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寅

中國報道:德國近年提出了“工業4.0”,中國在發展新型工業化的背景下也提出了工業化和信息化融合(兩化融合),未來中國還將針對“中國制造”的智能化生產專門提出新的規劃。在您看來,智能化的制造業是什么樣的?中國目前處于何種階段?
鄔賀銓:兩化融合是一個大的領域,不是簡單的“機器換人”,它包括了工廠生產制造的所有環節。
例如,當前產品設計的流程是:計算機設計、計算機模型檢驗產品性能、數控機床加工生產。這種數控化生產并不是制造業的最終目標,我們希望制造業最終能夠智能化。
智能化的制造業不應該僅根據固定的程序來執行生產過程,而是應該根據生產過程中傳感器以及整個物聯網所檢測到的被加工工件的實際狀況,實時修正程序,并調整生產過程。更理想的狀態是,生產線可以自動適應環境溫度、材料性質的變化,并自動調整生產程序。這就是智能化的制造。
從生產線上下游的垂直的集成,過渡到工廠與工廠之間的橫向集成,并繼續深入至從供應鏈到最終用戶的端到端的集成,這是新的工業化的幾個重要特征。德國把這種新的工業化稱為“工業4.0”,在加工制造產品的同時加工信息,加工信息的同時制造產品,并且把大數據、物聯網更好地融合,把物理世界和虛擬世界更好地融合。
只是,目前我國很多制造業工廠還沒有完成數控化過程,即便過渡到智能化,單機的智能化也不能代表生產全過程的智能化。
“工業4.0”對中國企業而言是一次難得的機遇。中國的互聯網企業發展迅速,在消費領域,中國已經趕上了美國——如電子商務。但是,在產業互聯網方面,中國還存在很大的發展空間。我們可以用兩個指標來衡量一個國家的產業互聯網的發展:云計算滲透率和中小企業互聯網使用率。在這兩個指標上,中國僅達到美國三分之一甚至更低的水平。
我國雖然是制造大國,但不管是要邁向制造強國,還是繼續維持制造大國的地位,都是極具挑戰的。我們不能繼續享受低廉的勞動力所帶來的低人力成本,也不能靠大規模利用各種自然資源來提高產量,我們只能依靠創新,利用信息化技術改進制造業,提高我國制造業的競爭力。
中國報道:在供應鏈全球化的背景下,一定要追求零部件完全國產化嗎?
鄔賀銓:對某一家企業而言,不一定需要追求零部件國產化。但是,核心部件、核心技術為產品貢獻的是高價值和高利潤,企業當然可以通過全球供應鏈從國外采購核心零部件,引進核心技術。但在銷售產品的時候,企業就無法獲取主要利潤。我們可以組裝iPhone,并且從中獲取利潤,但這些利潤遠遠低于掌握核心技術的蘋果公司。
我并不認為所有企業都必須掌握核心技術、生產核心零部件,但是如果中國沒有一家企業能夠做到這幾點,那么中國就永遠不是制造強國。
中國報道:新的工業生產模式支持個性化生產,比如3D打印技術。但在人們的常識中,工業化生產是規模化大批量生產,與個性化生產是矛盾的。事實果真如此嗎?
鄔賀銓:在工業生產沒有信息化之前,兩者確實是矛盾的。但在信息技術與工業生產融合的智能化生產時代,規模化生產與個性化生產是可以互相融合的。
舉一個例子,青島的紅領服飾為客戶提供定做服裝的服務。用戶在測量完自身的數據后,可以從企業提供的上百種款式搭配中挑選自己喜歡的款式,甚至可以自己設計款式和服裝版型,連紐扣、扣線都能自己選擇。用戶確定要求后,數據將被發送到工廠。工廠系統自動制版,并且把制作工藝分配至相應的流水線。每件衣服都是個性化的產品,但生產過程卻依然是大規模流水線生產。
這種個性化生產的成本只比普通大規模生產高10%,但售價卻是普通大規模生產服裝的一倍,因此公司的利潤非常高。這就是一個個性化和大規模生產融合的例子。未來,面向消費者的產品,必然向個性化方向發展,這是趨勢。
中國報道:智能工業需要信息化和工業化的融合,您過去曾經提到,這是一次跨界的融合。在您看來,除了跨界之外,中國的制造業在向智能制造轉型的過程中,還面臨哪些困難?
鄔賀銓:跨界是困難之一。懂信息技術的人,不見得懂工業生產的流程。在工業企業中,很多大企業也擁有信息部門,對于這些信息部門的人來說,要了解工業生產流程就相對容易一點,但他們的問題在于:信息部門的人往往職位不高,他們所在的部門也往往不是企業的主要利潤貢獻部門。因此,完全靠他們也不一定能把企業的信息化和工業化融合完全做好。
不過,這些都是比較容易克服的困難。我認為,更重要的問題在于體制問題。
信息化過程是一個流程再造的過程,它降低了人的決策作用。過去很多事都要靠人來進行決策,信息化之后,數據透明化,人治的作用就下降了。但企業中的領導者、城市的管理者愿意將數據透明化嗎?愿意削弱自己的決策權力嗎?原本依靠信息不對稱而進行的管理在信息化面前將受到巨大挑戰。
所以,工業智能化、工業化與信息化融合還面臨許多體制上的障礙,這些障礙還需要在磨合當中逐漸解決。
中國報道:產學研結合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為什么這個問題總是沒能很好地解決?在工業智能化發展的趨勢下,如何應對這個老問題?
鄔賀銓:不光是“產學研”,我們應該關注的是“產學研用”這幾方面的關系。高等院校或者科研院所從事基礎研究,基礎研究不可能馬上變成產品,還需要有面向產業的應用開發研究。
過去,我們有一批工業部門下屬的研究院所,他們把基礎研究成果轉換為科研樣機,當企業接受這些成果轉換成的樣機并開始生產之后,研究才從高校走向了市場。但現在,工業部門下屬的很多研究院所轉制成為企業,其他企業,特別是自身缺乏研發能力的中小企業就失去了技術服務方,并且面臨新的競爭對手。這就造成了科研和生產之間的脫節。
要解決這個問題,交棒時間必須提前。企業不能在高校科研成果取得進展之后才介入,而是要在一開始就介入,企業提要求,并且企業技術人員要加入科研團隊,與高校和科研院所的研究人員一同進行研究。只有這樣,才能實現企業和高校之間的無縫對接,“接力棒”才能順利傳下去。
如今產品更新換代周期越來越短,一個產品的生命周期結束之后,企業怎么辦?所以,高校和科研院所不僅僅應該向企業輸送科研成果,還應該將人才輸送至企業。只是,如今的評價機制讓很多研究人員都致力于發表SCI、EI的文章,不愿意面向產業,教育與產業脫節,評價機制也有需要改進之處。
中國報道:政府在促進新型工業化方面應該如何行動?
鄔賀銓:當前,中國還處在工業化的中期,政府要做的就是營造一個良好的環境。
例如,要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就是中央層面所希望營造的大環境。目前,我國有一些市場不是自然形成的,它們被某些企業壟斷。要破除這些現象,就要發揮政府的作用。
又例如,地方政府可以為中小制造企業在信息化方面提供服務和指導。以浙江為例,浙江的產業以區域經濟、縣域經濟為主要特色,不同區域有不同的工業生產分工。比如,臺州以工程機械產業為主,其下屬的各個縣的各個企業分別承接工程機械產業鏈的不同生產環節。
臺州工程機械產業鏈中存在大量中小企業,企業自身技術水平不高,也沒有什么研發能力,而這些“空白”就恰恰可以讓政府發揮作用。當地政府建立了一批非盈利性技術支持中心,為中小企業提供信息化服務和技術支持。
而且,浙江非常重視物流系統的建設,這又間接促進了浙江的物聯網發展。這些都是值得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