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初戀是歲月都風干不了的花朵,思念的酸楚、回味的甘甜和遙望的美好,還有青春不再的惆悵,交織成淅瀝春雨,潤澤她、滋養她。她搖曳在生命的枝頭,在內心深處,散發純凈的芳香,讓人久久回味,難以忘懷。
而“雨巷詩人”戴望舒的初戀,卻是一條幽深綿長的雨巷,縈繞不去的哀愁、綿綿不絕的憂傷和刻骨銘心的情仇,像青苔遍布他的生命。
23歲時,為躲避國民黨的白色恐怖,戴望舒避居好友施蟄存家中,他遇到了一個“有桃色的嘴唇、清朗愛嬌的聲音和一顆天青色的心”的姑娘,浪漫多情的他立即墜入情網,不能自拔。
她是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戴望舒身材頎長,舉止優雅,但童年時一場天花在他臉上留下了斑斑印跡。施絳年對他不來電,縱使日日相見,他如火的愛情始終無法點燃她的心。
熾烈的愛遭到冷遇,他的心日漸灰暗迷茫,在又一次求愛失敗后,他竟要跳樓自殺。
戴望舒的執著追求終究讓施絳年心軟了,迫于父兄壓力,她只得答應和他訂婚。但她仍無法愛上他,婚期一再延后,她要他出國留學,取得學業有穩定收入后再完婚。出于對她的愛,盡管生活窘困,不愿與她隔著千山萬水,他還是毅然赴法留學。而這,不過是她擺脫他的權宜之計。
在法國三年,戴望舒每天都在忍受寂寞、貧困和相思的煎熬。
他靠翻譯書作來維持生計,唯一的安慰是每天給施絳年寫情書。可施絳年的回信卻始終冷冷的,燃不起半點火星來溫暖他的心。
最后,她說自己有了意中人,從此杳無音訊。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立刻回到上海。可她卻將成為別人的新娘。他給了她一記耳光,又登報解除婚約。
八年欺人的美夢結束了。
失戀的痛苦像烈火般炙烤著戴望舒,他的心枯裂了。暗夜里,他無法入睡:“戀愛呀,我的冤家,我啃著你苦味的根!”
強扭的瓜不甜。不愛了就分手,不可能了就放棄,重新尋找新的開始,每一場戀愛都是一次全新的投入。
可戴望舒做不到,這場刻骨銘心的初戀,釀成了他一生的苦酒,毒害了他的心、他的神經。從此,他失去了愛的能力。
之后,戴望舒很長時間內都郁郁寡歡,失魂落魄。一天,好友穆時英對他說:“施蟄存的妹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妹妹比她漂亮十倍,你要不要見見?”戴望舒興致闌珊,但見到穆麗娟時,他還是有些意外。
確實,穆麗娟比施絳年漂亮多了,雖只是初中畢業,但她非常喜歡文學,受哥哥影響,對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如數家珍。她喜愛戴望舒的詩,他的每一首詩,她都能背誦。她對他仰慕已久,這次見面,她對他一見傾心。
但戴望舒與穆麗娟交往,并不是因為愛情,而是想忘記施絳年,忘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遇見下一個人。只有轉移注意力,才能忘記施絳年。
半年后,他們結婚了。沒有隆重的儀式,他只送了穆麗娟一枚戒指。
婚后,戴望舒曾努力走出初戀的陰影,他和穆麗娟也有過短暫的幸福。
他們有座臨海的園子,在花園里種番茄和竹筍。他讀倦了書去墾地,她在陽光下縫紉,女兒在草地上追彩蝶。他們家,“有幾架書,兩張床,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妻如玉,女兒如花,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閑話,想一想,會叫人發傻。”他也“整天地驕傲,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但他還是無法擺脫曾經的愛和傷痛,溫柔多情的穆麗娟,未能將他拉出失戀的深淵。
在詩歌里,他流露出傷逝情懷。“日子過去,寂寞永存,寄魂于離離的野草,像那些可憐的靈魂,長得如我一般高。”讓穆麗娟深感不快的是他為電影《初戀女》作的歌詞:“他說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的夢中忘記你,現在我每天在灌溉著薔薇,卻讓幽蘭枯萎。”
當時人們都知,幽蘭是施絳年,帶刺的薔薇是穆麗娟。這首歌廣為傳唱,讓穆麗娟很難堪也很受傷。漸漸地,家里冷得像冰窖,他們雖不吵架,但誰也不理誰。
戴望舒的時間都用來看書寫文章,從不和她交談,做事也從不與她商量。
后來,穆時英遇刺身亡,戴望舒不讓穆麗娟奔喪。穆麗娟的母親病逝,他扣下了報喪電報。后來穆麗娟知道后,痛不欲生,對他的愛恨情仇難以消解,她離家出走,堅持離婚。
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五年。1994年,時隔半個多世紀,穆麗娟在接受采訪時仍幽怨地說:“戴望舒對我沒什么感情,他的感情都給施絳年了。”
穆麗娟離去后,戴望舒愧疚有加,在一個寂寞深夜,寫下絕命書自殺了,幸遇朋友及時搭救,才幸免于難。
三年后,戴望舒再婚,新娘是小他21歲的香港女孩楊靜。這個嬌小美麗、活潑熱情的年輕女子曾燃起他對生活的希望和熱情。
婚后,生活安定平和。但這段婚姻也未能善終,其中有經歷和年齡差異的原因,根源還是他沉湎于舊日的愛與痛,他總覺得現在“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只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他們感情上漸漸出現裂痕,常因生活瑣事吵架。六年后,楊靜離開了他。
1950年2月,戴望舒因哮喘給自己注射麻黃素,卻不慎過量猝死,時年45歲。
戴望舒一生都沒走出初戀這條幽深的雨巷。那段刻骨銘心的愛,耗盡了他的愛和幸福。
他不停地咀嚼著“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好像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卻始終不知道,要放下舊愛,放下心傷,然后才能推開“這扇窗,后面有幸福在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