成為在泰山腳下挖水池子養魚的暴發戶老范,多年來波瀾不驚,別人的淚水沒有流到我的臉上,我的傷悲也不曾煎熬過別人的心靈。就像時光凈水處的那本布面圣經,挺住一切靠的是閃爍著微弱光芒的理想與一付百轉千回的普世柔腸。
我們這代人的尷尬之處也許就在這里,一個人的春秋譬如朝露,去日無有多大的甜蜜,也無有多大的苦憂。兩千年前的西方哲人赫拉克利特說過人是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是說時光就像流水一樣,萬物也隨之流轉不息,佛家思想也認為萬物在剎那間生滅。就像我眼中所見的這些風景圖片,漁人遠去,掛在天空的那片云彩被風吹散,江水也早已不是那一江春水了。那刻拍照的朋友現在正在忙些其他的事情呢,是她也不是她了,看完圖片的我與沒看過的我似乎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所關注的只是對去日的感覺與由此引發的對未來的憧憬。
曹操常常喝酒解憂,嘆息去日苦多,作為一個大野心家的確是挺不容易的,既要不停地耍手腕子,又要防備并化解別人耍來的手腕子,稍有不慎可就要了老命,白白枉費了重重心機,你說他能不苦憂嗎。一顆平常之心要的是簡單自由,平安幸福,隨遇而安;管他什么事業輝煌,霸業藍圖,時間過去了就過去了。說到底怎樣的面對如流的時光依舊是個人生態度問題。沒必要非要去較真是不是同一條河流。然而野心家常常不這么看,他認為野心是持久的,是存在于自己內心深處不變的事物,所以無論時光過去了多少,又迎來了多少,他始終在堅持那種權力欲望的永恒性,結局也一定是這種極端期望值的反面。從歷史上看暴君總是把自己當作神明,看不見勝利的自己與失敗的自己是同一個自己。
人生短暫如晨光中的朝露,實現夢想的永恒意義也就成了人的生命困境,然而怎樣度過卻實在是個大有研究的課題。我不得不化作一粒塵埃,住進露珠一樣晶瑩剔透的心靈花園,在那里“無遮無蔽筑其樂土,不榮不辱養其美德;園中所有的花草、樹木,所有的心與身,魂與器,無不坦然赤裸,怡然偷樂,沐一派和平的風雨”,倘若你不受欲望野心的極度誘惑,伊甸園的無憂心境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