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墨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詩人筆下的盛唐,盛到可以透過車馬看見滿都牡丹雍容,讓人覺得身為唐朝女子,再不濟也要做一朵薔薇,紅嫣嫣一架香。她卻不幸,從出生就被冠上“蘭”這樣幽靜柔和的名字,從來不由自己做主。
她叫李冶,字季蘭,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兒。父親讀過書,崇拜文人雅士的清談,所以給她取蘭為字,無形中添加了諸多期許。
她倒也爭氣,年幼時就擅詩詞琴曲,不負才女如蘭之喻。恰容貌纖麗艷冶,完全稱得上一朵薔薇花,熱烈浪漫,明眼人一看便知居不了幽谷。
某日風晴日麗,父親陪她在院中戲耍,忽見架上薔薇正盛,便考她以此作詩一首。作詩難不倒她,這局棋錯就錯在整首詩中李季蘭信手拈來了兩句—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才思秀敏,固然讓李父一番心驚,但“架卻”諧音“嫁卻”,這分明在說少女恨嫁之心,可那時李季蘭才六歲。
為防她成為行跡放蕩、品德有失的婦人,父親將她送進道觀,希望道觀清寡絕欲的氛圍能將她養成一株空谷幽蘭。
剡中玉真觀里,李季蘭懵懵懂懂開始了新生活。她不知為何被送來此,就像普通少女一般自然成長,屏蔽了道觀的方書香霧,容顏日漸艷麗,才華扎根為心里的情思,敏銳又多情,準備著不知何時到來的盛開。
歲月若流水,澆灌在少女心頭。李季蘭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同含苞的薔薇。青春正好時,即便是道觀,也關不住她才女的風頭。
朱放作為一個才子,雖說是在剡溪一帶隱居,這隱里到底透著三分明白,什么樣的人有什么樣的名,而名里又有多少真正的才,他是知道的。因著這份知道,才會在剡溪泛舟偶遇李季蘭時生了結交之心。一結交才知,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女子。媚情綽態,明明是風塵顏色,卻偏偏口含慧語,筆出錦章,叫人好生著迷。
李季蘭積攢了16年的熾烈也都在他身上得以迸發。
彼時春光正好,風把柔情吹進耳朵,他們被愛情催了眠。映著山澗清溪,行草飛花,她這朵薔薇放任自己的嬌羞,一心一意做沉浸在愛情里的女子。她把世俗都拋諸腦后,忘了自己道姑的身份,拽緊了愛情的藤蔓專注地攀爬上去,想象著那墻外最絢爛的陽光。
然而朱放能陪著她猜猜愛情的謎,卻不能將她從迷里面拯救出來。她被道姑的身份困在謎宮中,而他得到一紙詔書,不得不撇下她前往江西為官。
她初嘗愛情的甜還未夠,上天就換給她相思的苦,她在這苦里熬得憔悴,只能靠尺素傳情來慰藉自己: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
她在愛情里的純粹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妖媚,思念便是真的思念,不摻半絲虛假。就像薔薇花,平時路過是滿眼的熱烈,在清風中卻格外纖柔。
很長一段時間,她把自己當成一個守候的妻,一心牽掛著遠別的夫。日子一久,思念成了習慣,歸于平淡,她不再強求。而此時,上天也順其自然地把另一個男人送到她眼前。
這日云淡風輕,秋葉簌簌落地。李季蘭在房里習書,忽聽房門被叩響,她起身開門。門外佇立的這個男人,面相雖不出眾,但勝在氣質清雋。
他自稱陸羽,從小被附近龍蓋寺的僧人收養,廣讀詩書,因仰慕李季蘭的才名,特來訪謁。
被一個如此優秀的男子仰慕,李季蘭還是心懷了幾分喜悅的,而細細交流之下,更覺相談甚歡。陸羽也是同樣舒暢,所以日日造訪。兩人整日烹茶讀書,談詩論詞,心意相通,不自覺就演變成了愛情。
一場全新的愛情,如同一場全新的朝輝,灑在李季蘭身上,她拼命想要開得更美。
陸羽也柔情似雨露,給了這朵薔薇想要的所有滋養。李季蘭因病遷至燕子湖畔調養時,陸羽便在病榻旁殷勤相伴,日日為她煎藥煮飯。
李季蘭把她的心動都吟在了詩里: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她將詩取名為“湖上臥病喜陸羽至”,一個“喜”字,點染出花開時讓人最心悸的顏色。
按理說,愛情里是容不下第三人的,更何況是陸羽與李季蘭這般心意相通的愛情。可偏偏李季蘭天生多情,而這“第三人”又如此超塵脫俗,她毫無抵抗地落入另一張情網。這第三人,是大名鼎鼎的詩僧皎然。
皎然與陸羽是好友,一來二往間也與李季蘭熟識起來。她心生戀慕,時而憑詩借問,輕送秋情。
皎然懂她的心意,卻只回她一首詩: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他禪心一片,不起俗情,只得讓花寂落歸去。
她嘆他禪心堅定,自己卻修不到這樣的境界。她注定要做旁人眼里驚艷的薔薇,要在風中舞動一番,百思量,千系轉,不為相思白了頭便不罷休。
每一段情于她而言,都如烈火焚身。她不能像平常女子般,尋一段情,做一雙人,可是每一次的愛情她都享受,享受愛情里花開的一剎那,芬芳至死盡。只是,沒有歸宿的愛情終究是寂寞的。當愛過的人皆如過客從生命中走出,便徒留她一人留在原地被歲月催老了容顏。
她一生都眷戀著顏色眷戀著美,可是唐玄宗聞她詩名傳召她時,她卻已徐娘半老,心中惴惴不安,端的是美人遲暮的悲哀。到底,還是有幾分難過。
她一早就給自己做了定位,知道自己是架上薔薇,所以趁著韶華盡情放肆。
就像她在《薔薇花》里寫的那樣,最好凌晨和露看,碧紗窗外一枝新。在凌晨,才是新的。過了凌晨,就老了。不多情,也會老。
不如一季又一季地盛放,才不枉這人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