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濤

“評審專家周慶在收了210萬余元的咨詢費后,幫助企業向財政部經濟建設司環境資源處原處長姚勁松打聽相關項目資金的審批情況,并給姚勁松50萬元感謝費,姚勁松因受賄罪被判10年半,周慶雖然行賄,但被法院認定未謀取不正當利益,被判無罪。”
2014年12月4日,一則“行賄50萬元被判無罪”的新聞占據了各大網站的頭條,“行賄50萬被判無罪”的輿情在網絡瞬間發酵,引發了各方質疑,讓廣大網民“難以理解”。而鮮為人知的是,因案發單位——財政部的特殊和顯赫,關于受賄人姚勁松的腐敗內幕,網絡上幾乎搜索不到任何案情。
因受賄100萬元,姚勁松在 2012年12月被北京市西城區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年零6個月。若以貪腐金額論,在財政部,姚勁松只能算是“小巫”,比他更瘋狂的,還有財政部企業司綜合處原處長陳柱兵。2014年4月29日,因涉嫌受賄2454.4萬元,北京市高級法院終審判處陳柱兵無期徒刑。
《方圓》記者采訪多個知情人士獲悉,姚勁松和陳柱兵在工作上并無交集關系,同樣是處長,因為部門崗位的不同,二人有著不同的權力尋租空間;相同的是,在財政部這個每年有無數專項資金支出的中央財政大院里,二人不約而同地將國家的相關政策異化成了謀取私利的工具。
幫助礦山企業獲得“經費補助”
財政部網站顯示,姚勁松所在的經濟建設司有“參與擬訂中央建設投資的有關政策”、“承擔有關政策性補貼和專項儲備資金財政管理工作”、“承擔財政投資評審管理工作”等六大主要職能,下設9個處室,姚勁松擔任資源環境處處長。
2003年,姚勁松還在擔任副處長時,認識了遼寧某地質礦業有限公司總經理趙尚,趙尚的企業當時在申報“礦產資源補償費保護項目”。根據《礦產資源補償費使用管理辦法》的規定,該項目由財政部組織國土資源部等有關部門專家對各單位申報的礦產資源保護項目進行評審,根據評審結果編制項目計劃,并按照項目承擔單位的預算撥款渠道下達項目預算。
趙尚找到姚勁松,希望他能出面找專家“操作”,給自己的企業“打高分”, 姚答應盡量打招呼,在后來評審環節,趙的企業果然獲得“高分”通過評審,為了感謝姚在礦產資源補償費保護項目專項資金審批過程中的關照,趙給了姚20萬元好處費。
2005年,姚勁松開始擔任處長,并被派往英國出差公干。期間,恰逢某大型國有公司資產部主任張德在英國學習,張的愛人和姚是老鄉,攀上老鄉關系后,二人在國外走得很近。
關系密切后,姚勁松告訴張德,自己所在處室有相關政策的審批權,并向張德提供了“礦產資源節約與綜合利用項目”文件,而張的社會資源也比較豐富。此后,張德開始成為“中間人”,接受若干礦產企業的請托,幫企業主聯系申報“礦產資源節約與綜合利用項目”,而姚負責關照對張所請托的企業進行專項資金審批。逢年過節,張德都會請姚吃飯,還會奉上紅包,從2005年春節至2012年春節期間,張給姚送上的紅包共計10萬元。
2009年,山東一礦老板李成才經人介紹認識了姚勁松,李成才的礦產生意做得比較大,業務拓展到了蒙古。在一次飯局上,姚勁松向李成才透露,中央財政設立了“國外礦產資源風險勘查專項資金”,主要用于對國內企業到國外開展礦產資源勘查項目的經費補助和開發項目的貸款貼息。
聽到這個消息后,李成才喜出望外,多次找到姚勁松幫忙,李成才的企業先后從姚勁松手中“批”走了上千萬的項目“經費補助”。當然,李成才也沒有忘記姚勁松,2009年底至2011年春節前后,李成才給姚勁松奉上了20萬元的“感謝費”。
引發爭議的50萬元“打聽消息費”
姚勁松受賄最大的一筆為50萬元,由中國黃金集團地質有限公司董事長周慶所送。周慶原先在冶金部工作,2007年,周慶被選為財政部、國土資源部礦山環境治理項目專家評審,與姚有直接業務合作關系。
司法文書顯示,周慶于2007年至2009年間,接受北京中錳工貿有限公司和北京康達工貿有限公司的委托,為上述企業代為申報的地質專項資金項目提供技術咨詢服務,并以“技術咨詢費”的名義從兩企業收取款項合計210萬余元。據兩家企業的負責人吳孟達證言,他和周慶早年相識,他所在兩家企業的業務是為礦山企業申報財政部地質項目專項資金,吳孟達找周慶幫忙,希望周慶在參加評審時對相關項目給予特殊關照,同時想讓周慶在項目進入財政部審批環節后、資金下達礦山企業前,盡早幫忙打探項目是否獲批以及獲批資金數額,以便于向礦山企業證明自己的公司有人脈關系,同時便于向礦山企業索要咨詢費。
從2007年至2009年,在地質審批結果正式下達到各申報企業前,姚勁松都會通過電話告訴周慶審批結果,周慶再轉告吳孟達。為了表示對姚勁松的感謝,周慶在2009年至2011年間,共送給姚勁松現金50萬元。這50萬元被認定為受賄款載入姚勁松案的判決書。
但在周慶涉嫌行賄案中,周慶當庭提出異議,辯稱并未謀取不正當利益。其辯護人認為,周慶受他人之托,并未給自己謀利,請求對周慶宣告無罪。這也是本文開頭中引起爭議一幕的緣由。
一審中,西城區法院認為,周慶雖然實施了為他人請托事項而向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的行為,但現有證據尚不足以證明“周慶從受賄人處謀取的利益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規定”,亦不足以證明“周慶實施了要求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的規定,為自己提供幫助或者便利條件的行為”,法院一審判決周慶無罪。
消息一出,輿論嘩然。《中國青年報》評論認為,即使周慶謀取的不屬于“不正當利益”,但是,他送錢給國家工作人員打聽信息的行為,無疑破壞了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不可收買性和國家機關廉潔性,對國家機關公信力產生破壞。應當借鑒相關國家立法,“不管行賄人是否謀取了不正當利益,只要行賄人送錢給國家工作人員,謀取了利益,不管這種利益是否正當,同樣屬于行賄罪。”
最終法院認定,在上述四起受賄行為中,姚勁松收受賄賂款共計100萬元人民幣。姚勁松的“生財之道”較為單一,靠掌握國家相關礦產資源政策資金的審批權所實現,相比之下,在財政部企業司任職的陳柱兵尋租的領域更為廣闊。
10年“批”走國家財政專項資金1.2億
陳柱兵所在的企業司,肩負著“研究提出支持企業改革和發展的財政政策”、“研究提出中央財政支持有關行業的政策”等重大職能。案發后,據司法機關不完全統計,從2001年至2011年,陳柱兵利用職權為相關請托企業審批的國家財政專項資金高達1.2億元。
據了解,陳柱兵第一次“濕鞋”始于2001年9月。 2000年前后,陳柱兵認識了湖南籍女孩周燕。那時的陳柱兵還是財政部企業司工業處一名普通干部,陳有輛私家車,周燕老借去開,次數多了,陳柱兵覺得不是太方便。有一次借車,陳柱兵不太情愿,他建議周燕回老家找個礦山項目,然后由自己想辦法批點錢,這樣周燕可以掙點錢自己買輛車。
聽了陳柱兵的話后,周燕回到湖南老家,找到了當地政府里的朋友,朋友聽說“可以獲得專項扶持資金”這樣的“好事”,當真幫周燕找了一個相關礦山項目。在周燕政府朋友的幫忙下,當地的相關礦山項目報到財政部后,陳柱兵利用自己主管冶金礦山獨立專項資金的便利,給當地批了700萬元的扶持資金。事后,周燕和當地政府里的朋友簽了一個“咨詢協議”,然后以“咨詢費”的名義劃走了105萬元。
嘗到“甜頭”后,二人開始尋找更大的“肥肉”。
2003年9月,財政部制定了《基本建設貸款中央財政貼息資金管理辦法》,但該辦法僅在全國財政系統內部印發,在當時,外界知之甚少。該《辦法》中規定的貼息范圍多限于中央級大中型在建項目,例如在水利行業領域,只限于“跨地區、跨流域的水利樞紐工程”。
陳柱兵和周燕將目光“瞄”向了知名國企——葛洲壩集團。周燕不過是社會上一個普通女孩,并不認識葛洲壩集團的高層,但她并不膽怯,因為背后“站”著陳柱兵。在沒有任何人的引薦下,周燕就帶著陳柱兵給她的財政部相關文件復印件,獨自一人來到葛洲壩駐京辦事處。葛洲壩駐京辦的領導看來了一個小女孩“毛遂自薦”,很是狐疑。但當周燕拿出相關文件復印件,并表示“可以幫忙爭取到貼息資金”,葛洲壩駐京辦的領導在核實完該政策的真實性后,大吃了一驚。
在周燕的建議下,葛洲壩集團申報了相關材料,財政部后來給葛洲壩集團批了1300萬元的“中央企業基本建設貼息資金”。事后,葛洲壩駐京辦向周燕提供的中介咨詢公司支付了220萬元的“咨詢費”。
“冶金獨立礦山專項扶持資金”的魔力
2005年2月,陳柱兵被財政部派往西藏自治區財政廳“掛職”。雖為援藏干部,但陳的人事關系、權脈資源仍在北京。到西藏數月后,陳柱兵結交了一些好朋友,其中一個為西藏財政廳企業處干部方軍,通過方軍,陳柱兵又認識了商人李某。在西藏,想起第一次幫助情人成功操作“礦山項目”的經驗,陳柱兵依然惦記“冶金獨立礦山專項資金”的誘人“魔力”,他讓方軍、李某和其他“中間人”朋友幫忙在藏區尋找合適的企業對象。
2001年,為了規范冶金獨立礦山專項扶持資金管理,支持國有冶金獨立礦山發展,財政部出臺了《冶金獨立礦山專項扶持資金管理辦法》。為了從該政策中撈到“好處”,從2007年至2011年,通過偽造材料、修改工商數據等手段,陳柱兵伙同方軍、李斌先后幫助西藏三家私營企業成功申報了僅國有企業才有資格申請的“國家冶金獨立礦山專項扶持資金”共計1500萬元,在索取“好處費”777萬元后,陳柱兵和方軍、李斌三人瓜分了贓款。
2008年,陳柱兵援藏回京后,其個人仕途得到晉升,擔任財政部企業司綜合處處長,但陳柱兵與藏企的勾結并未因援藏的結束而中斷。相反,陳柱兵手中運用政策性資金的手段花樣越來越多。
起訴書顯示,2010年至2011年間,陳柱兵伙同方軍、李斌等人為西藏某貨運信息服務有限公司獲得“服務業集聚功能區項目資金”,為西藏某農業公司獲得“國家重大科技成果轉化資金”、“國家清潔生產示范項目補貼資金”,為西藏某農牧公司獲得“國家重大科技成果轉化資金”,先后向財政部有關人員提出予以“關照”,共索取上述公司“好處費”共計589萬元。
“乳粉臨時存儲財政貼息資金”中的貓膩
援藏期間,因工作關系,陳柱兵還認識了四川籍女商人楊紅玉,楊紅玉在西藏辦有公司從事奶牛養殖及相關農副產品的加工。
2008年,中國曝出三鹿毒奶粉事件,受此波及影響,國內多家乳制品企業庫存嚴重積壓,企業面臨生存危機。為了保護奶農的利益,緩解乳制品生產企業庫存積壓嚴重危機,國家及時出臺了“乳粉臨時存儲財政貼息資金”等政策,這讓陳柱兵和楊紅玉找到了商機。
雪寶乳業系四川省綿陽市一家集乳制品生產、銷售、存儲為一體的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受“5·12”地震和“三鹿事件”雙重的影響,該企業庫存乳粉不斷加大,牛奶銷售困難,資金異常緊張。經楊紅玉的“牽線搭橋”,在陳柱兵的“關照”下,2009年4月,雪寶乳業獲得了中央財政對乳粉臨時存儲的專項補貼493萬元。
當地媒體曾贊譽“這次財政部預撥臨時存儲乳粉貼息資金,體現了中央對我市企業發展和災后恢復重建的支持”。但鮮有人知的是,當時493萬專項補貼中的70%——345萬元不久便從雪寶乳業流入到楊紅玉的公司,陳柱兵分得50萬元,楊紅玉分得295萬。
同樣的“手法”還被運用到了北京三元食品股份有限公司身上,因為幫助三元集團獲得“乳粉臨時存儲財政貼息資金”,陳柱兵伙同情人周燕向三元集團索取好處費130萬元。
“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中的機遇
2010年9月,財政部聯合工信部推出了一個支持物聯網企業發展的專項資金財政扶持政策,在一次研究支持物聯網發展的會議上,陳柱兵認識了工信部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項目評審組成員卜凡金。物聯網屬于新興產業,根據有關規定,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由財政部、工業部共同管理,工信部負責建立和完善專項資金項目庫,組織專家對申報項目進行評審,并給出資金支持等初步意見,而資金的管理和劃撥由財政部審定。
本來,兩個部門應各司其職、相互制約,保障專項資金落實到真正發展物聯網的企業身上。但陳柱兵和卜凡金從中看到了“機遇”——陳柱兵手中掌握著物聯網發展專項的管理劃撥權,但卻苦于沒有企業“資源”;而卜凡金利用擔任“專家評委”的身份,有機會接觸到全國各地的物聯網企業。
二人合謀之后,決定由卜凡金找幾家符合條件的企業申請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經陳柱兵審批“關照”,幫助企業申請資金成功,由卜凡金索要“好處費”,二人平分。據卜凡金交代,2011年初,他找到了成都某軟件有限公司總經理羅某,卜暗示羅的公司符合國家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的政策支持,并表示可以通過財政部企業司綜合處處長陳柱兵幫其公司獲得該筆資金,不過要拿出專項資金的20%作為“好處費”予以回報,羅某當即同意。
手法如出一轍,由卜凡金出面找企業談妥20%的“好處費”后,陳柱兵優先審批“目標企業”,甚至提高劃撥給“目標企業”的資金額度,“資金越批得多,‘回扣’就拿回得越多”。檢察機關查明,2011年6月至10月間,陳柱兵利用擔任財政部綜合處處長、管理物聯網專項資金的職務便利伙同卜凡金,為山東、四川、江蘇等地的6家公司獲得物聯網發展專項資金提供幫助,共索取“好處費”共計440萬元。
政策信息的不對稱和專項資金管理漏洞
按理據辦案檢察官分析“無非是利用了政策信息的不對稱的因素,財政部作為相關政策的出臺者,一些財政官員除了有審批權外,往往還優先掌握著政策信息優勢,而由于信息渠道不暢通,導致了眾多企業原本可通過正常途徑申請專項資金,但最后都選擇了姚勁松、陳柱兵這個‘直接’的通道”。
透析姚勁松案和陳柱兵案,記者注意到,除了國家的政策和利益受到侵害外,行賄人和受賄人基本上都處于“雙贏”狀態,因為“內外勾結”和“心照不宣”,誰也不會打破這種“平衡”。正如一名行賄的企業負責人所說:“能申請到國家專項資金,無論企業最后能拿到多少,也算白掙的錢,因此送上百萬也愿意。”
“國家的政策是好的,但相關的專項資金管理還存在漏洞,在政策的掩蓋下,姚勁松、陳柱兵等財政官員的腐敗行為難以發現,這說明相關部門對政策和專項資金的監管是脫節的,加大政策信息的公開渠道,廣泛接受社會監督,增強專項資金審批撥付的透明度,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這樣才能堵住專項資金的漏洞。”辦案檢察官建議。(文中除姚勁松、陳柱兵外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