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當國際足聯(FIFA)深陷其111年歷史上最嚴重的腐敗丑聞時,擔任該組織掌門人17年的瑞士人塞普·布拉特(Sepp Blatter)選擇了金蟬脫殼—閃電般辭職。但無論是一個個還在不斷引爆的丑聞,還是初定于年底舉行的主席補選,抑或是有利于“足球第三世界”的綜合改革,甚或是可能易主的2022年世界杯主辦權,都繞不開這個體育記者出身的帝王式人物。
如果說布拉特的前任阿維蘭熱也不干凈,或者就像德國媒體披露的那樣,連德國取得2006年世界杯主辦權的過程也存在不法行為的話,那么把國際足聯的腐敗亂象都歸咎于布拉特的貪婪和領導無方,恐怕并不比布拉特反詰英美是由于申辦世界杯失敗而挾私報復的說服力強多少。足球盛筵背后的利益世界,遠比我們一般人想象中復雜。
5月29日FIFA第65屆代表大會召開前夕,包括國際足聯副主席杰弗瑞·韋伯在內一些前來蘇黎世參加新一屆主席選舉的國際足聯官員,幾無征兆地在每晚4000美元的酒店套房里被瑞士警方逮捕。事后人們得知,之前美國司法部、聯邦調查局和國稅總局聯合指控9名國際足聯官員和5名贊助商公司代表“涉嫌從事敲詐、電信詐騙、非法洗錢、在美國偷逃稅”,而要求瑞士當局進行這次秘密抓捕。
瑞士警方“得手”后,歐洲方面反對布拉特繼續擔任FIFA主席的聲音高漲。歐洲足聯主席普拉蒂尼“含淚勸退”,英國首相卡梅倫直言“布拉特應該走人”,德國《圖片報》表示“絕不能讓布拉特再連任4年”,歐洲足聯更一度喊出“抵制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的話來。
然而,風口浪尖的布拉特以“帶領FIFA共渡難關”的“足壇反腐帶頭人”自居,照常開會、參選。30日凌晨,FIFA主席票選結果揭曉,首輪投票他贏得133票,比最接近的挑戰者、約旦阿里王子多出一倍有余(后者獲73票);次輪則更是兵不血刃,眼見獲勝(須拿到超過總數2/3的140票)無望的阿里王子主動退出,布拉特不戰而勝。
FIFA主席任期理應是4年,但布拉特的第五個FIFA主席任期卻只履行了4天便戛然而止。
原本當選后,79歲的布拉特意氣風發,在演講中對“手下敗將”冷嘲熱諷,并表示要帶領FIFA“繼續在正確道路上邁進”至少4年,但6月3日凌晨,FIFA匆匆召開記者會,宣布布拉特辭職。
布拉特之所以辭職,是因為又有新的“火藥桶”被點燃—“沃納丑聞”的發酵。
所謂“沃納丑聞”,是指前FIFA副主席、前中北美及加勒比海足協主席沃納在2010年世界杯主辦權投票中“賣票”給南非,換取后者向自己主持的“加勒比海足球發展計劃”注資1000萬美元,并將之轉至個人賬戶。
原本布拉特一直表示,無論自己、FIFA或FIFA秘書長瓦爾克都對此事先不知情,并在第一時間將沃納強行解職,以示切割。但6月2日,南非方面卻曝光了一封南非足協主席奧利芬特致FIFA秘書長瓦爾克、闡明南非世界杯籌委會款項中1000萬美元被轉入沃納“加勒比海足球發展計劃”的信函。這樣一來,布拉特的“不知情說”便難以自圓,局面自然急轉直下。
為了避嫌,奧巴馬一直未對美國司法部門調查FIFA腐敗發表評論,直到6月8日在德國舉行的七國集團峰會上,才間接指出“歐洲人民認為國際足聯應保持誠信透明、擔負起應有的責任并合理運作”。倒是俄總統普京在風波伊始就稱,美國試圖將司法裁判權擴大至其他主權國家和國際組織,美國出面逮捕國際組織官員可能出于一己私利。
國際足聯總部在瑞士,貌似美國應該“管不著”才對。但美國司法機構持有《反海外腐敗法》(FCPA)這柄尚方寶劍,其所懲罰的行為,是在美國任何證交所或柜臺交易機構上市的公司,任何美國國民、公民、居民,任何受美國聯邦或州法律管轄的實體,以及任何主要營業地點在美國的公司,通過向境外官員、候選人、政黨或任何和官方有關的單位及個人提供不當利益,為自己謀求不當得利。
FIFA本身是個國際組織,在美國擁有下屬分支機構,可以沾上“受美國法律管轄實體”的邊;被指控或尚未被指控、涉嫌和FIFA間存在不當腐敗行為的世界杯各贊助公司,則絕大多數在美國曾經上市(IPO)或有美國分公司。至于FIFA或各大洲足協,則屬于“國際組織”,按照FCPA的法律解釋,國企員工、有國家工作人員股份的私企、國際組織雇員、政黨工作人員等都被認為是“官方身份”,正因如此,一些涉嫌貪腐的丑聞表面上發生在外國實體、個人之間,卻被FCPA納入了火力范疇。
《反海外腐敗法》是1977年懲于導致日本田中角榮內閣垮臺、美國洛克希德公司退出客機制造領域的一項賄賂丑聞,和Chiquita Brands試圖通過向洪都拉斯總統行賄降低農產品關稅的“香蕉丑聞”,而出臺的一部旨在規范美國公司海外經營行為的法律,后經多次修正,擴大了適用范圍和殺傷力。近年來,這部曾經的“休眠法律”一躍成為頻繁被使用的法律,且處罰對象往往瞄準因在美IPO而成為被規范對象的外國企業、單位,迄今被查處排名前10的公司總共被罰了32億美元。美國南伊利諾伊大學法學院的邁克·凱勒就指責,美國司法部和財政部濫用FCPA的處罰權,將涉案企業當成“養肥了宰”的“現金奶牛”。
具體到FIFA和布拉特的案子,美國執法機構的主要目標是FIFA而非布拉特。美國國稅總局刑事調查部負責人理查德·韋伯在5月28日宣稱“亮出紅牌”,對象也是FIFA,不是布拉特,甚至直到布拉特辭職,美執法機構都沒直接提及布拉特的名字,更不用說針對性措施。
正如許多人所分析的,美方做法不僅符合FCPA近年來執法慣例,也和美國痛打“避稅天堂”、嚴查海外逃稅一脈相承,著力點在避免美國財政收入的損失,因此對FIFA這間廟窮追猛打、不依不饒是必須的,至于布拉特這個“方丈”反倒無可無不可。
真正“趁你病要你命”、直接高呼“布拉特下課”的是“老歐洲”,包括從布拉特第一次競爭FIFA主席起就一直糾纏不休的歐洲足聯,以及和世界杯主辦權等爭奪有直接關系的歐洲國家,比如和德國爭奪世界杯主辦權失敗的英國。它們“倒布”的原因很多,核心是對FIFA財源、財權的爭奪。
“老歐洲”最反感的布拉特“劣跡”并非浮在表面上的貪腐,而是布拉特控制下FIFA對歐洲“足球經濟利益”的侵削。
在布拉特任上,世界杯賽名額擴容,增辦聯合會杯和世界俱樂部杯(他甚至一度打算改世界杯為兩年一屆),這無疑會影響歐洲賽事,尤其歐洲俱樂部級賽事的收益;何況,大多數新增名額被歐洲和南美兩大傳統足球發達地區以外的洲級足協拿走,等于直接搶了歐洲人的“世界杯飯碗”。不僅如此,“老歐洲”對布拉特加強FIFA商業開發利益控制、提高FIFA在商業開發利益上的壟斷權和利益分配權,并將更多利益分給其他洲FIFA成員也嘖有煩言,認為這不僅等于在“劫富濟貧”,讓那些后進成員國分享自己的“勞動所得”,更有慷他人之慨,借這種手段收買選票,鞏固自身地位之嫌—FIFA共有209個成員,每個成員在一般事項上都有平等的一票,而歐洲只有53個FIFA成員。
原本“老歐洲”奈何布拉特不得:對于大多數歐洲、南美以外FIFA成員即所謂“足球第三世界”而言,布拉特治下的各項改革雖然目的未必“純正”,客觀上卻是對它們有利的,按照布拉特所擬定的、對FIFA商業利益這塊“大餅”的分配方案,拿最大頭的固然是FIFA自身,各級FIFA高官也有更多上下其手的機會,但這些“弱勢成員”也的確可比以前拿到大得多的一塊,不管是怎么來的。很難想象,若非布拉特擔任國際足聯秘書長、主席,像韓國、南非、卡塔爾這樣的國家,會有舉辦世界杯的機會。
“老歐洲”和FIFA“鬧餅”已是老生常談,撇開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其實際訴求,無非是奪回昔日歐洲在FIFA“分餅”領域的更多支配權和份額,甚至不排除有改“議會制”(每個成員國都有平等一票)為“股份公司制”(按實力分配投票權)的意圖—這并非危言聳聽,有權制定和更改國際足球比賽規則的國際足聯理事會(IFAB),當年不就在英國“一哭二鬧”下,讓這個現代足球發源地一家占了8個席位中的半數?盡管這些“不發達成員國”并非鐵板一塊,但它們中大多數卻寧可投丑聞纏身的布拉特一票,也不敢冒險讓“老歐洲”得逞,簡言之,它們是在“保餅”,而非“保布”。
正因如此,“老歐洲”長期以來的做法是“拉一派打一派”,即在“足球第三世界”中尋找盟友,力圖打破布拉特的鐵板一塊。4年前它們就是這樣做的——扶植亞足聯前主席哈曼、韓國人鄭夢準和沃納向布拉特挑戰。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布拉特擊破這個“鐵三角”的法寶,恰是此次讓他下臺的“沃納丑聞”。
4年前布拉特率先挑出“沃納丑聞”,并借此先是將沃納和哈曼的FIFA執委會成員資格“停牌”,使其喪失參加FIFA大會和投票的資格,繼而由FIFA操守委員會“執行家法”,剝奪二人一切FIFA職務,并禁止參與一切由FIFA組織的、和足球有關的活動。失意的鄭夢準也從此閉門謝客。
此后,惱羞成怒的沃納到處“喊冤叫屈”,從瑞士法院、南非法院一路“遞狀紙”到美國,而“倒布”最力的英國人則在此后幾年間先后拋出推遲主席選舉、規定連任上限等限制布拉特權力的議案,并在2014年巴西世界杯前提出“俄羅斯、卡塔爾世界杯申辦受賄說”,迫使FIFA成立以美國前檢察官邁克爾·加西亞為首的“加西亞委員會”,負責調查2018年、2022年兩屆世界杯申辦是否違規。但英國足總“剝奪卡塔爾世界杯主辦權英國可以接手”的迫不及待,被“足球第三世界”譏為“吃相難看”,甚至其他“老歐洲”成員也不甚買賬,最終也是虎頭蛇尾。
此次美國執法部門挾FCPA發難,目標是FIFA,但“老歐洲”們卻想趁機把布拉特攆下臺。和美國佬相反,“老歐洲”們是只要“毀方丈”不要“拆廟”的。正因如此,英國足總人士才會在布拉特當選當天痛罵“FIFA黑暗”,得知其辭職后又盛贊“FIFA的天亮了”、“這是個光榮的組織”,而文化大臣約翰·懷汀達爾則再提“卡塔爾世界杯主辦權英國可以接手”的舊話。
布拉特辭職后,CNN評論其為“老狐貍”、“聰明的戰術大師”,認為他當機立斷,演出了以退為進的一幕。
如前所述,“老歐洲”對布拉特的仇恨雖大但殺傷力有限,而美國執法機構和FCPA的殺傷力主要及于FIFA這個被視作“外國官方機構”的國際組織,以及布拉特“外國官方機構職員”的“官方身份”。布拉特一旦辭職,身為瑞士人的他就成為游離于FCPA殺傷半徑外的普通外國公民,美國執法機構理論上對他已“夠不著”—坦率說恐怕也沒啥興趣了。
盡管此后有傳聞稱,FBI把布拉特列入調查范圍,但這恐怕更多帶有催促其早日交權的意味,因為在選出新主席之前,布拉特還是代理主席,仍然是“官方身份”。6月3日,前FIFA執委會成員楚克·布拉澤在紐約法院提供證詞,承認收受南非申辦方賄賂,次日FBI宣布前巴西足協主席特謝拉、現任FIFA秘書長瓦爾克及巴西、俄羅斯、卡塔爾主辦權申辦爭議都將被納入調查范圍,耐克公司和巴西足協1.5億美元贊助合同也在劫難逃。
在一片紛亂中,南非警方開始調查2010年世界杯賽申辦行賄問題;愛爾蘭足協表示,將追查該國足協主席德蘭尼稱FIFA在2009年世界杯附加賽法國對愛爾蘭亨利手球風波問題上付給愛爾蘭足協500萬歐元封口費問題;巴西球星羅馬里奧和羅納爾多,呼吁巴西足協主席德爾尼祿辭職;英國影子文化大臣克里斯·布萊恩特主張BBC和ITV拒轉世界杯,但被現任文化大臣懷汀達爾以“這樣對球迷不公平”為由回絕;“祥林嫂”沃納則一如既往地高喊“我有猛料”、“我一旦爆料足以讓FIFA雪崩”。
此時“老狐貍”布拉特反倒游離于漩渦之外,并拋出了有力的反擊一招。
6月5日,已是“看守主席”的他高調拋出“FIFA綜合改革方案”,并稱已和FIFA審計和規則委員會主席多明尼格·斯卡拉舉行了建設性會談,以確定FIFA管理和結構“有意義改革”的行動框架和時間表。正如CNN評論所言,無官一身輕的他反過來卻成了主導FIFA體制改革的推手,改革的重點是縮小FIFA執委會規模,成員由國際足聯大會選出。
此舉正是對其主要足球圈內敵人—“老歐洲”的反擊,因為根據現行規則,掌握FIFA最核心權力并負責日常事務的執委會,其成員名額是分攤的,“老歐洲”非但獨享“雙份”名額,甚至其中一名副主席還必須由英國4家會員“內定”。如果“老歐洲”拒絕改革,等于挑明其“倒布”的私心,勢必激化和“足球第三世界”的矛盾;反之,“足球第三世界”會繼續擴大足壇發言權,布拉特也算出了口對“老歐洲”的惡氣。
那么,誰將接手FIFA這間“跑了方丈的廟”?俄羅斯、卡塔爾兩屆爭議極大的世界杯主辦權會否因此生變?
從“FIFA綜合改革方案”,以及辭職一天后布拉特重返辦公室時FIFA總部雇員的支持姿態可知,布拉特雖倒,但他的一些有利于“足球第三世界”的政策,如增加亞非兩洲世界杯賽名額、增加“足球第三世界”世界杯主辦概率及分紅等,卻因受到這些FIFA會員國歡迎而不會輕易人亡政息。“老歐洲”任何旨在恢復國際足壇舊秩序,讓“足球發達世界”繼續“贏家通吃”的努力,都會遭到“足球第三世界”抵制—后者足球水平雖低,但會員數卻占絕對優勢,且在足球市場開發方面有更大潛力。在這種情況下,普拉蒂尼們恐也只能見好就收,搞搞“統一戰線”,以免引火燒身,而最起勁的英國本身在“足球發達世界”也頗受孤立,他們的“熱心”恐怕只能幫倒忙。
不僅如此,如前所述,美國執法機構的直接目標是FIFA,目的則是以豁免追究換取巨額和解金,布拉特或任何人主持FIFA對他們而言是一樣的。“后布拉特時代”無論誰當FIFA主席,都勢必背上沉重的還債包袱,以及隨時可能爆發的“贊助商危機”(6家一級贊助商如今已有半數生變或存疑,且一旦俄羅斯世界杯主辦權爭議鬧大,俄系贊助也會出現變數)。而“足球發達世界”和“足球第三世界”間的利益分配問題,也會成為讓人望而生畏的定時炸彈。如何能在不斷“讀秒”的美國人和行色匆匆的布拉特所留下的短暫“空檔期”找到合適的新主席,是對各方應變、妥協能力的考驗。實際上,不論誰當選,都勢必成為一位過渡性質很強、存在感和權力相形見絀的弱勢主席。
至于被議論紛紛的未來兩屆世界杯主辦權問題,反倒可能不是太大問題:莫斯科世界杯離開幕所剩時間不過3年,此刻“推倒重來”對足球圈內任何一方都不見得有什么好處;倒是7年后的卡塔爾世界杯可能真會出現變數,因為不僅“老歐洲”,幾乎任何一個大洲的足球協會都不見得喜歡如今這個布拉特一手包辦、足以讓洲際俱樂部杯賽和各國聯賽亂作一團、令各家實際利益受損的“冬季世界杯”方案。但合適的下家卻并不見得好找—既不能太傷“足球第三世界”的顏面和利益,又要確保FIFA能夠賺到足夠的錢—要知道,在揮舞FCPA法寶的美國人壓力下,未來幾年FIFA可是很需要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