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良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300071)
近年來,南京大屠殺相關史料搜集及學術研究進展迅速,以78卷本的《南京大屠殺史料集》①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為核心,大量日軍軍方文件及日軍官兵日記、書信、回憶和證言被搜集、整理、翻譯并出版,有關日本陸軍、陸海軍航空隊在南京保衛戰及南京大屠殺中活動的研究也日漸增多。但國內已出版的史料中,日本海軍相關史料遠較陸軍為少,且大多為回憶史料,反映其詳細作戰過程的日本軍方檔案嚴重不足,制約著相關研究的進一步展開。
戰時日本海軍艦艇的航泊日志,是值班軍官對艦艇航行、作戰等活動的實時記錄,其時間精確到分鐘,是研究戰時日本海軍作戰的重要史料。日本方面公開的參加江陰至南京溯江作戰部分艦艇的航泊日志,②這些航泊日志現藏于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戰史研究中心,經數字化處理后,在日本國立公文書館主辦的亞洲歷史資料中心網站(http://www.jacar.go.jp/)公開,可自由查閱。詳細記錄了各艦艇在江陰至南京溯江作戰中的行動,其中在南京附近作戰活動的記錄,作為第一手的檔案資料,可以與已有的回憶性史料相互印證,使我們對日本海軍艦隊在進攻南京及南京大屠殺中的活動有更為詳盡、全面的認識。本文試以戰時日本海軍艦艇的航泊日志為主要史料,對比各方回憶性史料,進一步研究日本海軍艦隊在進攻南京及南京大屠殺中的活動。
抗戰爆發前中國海軍實力弱小,借不平等條約在長江“警備”的日本海軍第11戰隊艦艇,對首都南京構成極大威脅。因此抗戰爆發前,國民政府逐步整理建設沿江要塞,在南京以下江段設立了以江陰、鎮江、江寧三要塞為核心的岸防要塞體系,并在江陰做了重點防守準備。①郭汝瑰、黃玉章主編:《中國抗日戰爭正面戰場作戰記》上冊,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70頁。
江陰要塞區分為江北、江南陣地及江陰要塞三部分,駐有中國陸軍、江防軍、海軍及要塞守備隊。其中江陰要塞下設肖山、東山、黃山、西山和鵝山5座炮臺及兩個守備營,長山南麓配有重榴彈炮兵,并在長山與肖山之間設炮兵觀測所,在長江兩岸配置監視哨及野戰部隊以配合作戰。戰時則計劃在長江航道上施放水雷封鎖長江,阻止敵艦入侵。②錢建民:《江陰要塞區保衛戰》,《江蘇地方志》1995年第3期。鎮江要塞區轄象山、焦山、都天廟、圌山關4座炮臺,駐有守備營、通信連、工兵連各1。象山炮臺、焦山炮臺、都天廟炮臺在前,圌山關炮臺在后,4座炮臺互為犄角,控制江面及附近江岸。③王庚:《堅守鎮江要塞記》,唐生智、劉斐等:《南京保衛戰(正面戰場:原國民黨將領抗日戰爭親歷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年,第147、148 頁。南京附近的江寧要塞區為南京江防最后防線,其防御工事主要設置于烏龍山、幕府山、下關、雨花臺、獅子山、清涼山、紫金山等7處。其中烏龍山、幕府山、獅子山為江防要地。除沿江各炮臺外,長江兩岸還布置有游動炮兵以配合各炮臺作戰。④《 參謀本部所擬南京防守計劃》(1934年),張憲文主編,馬振犢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2冊《南京保衛戰》,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9頁。
八一三事變前,中國方面在江陰附近福姜沙上游6公里、南岸長山與北岸羅家橋港之間,建立了一道沉船閉塞線,輔以水雷強化封鎖,以圖阻止日本海軍艦隊溯江而上進犯南京,并擬將尚在武漢等地的日艦封鎖在長江內加以消滅。雖因消息走漏,上游武漢、重慶等地日艦緊急撤退至上海,但長江下游處的日本海軍大型軍艦一時也無法直接溯江而上威脅南京。
隨著中日雙方軍隊在淞滬地區陷入僵持,為迅速解決“支那事變”,日本組建第10軍于11月5日起在杭州灣登陸,企圖夾擊上海,腹背受敵的中國軍隊遂放棄上海向南京方向撤退。日軍攻占上海后,其華中方面軍向南京方向進攻。日本海軍不甘落后,中國方面艦隊司令長谷川清于25日下令準備突破江陰閉塞線,以便打通水路與陸軍協同攻擊南京。29日下午,日艦開始在“クロッシング”⑤日本海軍航泊日志中標注的長江水路地名,位于江陰段山港(現屬張家港市)東北長江江面。附近江面進行掃雷作業。30日,日艦在段山港上游水道受到巫山、肖山炮臺中國守軍的攻擊,因艦炮射程小于肖山炮臺要塞炮,日艦不得不暫時避退。⑥[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東京、朝雲新聞社、1974年、454頁。
12月1日,日本大本營發布“中國方面艦隊應與陸軍協力攻略南京”的大海令,并調整了華中方面海軍作戰序列,以一直負責長江“警備”的第11戰隊為核心,組建第1警戒部隊負責吳淞上游長江江段作戰,任命原第3水雷戰隊司令官近藤英次郎為第11戰隊司令官,并負責指揮第1警戒部隊,開始“溯江作戰”。⑦[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55頁。“溯江作戰”開始時,第1警戒部隊的作戰序列如表1所示:

表1 日本海軍溯江部隊序列(1937年12月1日)①[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55頁。
②“八重山”于12月4日退出作戰序列,由自佐世保到達江陰的第24驅逐隊接替執行前路警戒任務。
③林紫郎為日本海軍中國方面艦隊旗艦“出云”號運轉長。
其中“安宅”“嵯峨”艦排水量分別為725、780噸,“保津”“比良”“勢多”“堅田”艦排水量為338噸,“鳥羽”艦排水量為250噸,以上各炮艦均配有艦炮2門、機槍6挺,并配有水雷發射管、探照燈等裝置;“八重山”艦為敷設艦,排水量1300噸,裝備艦炮2門、機槍2挺,水雷若干;“栗”“栂”“蓮”艦為驅逐艦,排水量770噸,裝備艦炮2門、機槍2挺。以上各艦抗戰爆發前一直在長江游弋,主要擔任警戒、掩護任務。“神川丸”艦為水上飛機母艦,排水量近7000噸,所攜帶水上飛機主要擔任偵察、投彈、交通等任務。“利華”“竹丸”“海二”“海三”4艘拖船組成的掃海隊,主要擔任排除水雷及江內其它障礙物、清理航道的任務。
當日,日本海軍艦隊陸續集結到滸浦口(日方資料稱為許浦口)及江陰東北江面。④[ 日]『駆逐艦 栗 昭和12年12月1日~12年12月31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2581,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11082746300;[日]『駆逐艦 蓮 昭和12年12月1日~12月31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2692、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11082784700;[日]『砲艦 鳥羽 昭和12年12月1日~12月31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3076、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 11082926900;[日]『砲艦保津昭和12年12月1日~12月31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3130、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11082945800。2日,開始江陰下游江面的掃海作業。3日凌晨,日本陸軍攻占除巫山外江陰要塞各炮臺。4日至6日,日本海軍艦隊派出聯合陸戰隊登陸江陰要塞附近江岸,并占領長山,同時派出掃雷隊、汽艇及水上飛機分別對江陰閉塞線下游江面進行掃海作業。由于在閉塞線上發現可航水道,日艦由此穿過閉塞線對八圩港附近的中國軍隊陣地進行了炮擊。⑤[ 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58—461頁;[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駆逐艦 栂昭和12年12月1日~12月31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2640、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11082766400;[日]『駆逐艦 山風 昭和12年12月1日~12月31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1939、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 11082522300;[日]『駆逐艦 涼風 昭和12年12月1日~12月31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1967、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11082530900;“保津”“勢多”“栗”“蓮”航泊日志。
7日,日本海軍艦隊改變部隊序列(見表2)。8日凌晨,派“保津”等艦協助日本陸軍第13師團步兵第26旅團自江陰以西渡江至八圩港,并派水上飛機轟炸天生港南方江岸的中國軍隊陣地。其后“保津”等艦繼續在長江北岸協助陸軍作戰。同時,奉長谷川清迅速打通至南京水路的命令,日本海軍艦隊加緊推進掃海作業。在赴三江營途中受到長江北岸頭圩港、九圩港、青龍港、連成洲等處中國軍隊的攻擊,日艦進行了反擊并于傍晚進至天申橋下游,進入鎮江要塞區范圍。⑥[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61—463頁;[日]『掃海艇4昭和12年12月1日~12月31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3350、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11083023400;“保津”“勢多”航泊日志。
江陰要塞失守后中國守軍大都撤退至鎮江要塞,鎮江要塞的防御力量得到加強,此外日本陸軍并未及時攻占鎮江要塞,因此日艦隊在這里受到了強烈抵抗。9日,日艦在江陰閉塞線下游北水道的掃海因“雄基丸”艦觸雷沉沒且發現較多浮流水雷暫時中止,第1掃海隊一部及“勢多”等艦則從天申橋出發,在與沿途中國軍隊的交戰中到達三江營下游江面,對三江營發起攻擊,壓制住三江營中國陣地后對三江營附近水域進行了掃海。日艦在此受到龜山炮臺的猛烈攻擊,“勢多”在交戰中前桅桿、煙囪各中一發炮彈,不得不暫時退避,掃海艇在彈雨下無法進行掃海,不得不切斷掃海索退避。入夜,日艦對長江北岸三江營附近進行偵察,受到中國軍隊的猛烈攻擊,雙方一直激戰至晚8時半⑤此處時間為日本東京時間,較中國時間早1個小時。下文正文及表格中時間亦同。方才結束戰斗。⑥[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64頁;“勢多”“掃四”艦船航泊日志。

表2 日本海軍溯江部隊序列(1937年12月7日)①[ 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61頁。12月7日,“二見”艦編入。見“二見”艦航泊日志;12月12日,第1水雷隊“鵲”“鴻”艦編入。
②該隊各艦于12月9日到達江陰。
③第3掃海隊到達作戰區域前指揮官為第2掃海隊司令。
④12月12日,“栗”艦脫離溯江部隊序列。
10日,日艦對三江營上游、龜山炮臺進行偵查,并“掃蕩”殘余中國軍隊;“安宅”等艦在三江營附近入港與第1掃海隊會合,并對江岸中國軍隊展開攻擊。日本陸軍天谷支隊則于當天占領鎮江。11日,日艦對龜山至裕龍洲江面進行了探掃,并派陸戰隊登陸協同陸軍占領焦山炮臺。“保津”等艦及第1掃海隊溯江而上對丹徒水道進行探掃,進至都天廟附近,受到都天廟炮臺及附近中國軍隊野炮陣地的猛烈攻擊,日艦在水上飛機的協同下反擊,掩護掃海作業的進行,于傍晚突破都天廟一線。接著日艦進入焦山南水道,對丹徒鎮上游長江北岸中國軍隊陣地及炮臺展開炮擊,隨后突入鎮江。⑦[ 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65—466頁;[日]『砲艦 二見昭和12年12月1日~13年2月28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3299、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11083006600;“保津”“勢多”“山風”“涼風”“掃四”艦船航泊日志。
12日,日本陸軍天谷支隊一部擊潰烏龍山下游長江南岸中國軍隊。上午10時日艦在水上飛機及日本陸軍天谷支隊的支援下,從都天廟炮臺下強行推進至烏龍山水道。12時半,日艦到達烏龍山閉塞線附近,遭到北岸劉子口⑧戰史叢書中原文為“劉子口”,比對航泊日志,結合現實情況,此處應為“劃子口”。附近中國軍隊野炮、機槍、步槍的猛烈射擊,激戰中,日“保津”艦中彈發生故障,“掃六”船后部艦橋、“掃三”船艇長室水線附近均中彈,被迫暫時退避進行緊急修理。下午3時半,日本艦隊主隊到達烏龍山閉塞線附近,第24驅逐隊及水上飛機同第2聯合航空隊飛機一起對烏龍山炮臺及北岸中國軍隊進行反擊。深夜11時左右,日艦隊派出作業隊接近烏龍山閉塞線,于13日凌晨打通一條300米寬的可航水道。⑨[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66—467頁;“保津”“勢多”“二見”“山風”“涼風”“掃四”航泊日志。
13日凌晨,烏龍山炮臺的中國守軍在日本陸軍第13師團山田支隊和日本海軍艦隊的炮轟下放棄防守,日本陸軍部隊也開始攻入南京。近藤英次郎率日本海軍艦隊前鋒迅速突破封鎖線于下午3時40分進至南京下關江面,對渡江逃離南京的中國軍人、難民進行射擊。隨后,日艦隊主隊于下午5時突入南京,在日本陸軍完全占領南京的同時,日本海軍也控制了南京下關江面及碼頭。①[ 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67—468頁;“保津”“勢多”“二見”“山風”“涼風”“掃四”艦船航泊日志。
中、日雙方研究者在搜集南京大屠殺相關史料時,搜集到部分有關日本海軍暴行的資料,這些資料主要包括軍人、難民等中方當事者及軍人、記者等日方當事者的日記與回憶,以及部分日方新聞報道和西方國家資料。通過這些資料,我們可以粗略了解日本海軍艦隊到達南京附近江面后肆意射殺中國敗兵、難民的情況。下列一些中方當事者對日本海軍對過江者實施暴行的描述:
史料1。蔣公穀:“迄夜……其中有些膽大勇敢的,就浮木渡江,命運誠屬是可悲的,不是中流滅頂,就是被敵人擊斃。”②蔣公穀:《陷京三月記》,張憲文主編,張連紅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冊《幸存者的日記與回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9頁。蔣公穀,時任南京守城部隊軍醫。
史料2。孫寶賢:“以后據說陳副營長在南京撤退過江時,被日艦炮火擊中死在江中,殊為惋惜。”③孫寶賢:《南京淪陷前后及被難脫險經過詳情實記》,張憲文主編,張連紅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冊《幸存者的日記與回憶》,第98、99頁。孫寶賢,時任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導總隊第3團第16連(通信連)連長。
史料3。郭岐:“自下關以西的三汊河,以訖迤東的煤炭港,在這么遙遠的兩點之間,一條線上,卻又只有寥寥可數的幾艘船只停泊,幾乎所有的可以渡過長江的輪船、木船早已被日本軍機和艦炮轟沉了,因而使涌到長江之濱的撤退部隊焦灼萬狀,急如熱鍋螞蟻。”④郭岐:《陷都血淚錄》,張憲文主編,張連紅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冊《幸存者的日記與回憶》,第142頁。郭岐,時任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導總隊輜重營營長,南京陷落后躲進難民區,三個月后逃出南京。
史料4。郭岐:“也有成千上百的人,七手八腳齊同努力推動了下關碼頭的躉船,成千上百的人擠上去,成千上百的人立即哀聲呼救。原來,逃生心切,不遑深思,使他們忘卻了躉船無槳無帆猶乏機動力,它只能往下游漂流,送進逆江而上的敵軍虎口。”⑤郭岐:《陷都血淚錄》,張憲文主編,張連紅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冊《幸存者的日記與回憶》,第143頁。
史料5。郭岐:“在那一天深夜,也曾有好幾千名撤退官兵沖上了幾艘大木船,自以為幸運的及時解纜啟碇,他們實在顧不了整個下關江面都在日軍艦炮的控制之下。于是,當他們甫行發出幸慶逃生的歡呼,江心敵艦亮起了一道道探照燈,然后眾炮齊發,猛烈轟擊,轉瞬間便將幾艘木船轟得桅斷船沉,血肉紛飛,成千上百的徒手者跌落江中,哀呼號叫,于是滅絕人性的敵軍找到了他們第一批濫施殺戮的對象,他們用機槍步槍加以掃射,使落水求救者無一生還。”⑥郭岐:《陷都血淚錄》,張憲文主編,張連紅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冊《幸存者的日記與回憶》,第143頁。
史料6。田興翔:“到十三日中午,幾十里長的大蘆葦灘遍地都是散兵、亂馬和逃難的老百姓,敵人的海軍也溯江到達,空軍飛機也飛臨上空,狂轟掃射,蘆葦著火燃燒,兵民死傷遍地,同行的人也多不知去向。”⑦田興翔:《南京大屠殺脫險記》,張憲文主編,張連紅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冊《幸存者的日記與回憶》,第422頁。田興翔,時任國軍103師613團排長。
史料7。萬式炯:“我二人所乘之船,僥幸已劃到北岸,急忙找木船去江心洲接本師部隊。正喜找到五只小木船,船在行駛中,遇到敵艦,船破人亡。”①萬式炯:《一〇三師南京脫險記》,張憲文主編,張連紅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冊《幸存者的日記與回憶》,第429頁。萬式炯,時任國民黨軍103師618團團長。
史料8。孫步芳:“因為當天敵人海軍已封鎖了燕子磯江面,凡是江上漂去的船筏,包括坐大小木船渡江的軍民,大部分被日軍掃射死了,有的筏子沉沒,無一生還。”②《 孫步芳證言》,朱成山:《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證言集》,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7頁。孫步芳,南京大屠殺幸存者,時年14歲,為南京太平路54號新華刻字印刷店學徒。
這些描述說明當時日本海軍對試圖渡江而逃的中國敗兵、難民實施了炮轟與掃射的暴行。對此,日本方面的部分當事者的回憶可以印證。
史料9。時任日本海軍炮艦‘勢多’號艦長的寺崎隆治回憶:“接近南京時長江被一分為二,沿著北岸前進時不斷受到兩岸中國兵的攻擊。這時候開始,有中國兵乘平底帆船和木筏順流而下,并且越來越多。‘勢多’上有四門二十五毫米機關槍,于是就用機關槍邊射擊邊前進。(中國兵)最初是向對岸浦口逃離的,但很快浦口也有日軍出現,就只能向長江上游或下游逃了。隨著南京的接近,不止有平底帆船和筏子,也有抱著木板、門板的中國兵,長江中滿是那樣的中國兵,好像完全沒有考慮到日本艦隊正從下游溯江而來。(利用平底帆船、筏子等逃離的中國兵)大概有數千人。‘勢多’邊前進邊射擊,后面的軍艦也相繼射擊,總計大概20艘,時機可謂是正好。十三日下午三點五十分(到達南京)。……接近下關棧橋,從望遠鏡中可以看到有很多(大概五百人)中國兵在揮手。中國兵大概沒想到日本軍艦這么早就來到,以為是中國軍艦才揮手的吧。接近的同時又用二十五毫米機關槍掃射。”③[日]阿羅健一『南京事件日本人48人の証言』、東京、小學館、2002年、247—249頁。
史料10。當時任海軍從軍繪畫通信員、乘坐“栂”艦前往南京的住谷磐根回憶:“接近南京時,……可以看到乘船的中國兵向浦口方向逃。于是‘栂’開炮射擊,不久就看到抱著木板之類的中國兵漂流過來,到處都是。這時換用步槍射擊,因為甲板離水面只有四五米所以能百發百中……其中也有看到此景而求饒的士兵。”④[日]阿羅健一『南京事件日本人48人の証言』、273頁。
史料11。當時在“海風”號驅逐艦上服役的三谷翔回憶:“我們看到江上從上游漂來幾個竹筏,上面整整齊齊地堆著看上去像是中國人的尸體,尸體有一米半至兩米高左右,堆得非常的整齊,就像畫出來的幾何長方體。大家都覺得奇怪,生怕是偽裝物,里面藏著什么東西,所以甲板上的約20人都舉起槍朝著竹筏拼命胡亂射擊。”⑤[日]三谷翔:《迎來70周年的南京——一個海軍士兵當時之所見》,2007年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與會論文。
史料12。當時是“掃一”船員的中村彌咲回憶:“(12月13日下午)3時許,沖到下關棧橋并靠了岸。在這之前捕獲了7名中國俘虜,半夜里就在甲板上將他們殺死并踹進長江。”⑥張憲文、呂晶編:《南京大屠殺真相(中)日方史料》,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00頁。
史料13。當時是日本陸軍步兵第13聯隊二等兵的赤星義雄回憶:“關于這件事我聽說了如下情況:前一天(12月13日),從南京城撤退的多達幾萬人的中國軍隊和難民在前方八公里處的揚子江流域的下關港擠上可容納五十人左右的渡船,想逃往對岸。在進攻南京戰斗最激烈的時候,海軍帶著大炮、機關槍沿揚子江逆流而上,準備伏擊撤退的軍隊和難民的船只,在他們的渡船到達對岸之前,所有的槍炮一齊開始射擊。隨著轟鳴聲,炮彈和子彈像雨點一樣射出。船被直接命中,炸得粉碎,所有的船都被擊沉了。”⑦張憲文、呂晶編:《南京大屠殺真相(中)日方史料》,第430頁。
這些回憶印證了日本海軍在南京對中國敗兵、難民的屠殺暴行。除此以外,當時日本各報紙報道日軍攻擊南京的新聞,也有部分涉及日本海軍暴行的內容。
史料14。《東京日日新聞》12月16日報道:“接近南京,敗兵的筏子越來越多,擠滿了軍艦兩側,在來自艦上一刻不停地連續掃射下,無數敗兵被‘水葬’在揚子江中。”①[日]『大阪每日新聞』夕刊、1937年12月16日、2頁。
史料15。《讀賣新聞》12月14日報道:“我艦隊○○艘,冒著敵水雷的危險,壓制江岸各地敵炮臺,于今日(13日)傍晚五時溯航至南京,在下關碼頭附近停泊,將敵密集部隊陷于炮火洗禮中。”②[日]『読売新聞』朝刊、1937年12月14日、1頁。
史料16。《讀賣新聞》12月15日報道:“(13日)下午二時,……緊抓著木筏漂流的敵兵越來越多,‘右四十度射擊開始’,瞬間甲板上的機槍、步槍一齊開火,載著數十名敵兵的木筏隨著揚起的水煙消失在江水中,隨后抓著木片、乘著平底帆船的敵兵漂來,各艦繼續猛烈射擊,艦炮也一齊打開炮門,殲滅北岸潰退的敵人。”③[日]『読売新聞』朝刊、1937年12月15日、1頁。
這些當年的日方新聞報道是日本海軍南京暴行的鐵證。此外,德國駐華大使館留守南京辦事處政務秘書羅森在給德國外交部的報告中,提到近藤英次郎對美國海軍上將霍爾特說的話。
史料17。近藤英次郎:“南京下游大揚子島(八卦洲)上還有3萬中國軍隊,必須‘清除’掉。”④《 羅森給德國外交部的報告》(1938年1月20日),張憲文主編,張生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冊《國外媒體報道與德國使館報告》,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34頁。
綜合以上史料,基本可以確定日本海軍在攻擊南京時對中國敗兵、難民實施了肆意射殺的暴行。但以上史料多為回憶性史料,多年后當事人的回憶與當時的實際情況難免有所出入,且其描述較為粗略、籠統。日本防衛廳防衛研修所戰史室利用日軍戰時檔案編著的戰史叢書,是較為權威的日軍戰史著作,其中有日本海軍攻擊南京的相關內容。
史料18。日軍戰史叢書:“此時南京附近江中及江岸到處是潰退的中國敗兵及舟船木筏,日艦對這些中國敗兵及舟船木筏進行了射擊。14日,第1警戒部隊各艦繼續掃蕩敗殘兵、開啟航路。15日,‘栂’‘掃二號’分別在南京下游及龍潭水道掃蕩殘敵。16日,在南京附近停泊艦艇從15日夜開始持續對江上漂流的殘敵進行掃蕩。‘二見’‘勢多’在寶塔水道一帶掃蕩殘敵。”⑤[ 日]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昭和十三年三月まで—』、468—469頁。相關日本海軍各艦艇航泊日志。
日本海軍史書對其暴行如此一筆帶過,使后人難以詳細、全面認識日本海軍在南京的暴行。這種情況下,查找戰時日本海軍艦隊相關檔案,對于開展進一步的深入研究,殊為必要。
參加南京溯江作戰的日本海軍艦隊部分艦艇的航泊日志,包含在當前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圖書館公開的戰時艦艇航泊日志中。分析這些航泊日志,我們可以將日本海軍艦隊部分艦艇在南京附近針對中方人員的行動記錄列表如下:

表3 日本海軍溯江部隊部分艦艇對南京附近中方目標的攻擊⑥[日]『砲艦 二見 昭和12年12月1日~13年2月28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②戦史-航泊日誌-3299、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一Ref.C11083006500;“保津”“勢多”“山風”“涼風”“掃四”艦船航泊日志。
①原文此處模糊不清。
②原文此處模糊不清。
③此處字跡模糊部分省略。

12月15日蓮二見03:20用步槍射擊電燈公司煙囪錨地江面發現的木船15:25-15:26用機槍射擊長江北岸中國敗兵14:40-14:47炮擊南京錨地江面廢船16:30派陸戰隊臨檢江岸浮舟16:41將昨日俘獲的俘虜釋放至草鞋洲17:15派陸戰隊臨檢漂流短艇12月16日二見栂勢多08:49掃蕩長江干流沿岸殘敵09:50臨檢江岸木船10:45掃蕩天河口附近中國敗兵11:25派陸戰隊至草鞋洲掃蕩中國敗兵11:55炮擊消滅天河口對岸發現的中國敗兵14:40在草鞋洲掃蕩中國敗兵13:12射擊載有中國敗兵的筏子09:22-09:30炮擊硫銨工廠附近中國敗兵10:30-10:34炮擊硫銨工廠附近中國兵14:40-14:48炮擊硫銨工廠南村落中國兵09:50-13:00派陸戰隊掃蕩硫銨工廠附近13:50-18:00派陸戰隊掃蕩硫銨工廠附近
戰爭年代因艦艇沉沒、戰敗銷毀等原因,想必有不少艦艇的航泊日志未能保存下來,此外也不排除尚有因內容過于敏感而暫不公開的航泊日志存在。①例如截止2014年9月19日,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公開的航泊日志中,參與南京溯江作戰的“海風”“掃六”“掃一”等船艦航泊日志無存,“安宅”“比良”“熱海”等艦戰爭爆發后的航泊日志缺失,“堅田”艦航泊日志雖然較全,但獨缺1937年12月部分。但日本海軍在南京附近射殺中國人員的實際情況,其嚴重程度不會低于表3所示。其中固然有日“二見”艦在14、15日“救助”漂流的中國兵后將其釋放至草鞋洲的記錄,但絕大部分的內容是有關于射殺中國敗兵的記載。將前文史料1—18與表3對照可以發現:
史料1、2所述,表3中有多條相似記錄;
史料3、4、13所述,與表3中13日“掃四”所記情況相似;
史料5所述,因航泊日志不全無法印證,但表3中所記日艦對中國逃生木船的攻擊事實較多;
史料6所述,與表3中13日中午各艦攻擊江岸中國敗兵記錄情況相似;
史料7所述,與13日15:30-16:08“涼風”航泊日志所記情況類似;
史料8所述,在表3中也屬常見;
史料9所述,為日“勢多”艦艦長的回憶,對比表3中“勢多”艦所記可以發現,兩者基本吻合;
史料10為乘坐“栂”艦前往南京的從軍繪畫通信員的回憶,與“栂”的航泊日志基本吻合;
史料11、12所述,因暫無“海風”“掃一”艦的航泊日志,無法印證;
史料14、16所述,可與表3中記載的13日各艦對江面木筏的射擊內容相印證;
史料15所述,與表3中13日15:30-16:08“涼風”艦所記情況相似;
史料17所述,可與表3中14、16日“二見”艦對草鞋洲及附近區域的“掃蕩”記錄相印證;
史料18所述,可與表3中13至16日日軍相關各艦的航泊日志相印證。
回憶史料因當事者觀察角度限制,加之年代久遠,對日艦暴行的主體、時間、地點等描述不夠詳細,新聞報道則因戰時新聞審查等原因對事件的報道也不盡全面,而日軍部分艦艇的航泊日志仍然缺失,所以回憶性史料、新聞報道等的描述與日艦航泊日志并不能完全對應。但通過史料對比我們可以發現,回憶史料、新聞報道的內容基本上都能與日艦航泊日志記錄相印證,絕非憑空杜撰。日本海軍從12月12日到南京入城式前的12月16日,從龍潭水道到下關江面,對江岸及江面試圖逃離南京的大量中國敗兵、難民實施了肆意射殺的暴行,當屬事實。
目前關于遇難者遺體處置的研究成果顯示,被掩埋的遇難者多為日本陸軍所殺,死于日本海軍之手的很少,①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全史》,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69、925頁。這容易使我們產生日本海軍在進攻南京及南京大屠殺中的活動屬無足輕重的錯覺。雖然日本海軍艦隊在部隊規模及活動范圍上,遠遜于在南京城內外各處活動的10余萬日本陸軍,但海軍是技術性兵種,艦艇火力強于陸軍,且恰逢中國敗兵、難民集中于江岸及江面試圖逃離南京,因此死于其暴行的中國敗兵、難民人數也應有相當數量。通過表3記錄可以發現,日本海軍暴行自12日至16日在南京附近一直存在,因其主要發生在長江江面及江岸,遇難者遺體大多被長江吞噬,遇難者的具體數字恐怕已經很難得知。不過就表3所反映的情況,加之前文中郭岐提到成千上百逃生者推動躉船、幾千撤退官兵登上幾艘木船結果喪命江中,日“勢多”艦艦長提到的該艦到達下關江面之前,利用平底帆船、筏子等逃離的中國兵大概有數千人成為日艦射擊目標,以及赤星義雄提到的擁擠在下關江岸幾萬人擠上準備逃往對岸的木船卻被擊沉等描述,我們不能輕易定為夸張之言,仍有進一步搜集史料進行驗證的必要。
通過將當事者回憶、戰時新聞報道等史料與作為檔案的日本海軍艦艇航泊日志相互印證,我們看到,日本海軍艦隊在南京附近肆意射殺了相當數量的中國敗兵、難民。日本海軍艦隊這一暴行的發生,與日軍企圖兵分數路,大迂回包圍南京,將中國軍隊主力殲滅于南京,迫使中國政府就范、投降,從而迅速解決“支那事變”的戰略部署有關。②[ 日]小林英夫『日中戦爭——殲滅戦から消耗戦へ』、東京、講談社、2007年、57—61頁;王衛星:《日軍部署及戰略意圖與南京大屠殺的原因》,《江海學刊》2007年第6期。實際上不僅在南京附近,在溯江而上進攻南京途中,日本海軍艦隊就密切監視著江面船只,遇到懷疑被中國軍隊利用的船只多直接用艦炮、機槍攻擊,中國軍隊很難利用船只從日艦控制的江面上逃脫。③“蓮”“保津”“掃四”“栗”“栂”“山風”艦船航泊日志。這與日本陸軍、陸海軍航空隊在攻擊南京及占領南京后肆意殺害中國敗兵、難民的最終目的是相同的。
除直接射殺相當數量中國軍民外,日本海軍艦隊在攻擊南京途中,依照12月2日日本陸、海兩軍簽訂的《關于南京攻略作戰的陸海軍協定》有關規定,即“海軍以第三艦隊一部為攻略南京的先遣隊,并協助陸軍一部在長江左岸登陸,截斷津浦鐵路及大運河”④《 關于南京攻擊作戰的陸海軍協定》,張憲文主編,王衛星、雷國山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1冊《日本軍方文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頁。,積極協助日本陸軍在江陰、鎮江渡江至長江北岸,封鎖運河、津浦鐵路這兩個可供中國軍隊撤退的途徑。此外,在推進至下關江面后,日艦對試圖從長江逃離南京的中國軍民肆意射擊,使原本寄希望于渡江或從江上逃離南京的中國軍民,面對日艦瘋狂的炮轟和槍殺不得不放棄渡江,⑤郭岐:《陷都血淚錄》,張憲文主編,張連紅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冊《幸存者的日記與回憶》,第142頁。不管是返回南京尋找陣地繼續抵抗還是留在下關聽天由命,都陷入了日軍事先設計好的包圍圈中,無法逃離南京的中國軍民只能成為日軍暴行的犧牲品。
日本海軍艦隊與南京保衛戰、南京大屠殺關系密切,相關史料尚有進一步搜集、整理的必要,加強該課題的研究,對進一步推動南京保衛戰、南京大屠殺研究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