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九詩人新作選（二）

主持人語：

詩是來自生命恒久的歌唱，每個時代、每個地域，都有一些先行者和堅守者，去開拓和守衛詩歌這片神秘而美好的土地，并傳遞著薪火。繼上期本欄目推出杭州地區九位前輩詩人的作品之后，本期刊登的是杭州以外的各地市的前輩詩人近作。（江離）

洪迪的詩

………………………………洪 迪（臺州）

夜步石砌塘堤

今夜的一切都是石頭給的

今夜就是一部迷你石頭記

人得變成石頭才能生存

我們都是西緒福斯的石頭

石砌塘堤伸展晃白的夜之微茫

一邊是海呤。一邊是蟲鳴

仰頭是纖纖月的玉鉤

俯首是惆悵莫名心跳

釣彈涂

此刻。靜寂凍結了一切

海風收斂了大鵬的翅翼

太陽管制著空中所有云朵和

翔飛的活物，禁聲屏息

黑色灘涂。性高潮過后的

蕩婦。四體疲憊而滿足地舒張

死的歇息在百骸中找到酣美的至極

周遭的一切。大白天的沉沉夜夕

釣者。天海間唯一的活雕像

賁張渾身的神經末梢和注意力

成炯炯雙目。搜索。查找。尋覓

時機。洞穿天生的狡汁

釣鉤。起跑線上的順風耳

時刻準備著決勝的一擲

細竹竿。緊握在右手的靜待

長繩的時間細數千年的分秒

半跪的泥撬微微滑行于無形

以不動之動奉行老子哲學

大隱于市。一身青紫泥的黑褐

迷彩。逍遙于天人合一的得意

孰能奈我何？任憑三千燭光探照

可奈忍不住。捕食的本能誘惑

驀地為生而死電閃的一躍

刷地釣鉤拽長繩從天而降

抲沙蟹

睡眼惺忪的太陽船長

掌著舵忘情于隨時扳動

靜謐自海鷗雪的翅羽滑落

在時間長卷般舒展的海涂上

活躍著男孩女孩和沙蠏的天真

抲。捉。捉摸。捉拿。捉弄。捉迷藏

有目的的無目的。無目的的有目的

沙蟹在尋覓海風和陽光摶成的食物

孩子在抲捉朝霞與歡笑交織的童年

哈哈。逃走了，一下，又一下

哈哈。抲牢了，一只，又一只

試問是誰抲牢了誰

到底又抲牢了什么

活躍著男孩女孩和沙蟹的天真

在時間長卷般舒展的海涂上

靜謐自海鷗雪的翅羽滑落

掌著舵忘情于隨時扳動

睡眼惺忪的太陽船長

李蘇卿的詩

………………………………李蘇卿（湖州）

蟋 蟀

秋夜聽蟋蟀鳴叫，

石頭在叫，墻腳在叫，

這是蟋蟀在叫我的乳名。

我翻動著亂石，無法翻動歲月，

卻觸動了我的夕陽。

童真站在墻腳邊，

每年秋天，蟋蟀會來喚我幾聲，

它喚我的次數越多，

我離童真的距離越遠。

這熟悉又陌生的鳴叫，

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

如今，蟋蟀的鳴叫聲，

在我深深的皺紋里旋轉，

把我的乳名又唱了一遍。

被擊落的鳥

一只被擊落的鳥

它跌下的姿勢，

像一塊石頭，

將三月砸了一個窟窿。

這個春天很痛，

一個發黑的傷疤，

春天臉上的污點，

恐怕是揩抹不去了。

一只被擊落的鳥，

這飛翔的石頭，

也在我心上，

留下了一個無法冶愈的硬傷。

骨化石

這是一塊硬骨

巳硬成一塊巖石

曾經被刀砍過

刀銹蝕了

曾經被火燒過，

火熄滅了

曾經被水淹過，

水干涸了

骨頭擊之有金石聲

敲響它如敲響歷史的硬度

你仔細聽 ?你聽到了嗎

這開天辟地的聲音

中國折扇

夢中 一個世外桃源

醒來 也許是宋元明清

一把中國折扇

打開是夏

收攏是冬

折扇沒有時間

只有不動聲色的折痕

打開是太平盛世

收攏是兵荒馬亂

一把中國折扇

打開是一座江山

收攏也許會是幾個朝代

潘志光的詩

………………………………潘志光（寧海）

祈 求

大媽走在春風中

三年前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

知道自己

再也沒有多少次

可看到火紅的朝霞

再也沒有多少次

可看到小孫子蹦跳的身影

再也沒有多少次可聽到

雞的叫聲，鳥的叫聲

樹上的黃葉

淚水打濕了情緒

女兒挽著她的胳膊

走進山寺

她把沒有雜質的虔誠

和供果一起

放在供桌上

她扯斷袖口垂著的半根細線

拉一拉上衣的下擺

祈求

她默默地祈求

她的子孫不再患病

全村的人不再患像她一樣的病

紅燭高燃

風鈴丁丁咚咚

伴著晨風

伴著雨雪

她一次又一次走進山寺

天王殿、三圣殿、大雄寶殿的

古老磚石和檐角

懸掛著她一縷縷祈求的目光

幾個青年人坐在廂房

喝著茶

低吟王維的詩

也談遼闊與深厚的《心經》

大媽紅光滿面

和家人一起走在春風中的消息

像夜空炸響的爆竹

祈求是風雨中的一把傘？

祈求是寒冬中的一盆火？

我想了好幾天

現在還不想雙膝跪在蒲團上

雙手合十說

祝菩薩萬壽無疆

絲 瓜

春天來了

我在春天的旁邊種了一棵絲瓜

沒過多少天

絲瓜藤就有兩尺多長

找來一根竹竿

讓它沿著竹竿爬

爬上，掉下

爬上，掉下

爬了幾天還是躺在地上

我在光溜溜的竹竿上扎上竹梢

絲瓜沿著竹竿爬，一天一個高度

絲瓜沿著三月、四月、五月爬

爬向人們仰視的高度

她的天空傾斜了

雪花飄白了屋頂

她的父親遇車禍死了

她的天空傾斜了

她哭昏了三次

村西新倒的一堆建筑垃圾

是她心中房子坍塌后

拉出去的破磚碎瓦

雪花卷北風，樹椏上積滿了雪

她身邊圍滿了左鄰右舍

話語燒紅了爐火

聞欣的詩

………………………………聞 欣（麗水）

停泊在山峰上的云

我是從故鄉

飄向遠方的一朵云

停泊在異鄉

高高聳立的山峰上

遙望生我養我的

小村與村邊河流

以及在田間勞作的父親

我是停泊異鄉

山峰上的一朵云

一停便停了五十多年

從一個離鄉的少年

停成滿頭白發的老人

年年秋風

吹來故鄉稻熟的氣息

吹不走的是

對故鄉刻入骨髓的懷念

與草木相處的日子

在鳳羽山莊

有一段與草木相處的日子

可以心無旁鶩 靜靜地

將自己融入草木之中

心情亦是草木的心情

清晨 聽野禽在樹上談天

夜間 看魚在水中讀月

午后 看千軍萬馬的螞蟻搬家

傍晚 聽蛙們喧鬧稻田

草木之間所有大自然的精靈

都有自己生命的舞臺

在與草木相處的日子

可以坐在一棵樹下獨自發呆

也可以躺進柔軟的草地小睡

或念想一些藏在靈魂深外的往事

而后拂去歲月沾染生命的灰塵

如同草木一樣保持一生的干凈與寧靜

在山中 與一只枯葉蝶相遇

在深山老林

行走 總有一些

稀奇古怪的東西

隱藏在大自然的深處

分明是萬木蔥翠初夏

卻有一些枯黃的葉片

藏在綠葉之中

我伸手 揀拾那一片枯葉

始料不及的是

那一片枯葉 突然間

騰空而飛 頓時在眸中消失

是了 它就是大自然的隱者

為了隱藏自己

它寧愿被人冷落 化成

一張干枯的葉子

它知道 只有逃避世俗的目光

才能求得生命久遠的清醒與安寧

葉坪的詩

………………………………葉 坪（溫州）

題豐國需六旬花甲紀念封

國需，你是我塘棲文人中

相識甚遲的一位

當年，你編《文化塘棲》向我約稿

一個電話打到溫州，就讓我感到親近

也許煙酒本來是一家，也許

油炸臭豆腐蘸辣椒醬臭味相投

越吃越香

這一晃已經十年過去

談笑風生，風吹過古運河兩岸，連郭璞古井

亦微波蕩漾

塘棲藉青年畫家莫國海有云：豐老師

給我的印象

家里除了書最多，就是

酒最多

我說句實在的話，你能夠

從一個養漁場里普普通通的員工

到成為一位弄筆桿子的作家

這條路，走得

很艱苦很不容易，讓我十分欽佩

花甲之年，你還是

筆耕不輟不斷地寫作，還是迷著集郵（大道

無門門自開）偶而

仍不忘“故事大王”的雅號

講個故事

讓人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

你還是喜杯中之物，飲酒

一如痛飲人生

門牙掉了一顆，也不想再補上

有一點漏口風，口勁還依然十足

笑得更加實在

人生苦樂皆自求

國需兄，我以拙詩相賀

寫在你六旬花甲的紀念封上

如你這般做人

一定淡定長壽

塘棲“有根家電修理”感懷

有根家電修理，在塘棲街上出了名

遠至鄉村的家家戶戶，似乎

都是你鋪子里的電視機零件

你把他們的彩色的夢想，焊接到位

我知道，你在二炮當連長時

曾為原子彈成功爆炸，立過功

現在當然是小玩意兒，

但你的顧客們

依然一如原子彈成功爆炸時的國民

跳躍歡騰

有一種好手藝真好，有根

根深葉茂，活得自在

當然，不止是手藝的問題

你是道德領域的

彩色熒屏

每天的玉蘭花開

夏夜，清香隨風彌漫

推開窗戶， 小院里兩棵樹

一棵玉蘭，另一棵還是玉蘭

牽手并立，相濡以沫

今年花開得茂密

枝葉間綻放淺黃的白，這么洶涌

每天清晨，我都要采摘十六朵玉蘭

十五朵組合成“玉蘭”兩個字

手機拍下來，用微信

發給所有的朋友分享

只一朵，遞給老伴

讓她綴在發間

只有朋友們曉得

玉蘭，是我老伴兒的芳名

我這一生忙來忙去，對她虧欠太多

現在，用這種笨拙而無用的動作

添一點詩意地棲居的樂趣

我一個寫詩的，還能做什么呢

葉廷玉的詩

………………………………葉廷玉（臺州）

剪掉一頭長發

卸下一生的

悲哀與痛苦

清除積壓在

心中的怨和恨

狠狠的剪掉一頭

美麗地長發

用它

包扎愛的傷口

不再流血

這是紫藤的天堂

這是紫藤的天堂

它們緊緊纏繞，相依為命

一串串紫色的花朵

是愛的瑪瑙掛在

藤枝上

走進紫藤的天堂

仿佛穿上花衣，長了翅膀

與蜂蝶一起在花叢中嬉戲

聽花細語，流蜜芬芳

走進紫藤的天堂

一個匆匆過客

有了真正的幸福

哪怕是一瞬間

寫在七十六歲生日

秋風起了

草枯了

霜濃了

七十六年歲月

悄悄入土了

幸好肉體還沒入土

它，仍像一只小鳥

在秋陽下快樂地歌唱

哦！

雷聲驚蟄的七十六歲

白色的焰火在頭顱上

熊熊燃燒

生命的黑暗悄然隱退

歌聲中愛情流注

心里，豹子奔突……

有人說：

那腰越來越彎了

越來越彎了

彎下腰，是為了

將已經入土的七十六年

重新捧回啊！

徐家麟的詩

………………………………徐家麟（金華）

飛碟的誘惑

是地球吸引了飛碟

還是飛碟吸引了人類

在夢幻中

飛碟的誘惑

是吉普賽女郎的舞姿

是月夜女妖的歌聲

是百慕大三角的神秘

和野人的傳說

也許飛碟在尋找鄰居

也許我們在尋找知己

孤獨時

飛碟的誘惑

是心靈的呼喚

是太空中億萬光年的傳說

是一頂草帽

和一曲草帽歌的思念

大概我們開放了

飛碟也樂意降臨

門打開時

飛碟的誘惑

由于愛情而人人向往

由于冒險而增添魅力

由于童話而美麗純潔

由于獻身而創造奇跡

飛碟，我們時代的童話

東方美麗的云霞

神州迷人的童話

飛碟，來自天外

瞬間走完百萬光年的遙遠

眨眼自由泊在地球的天涯

用執著，潛入海底

探索一個陌生心靈的秘密

靠堅毅，馳過冰山

完成一次古代文明的考察

心靈感應，喚醒林中的睡美人

旋轉的光，是劃破天幕的火把

……

女外星人

外星人夠神秘了

又是女的

夠我們想象一輩子

夠我們猜測半個世紀

關于她們的花容

關于她們的歌聲

關于她們的言語……

外星人夠美麗了

又是女的

夠我們想入非非

夠我們渴望艷遇

關于她們的長發

關于她們的眼睛

關于她們的三圍比例……

外星人夠刺激了

又是女的

夠我們召開幾十次國際會議

夠我們出版幾十部暢銷書籍

關于她們的緋聞

關于她們和地球男子

生育的兒女……

陳云其的詩

………………………………陳云其（寧波）

鄉間書

來不及說出憂傷，我的故土

蝌蚪尋找著春天

這些黑色的孩子

停留在銅質口琴的音節里

彼此沉默。來不及說出憂傷

山梁上有我祖先的墳墓

電線桿上的黃昏正在落下來

來不及說出憂傷，屋前溪沿

浣衣的姐妹都已遠嫁

留下裝載玻璃瓶子的我

溫暖的呵護里

害怕溫暖。來不及說出憂傷

早 春

頭戴花巾的鳥雀立在樹梢

豆粒膨脹田野

風依然陡峭

蜜蜂開始做一些徒勞的練習

如我已逝的母親

遠處山間偶爾出現牛群

在霧里朦朧又消失

苜蓿弄濕了發澀的眼臉

蚯蚓的結集號是無聲的

它們刻下花紋

刻下泥土期望了一冬的畫符

讓身在異鄉的人們

讀出大地錦繡

孕婦吸氣彎腰

穩穩地提起一桶井水

雨 茄

所有的云朵都是油紙傘

一旦撐開 ?雨水和往事就淅瀝而來

你那紫色光滑的身體

被粗糙蒼老的手輕輕托起

生怕摸疼你 ?生怕你會

不經意間在雨中滑落

玉米已經收起了鋒利刀葉

南瓜藤依然蔓延心事

細密的話語只有你在傾聽

猶如夜傾聽大鳥盤旋

還有多少囑托在紛飛雨中，母親

我分不清你臉上是雨水還有淚水

木門背后的歲月 ?濕漉庭園

最尋常的想法變成悵望

而我卻需要一場雨來提醒

在光滑與粗糙之間

永遠把我看作孩子的母親啊

種下茄，種下一年四季所有蔬食

也把我種在墻圍的地里

從此秋雨連綿……

父 親

父親老了，他忌諱別人提起生日

他經常一個人坐在陰影

象只老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在公交車上瞌睡

醒來時忘記了回家的路

他的白內障已模糊了電視

而他的聽力也如快耗盡的電池

這個光明有聲的世界

對于父親是一團漸濃的霧

有時候他會無端地發火

是內心的孤獨讓他暴躁

但他把摔碎的瓷杯，一遍遍

拼成小學三年級的幾何題

我們都內疚地諒解了他

今年清明，父親把我叫到鄉下

他領著我看遍了所有

長睡在山坡上的親人

紙錢香燭，雨色青草

父親置身在遙遠的安靜里

我下山時，他仍在山上

漢江的詩

………………………………漢江（嘉興）

渡 船

窗外，半空懸掛的每片葉子

是小小的渡船——

把雨水引渡為雨滴

葉子承受的壓力與疼痛

不會言語，如同雨滴

落地無聲……窗內

你倆手傍茶杯，她說，你聽

你一直嗑著開口松子

但沒有開口說話

你明白自己也是一片葉子——

她落過腳的小小渡船

只是她已落地生根

你卻還懸掛半空……

膽 小

我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膽小——

醒來不敢再睡，怕一睡

就會睡死

她已骨折多次，這一次

是頭顱和骨盆

一顆小石子驚蹦了電動車

拋起她，先是離天堂還遠

后又被地獄拒之門外

陪伺她已好幾個月

一度不敢執手——

執手也怕她痛，我用淡定的神色

對應她尋詢的目光

而每天醒來我不敢再睡

怕她的夜比我的短

比我早醒后感覺不到我

她會突然變得膽小……

在麗江拉市海看鳥

撲楞楞！這么多扇動的翅膀

——天空與生俱來的羽毛

是玉龍雪山飄來的雪？

還在一條魚背上安睡的拉市海

夢中可有熱鬧的鳥鳴？

瞬間，我的胳膊窩感覺發癢

喉結如一枚鳥蛋呼之欲出

但我不能振臂高呼，不能抖落

渾身塵埃和俗氣

只能借用望遠鏡，隔著一排

籬笆似的柳樹靜靜觀望

觸手可及的自由和飛翔呵

讓人多么難以親近

我注定是個孤單的游客

無緣承受一羽半爪的眷愛

像一片樹葉一粒草籽一滴水

被它們啣走或啜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