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瑩
曾經(jīng)說好的天涯海角后來都在,只是與當初的他們再無瓜葛。
一
印度飛餅是兩個人,兩個曾經(jīng)是情侶的人。
男的膚色比較黑,頭發(fā)是自然卷,常被朋友笑話像阿三,所以叫印度。女孩因為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倆人好得形影不離,總是手拉手出現(xiàn),被人叫飛餅。
印度和飛餅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都胖,兩個人加在一起重量足有三百斤,走起路來圓滾滾的氣勢都很相似。又比如眼睛都小,一笑起來臉上都有小酒窩,赤裸裸的夫妻相。
不過倆人最大的共同點,還是體現(xiàn)在吃上。倆人手牽手奔赴餐館時臉上漾起的幸福笑容,感人程度不亞于婚禮。
大家在一起聊天,說起男女朋友間那點感人的事。
印度滿臉幸福地說:“飛餅每個周末都給我做飯吃啊!每次看著飛餅系著圍裙在廚房里一邊做飯一邊哼歌的時候我都覺得感動。”印度咽了咽口水。
大家集體翻了個白眼。李山痛心疾首地說:“能聊點有意義有追求的嗎?比如說……你們倆就沒干過仗嗎?”
有,有,有。兩人小雞似的點頭。
“我說老潼關(guān)家夾肉的饃是最脆的,她非說翠華路那家牙子更脆。還有回民街那塊兒的韭黃牛肉煎餅,她非說西羊市那家的要比大皮院的更好吃……”印度義憤填膺。
“你們評評理,牙子和白吉饃哪個會更脆?”飛餅一拍桌子,怒目橫眉。
等大家吃完飯散場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倆人還在那里吵得熱火朝天。
大家都覺得這對吃貨是情侶里頭最具煙火氣的一對,都存著紅包等著吃他們的結(jié)婚喜宴。別的不說,就這對吃貨對吃的執(zhí)著和嚴謹程度而言,他們的結(jié)婚飯絕對是場可期待的舌尖上的婚禮!
二
但事實常常告訴我們,現(xiàn)實總是有悖想象的。臨時湊對的往往一不小心就白頭了,那些交頸的鴛鴦后來多半都失散了。
事情從印度的爸爸突然查出喉癌晚期開始。
印度趕回重慶老家服侍了老爺子兩個多月,就披上了麻白孝衣。葬禮上,印度淚眼婆娑地送走了他爸,隨后就被他媽叫到了房里談話。
他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希望他這個獨子能回重慶,留在家鄉(xiāng),留在她身邊。
其實回重慶這件事印度抗爭了很多年。印度從大學畢業(yè)開始就一直留在西安工作,開始是因為年輕愛自由,想自己闖一闖,后來則是因為遇到了飛餅。飛餅是地道的陜西娃,父母家就在離西安市不遠的成陽,也是家里的獨生女,早就答應了父母不遠行的。
看著子然一身的老媽在自己面前老淚縱橫,印度這次再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印度和飛餅就這樣分了手。
剛開始,飛餅還很憤怒。她化憤怒為食欲,整天拉著女朋友們胡吃海喝。有時深更半夜飛餅也把我們叫出來,坐在對面一邊抽泣一邊吃喝點評廚子手藝。吃多了,就心滿意足地癱在靠椅上,開始咒罵印度沒良心沒責任感不像個男人所有承諾都是放屁。
如此一段時間之后,大家都退避三舍。李小荷一臉苦相地說:“真的不能再吃了,油太大,我最近隔三岔五鬧肚子,都快虛脫了。”沈青哀求:“大劉說我都胖得沒腰了。”我見勢不妙,趕緊跟上大家的訴苦節(jié)奏:“飛餅,你同情同情我吧,我的褲子裙子最近全小了,我?guī)啄曩I的衣服都沒最近多,再吃下去我就要直奔大碼店了!”
飛餅瞥我們這群沒義氣的女人們一眼,悲憤地將一大塊毛氏紅燒肉填入嘴中。
三
幾周之后,飛餅不再吆喝我們出去吃飯了。不僅不吆喝我們,她自己也沒了吃的心思。
印度回重慶不久,就在他媽的安排下去相了幾回親,最近要和一個姑娘訂婚了。據(jù)說那姑娘深受印度他媽歡心,一同上街時印度他媽總拉著姑娘的手,見熟人就笑容滿面地介紹這是她家兒媳婦。
聽聞了這些,飛餅沉默了些天,出關(guān)之后開始像變了個人。她不再罵印度了,也對吃這件熱衷了二十余年的事突然喪失了興趣。
飛餅的饞就像一條被割離身體的闌尾,在和印度分手的這一年突然就離開了她。沒過多久,飛餅也開始接受身邊人為她安排的相親了。
相親對象里,常常會有人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跟她說:“你挺胖啊。”飛餅笑瞇瞇答:“是啊!”等到離開以后,飛餅就將那些嫌她胖的人拉入黑名單,再也不聯(lián)系了。
和印度在一起的時候,飛餅覺得只要自己不嫌棄自己,胖也可以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在印度離開之后,飛餅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做—個快樂的胖子了,世界對—個女胖子充滿了惡意。
喪失了食欲之后,飛餅一直都在變瘦。半年之后,她瘦成了人群中一個身形不會引人注目的姑娘。再過半年,飛餅就成了我們所有朋友里最瘦的姑娘了。
所有人都詫異地發(fā)現(xiàn),飛餅其實有著尖下巴、小蔥鼻和一雙根本就不小的好看的眼睛。飛餅居然是個那么美那么美的姑娘!美女的相親就變得很輕松了。不用相親,路遇搭訕的就很多。
三寶和楸楸婚禮的時候,飛餅多喝了幾杯,李小荷開車送她回家。飛餅把身體軟軟地癱在后座上。李小荷一邊開車一邊問她:“你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男人?”
飛餅醉眼迷離地伸出手指,在空氣中勾畫一個輪廓,說:“一個愿意和我一起胖的男人。”
四
2011年,飛餅在翠華路開了家私人訂制蛋糕店。同年年底,印度在重慶成婚。
李山和大劉開車去參加了印度的婚禮,飛餅讓他倆捎去了一個紅包。紅包里是張卡,里面有倆人在一起時的一點共同存款。紅包封蓋的內(nèi)側(cè)寫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牙子就是比白吉饃好吃。
印度結(jié)婚那天,飛餅的蛋糕店櫥窗里推出了一款特價婚禮蛋糕。四層高的淺藍色蛋糕上鑲滿了繡球花瓣,很美。就是上面站著的奶油新郎新娘都圓滾滾不合常規(guī)的胖,看上去蠢萌蠢萌的。
后來,印度回西安辦過一次事,大家一起吃了個飯喝了個茶。沒有人叫飛餅,都知道叫了她也不會來。
印度也瘦了很多,瘦得我們有點不太認識。
印度還是見了飛餅。離開西安前,印度讓李山開車帶著他去了趟翠華路。他讓李山把車停在飛餅的蛋糕店對面不遠處。他坐在車里,一直盯著玻璃櫥窗后面忙碌的飛餅。
那天飛餅穿了件薄荷綠的長裙子,纖細的身形搖曳在明凈櫥窗后面,很動人。
在車上,李山心里還在想,看見前女友在自己離開后突然變成一個大美女,印度肯定后悔吧,換哪個男人多少都會后悔的。
然后,李山就聽到了印度嘆氣的聲音。印度說:“飛餅怎么那么瘦,還是胖點好。”
印度說那句話時的聲音特別輕,像蓋了很多床棉被的傷口,掩著,捂著,聽起來還是那么疼。
五
也正是在2011年,印度飛餅突然在古城莫名流行開來。
湘菜館、海底撈、小蘇塘壩魚……和印度有沒有關(guān)系的餐廳一夜之間都被印度飛餅占領(lǐng)。一時間,走到哪里都見白衣廚子含笑走來,聲勢浩大地表演一張大餅在一桌人頭頂飛來飛去的雜技。
飛餅從來不點印度飛餅,因為開蛋糕店的緣故,她現(xiàn)在非常不愛吃甜食。而每一次在餐廳里遇到頭頂有張大餅在飛來飛去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飛餅和印度。
想起那一對胖乎乎的情侶坐在大家面前笑得甜蜜知足的樣子,一樣瞇到快沒縫的彎眼睛,一對連位置都相似的清淺酒窩;想起印度描述飛餅周末在廚房做飯時的幸福,也想起飛餅說到“那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要嫁的一定就是這個人了”時的篤定;想起飛餅醉躺在李小荷車上說“想找的是個愿意陪她一起胖的男人”時的溫柔和無助;也想起印度在李山車里的那一句無奈而疼痛的嘆息。
曾經(jīng)說好的天涯海角后來都在,只是與當初的他們再無瓜葛。
他們的故事業(yè)已謝幕,餐廳師傅的大餅還在我頭上飛,我們這一桌人都傻傻仰著頭。
那團雪白面餅,飛碟一樣,在廚師高舉過頭頂?shù)氖种讣忪`巧穿梭,上下飛舞,贏得客人們的滿堂喝彩。最終它還是要離開那雙它熟悉的手。
食物終要離開廚子。飛餅最終離開印度。
這世界山長,水長,所有分別的人都還在。只是最初那個愿意和你一起胖著浪蕩人生的人,他躲入人群,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