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咪咪
對于世界,我微不足道;但對于我自己,我就是全部。在她追悼會的前一晚,我夢見自己回到高中,穿過人來人往的校園,紫色的花瓣像蝴蝶一般停留在我的肩頭,又翩翩而去。我看到老師在人群中出現了,帶著微笑,許多學生走上前攬住她,于是他們并肩走一段又分手。而我在不遠處凝望,偶爾她看向這里,我就招招手,她并沒有回應我,然后在斑斕輕柔的風里消失了。那時,初夏已是暖風熏人,各科考卷多如牛毛。復習課統統變成了答疑,我不聽課,惜來同學的手機玩“泡泡堂”。不聽課的占了多數,除了打游戲,也有人睡覺、聊天、自顧自復習。老師也不管我們,自顧自講課。在那節語文課上,我偶爾抬頭,看到一道陽光將教室一劈為二,光柱下有點點碎塵,老師就站在這碎塵之中。她不緊不慢、娓娓而言,每一粒碎塵都炫目地飛揚著,構成了我高中生活最后的圖景。老師正在分析一篇現代文閱讀。這真是我在學生時代看到過的最奇怪的一篇文章,開頭便是:“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車,但不是車,因為不在地上走;像筏,卻又不在水上行;像飛機,卻沒有機艙,而且是一長列;看來像一條自動化的傳送帶,很長很長,兩側設有欄桿,載滿乘客,在云海里馳行。”甸甸隱喻,仿佛夢囈,拿它來做閱讀理解,讓人抓狂。老師問:“你們有誰看懂了這篇文章嗎?”回應者寥寥。當她的眼光掃過我時,我趕緊搖頭,她便微笑:“我不指望你們能看懂,但我非常喜歡它?!庇谑?,在我高考前最后一堂語文課上,我的老師倚著講臺,從楊絳的這篇《孟婆茶》開始,散漫地與我們談生死。她說,那是一列通向死亡的列車,我們每個人終會登上它。她講錢鐘書和錢媛的先后離世,“不要害怕死亡,在漫長的生命中,生和死會交換位置,死亡變輕了,而活著才是最沉重的事”。在最后的鈴聲響起來之前,老師說:“我希望各位能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但我更希望,當你們背負著越來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走時,依然不會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很多年后,我試圖回想起,聽到這些話時的心情——大概是哼了一聲吧。整個高中,我都覺得,這個語文老師是一個情感細膩過頭的人,總是生老病死,死呀活呀的,讓當時的我很不耐煩。那年我侶歲,中二倔強、充滿朝氣、自以為是,死亡對我來說就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而活著,又怎么可能變成—件沉重的事呢?半個月后,我的最后一門高考結束了。在走出考場的路上,看到她和其他老師一起,站在門口送考。人群如潮,我們只有匆匆一會,她見我喜上眉梢,便問:“考得不錯?”當時我點著頭,心里想著,這一天終于來了,我終于能夠拋開過去,拋開那無聊的、重復的、課業繁重的每—天。我滿心驕傲地宣布著:“從今天起,我要為了自己的理想快樂地活。”多奇怪,那么多年過去了,當我回憶高考時,關于考場的種種印象均已模糊,我只想到了老師在最后一節語文課上說的那些話。很多年以后,我開始多多少少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高考前的人生輕薄如紙,越往后走,生活才越顯出復雜與沉重的本來面目,如果有一天我們再相見,我一定想要問她:“究竟怎樣才不會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可惜不會再有與她傾心交談的機會。2012年初,我的老師于春秋鼎盛之年因病逝世。附記那天,我去送她最后一程,所有學生都傳看著她生前的最后一封信,里面寫道:“從知道得病至今我一直坦然和平靜,我總是想,人不能只允許自己遇到好事,不允許自己遇到壞事。當不順或困境找到我時,我會反問自己:‘為什么不可以是我?’于是就能平靜地去面對?!蹦翘欤铱粗@段話,用袖子擦著淚水,但越擦越多。如今,每當夜深之際,看到她留下的這些話,眼淚依然會奪眶而出。老師啊,倘若你我還會相逢,大約會是在那輛“在云海中馳行”的列車中了,我并未辜負你“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的第一個希望,想來也不應辜負你的第二個希望:背負著沉重的人生向前走時,也不會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