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下還原真實的曾國藩

張競艷

作為一門顯學，曾國藩是一座有待挖掘的富礦。歷經30余年潛心耕耘，《曾國藩全集》和首席編輯唐浩明的知名度，成為岳麓版“曾國藩”閃亮的金字招牌。

清嘉慶十六年（1811年），曾國藩出生于湖南湘鄉縣荷葉塘（今雙峰縣荷葉鎮）一戶普通的耕讀之家，日后封侯拜相的他，也使曾家成為了湘鄉縣頭號鄉紳。

曾國藩一生的作為，改變的不僅僅是一個家族的命運。當晚清帝國風雨飄搖之時，他挽狂瀾于既倒，被譽為“中興第一名臣”，20世紀中期又被視為“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招來滾滾罵名。這位中國近代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百余年來飽受爭議，上至政界名流，下至布衣平民，似乎都熱衷于“讀曾”“評曾”。尤其令人驚嘆的是，毛澤東和蔣介石，竟然都十分推崇曾國藩。毛澤東曾說“予于近人，獨服曾文正”，蔣介石更是把曾氏著作奉為經典，不離左右。

曾國藩，究竟是流芳百世的“圣賢、完人、近代化先驅”，還是遺臭萬年的“漢奸、劊子手、賣國賊”？上世紀八十年代，大批曾國藩的珍貴史料重見天日，十年磨一劍的岳麓版《曾國藩全集》得以問世，為后人研究和解讀曾國藩提供了珍貴的一手資料。

拂去歷史的塵埃，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曾國藩從泛黃的書卷中緩緩走出。

為“反革命頭子”出全集

上世紀80年代初，歷史文獻的搶救和整理工作得到中央高度重視，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應運而生。1982年，從華中師范學院古典文學專業研究生畢業的唐浩明，被分配到剛剛成立的湖南省岳麓書社。據他回憶，當時湖南省組織了一大批專家學者，對湖南的古籍文獻擬定了整理出版規劃。其中，旨在整理湖南重要近代歷史人物文獻的“六大全集”被列為岳麓書社的重點出版項目，而“曾國藩全集是更重要的，為這樣一個過去被主流意識形態徹底否定的‘反革命頭子出全集，本身就很引人注目”。

曾國藩全集被倚重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全集本身富有傳奇色彩。

其實，早在曾國藩去世（1872年）后不久，李鴻章校勘的《曾文正公全集》，即在清光緒二年（1876年）由湖南傳忠書局刻印出版。然而，此全集其實不全。真正完整的曾國藩文獻，在漫長的歲月中，被放在曾國藩的湖南故居中，被曾家視為傳家寶，秘不示人。1950年“土改”開始后，險被付之一炬的文獻躲過一劫，被運到湖南省圖書館一間毫不起眼的舊屋中。此后，這批文獻漸漸被人遺忘，再次幸運地躲過了“文革”浩劫，終于在沉睡30年后重見天日。經專家初步清點發現，其文字量遠遠超過《曾文正公全集》。1982年，岳麓書社決定以這批文獻為基礎，編纂一部新的《曾國藩全集》。1984年，唐浩明作為責任編輯正式接手該項目。

1985年10月，《曾國藩全集·家書》率先問世，發行后僅僅幾天，就掀起了不小的波瀾。當時《湖南日報》登出一篇評論文章，抨擊了岳麓書社“公開為反革命頭子樹碑立傳”的行為，言辭激烈。評論背后是否另有蹊蹺？這使經歷過“文革”風雨的項目參與者們如坐針氈，唐浩明連夜跑到當時的一位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家里打探情況，部長判斷此評論是個人看法，背后應該沒什么文章。此后，果然不見有跟風文章出爐，大家也就安下心來。一年以后，從海外傳來一個好消息。1986年7月1日，紐約華人創辦的《北美日報》發表社論《還歷史以本來面目》，高度評價了《曾國藩全集》在大陸的重新出版，稱其重要性“完全可以和中國發射一枚新的導彈或衛星相比擬”。這對湖南出版界尤其是此項目參與者而言，是一個莫大的鼓舞。

2011年曾國藩誕辰200周年之際，岳麓書社推出了唐浩明的修訂版《曾國藩全集》（31冊）。

海峽兩岸共讀“曾國藩”

有人說，唐浩明是曾國藩的“異代知己”。此言并不為過。

為了編好《曾國藩全集》，唐浩明熟讀了幾乎所有研究曾國藩的論著，堪稱是當今最了解曾國藩的人。曾國藩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大大激發了他的寫作欲望。

為了潛心創作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唐浩明一度埋頭書齋，不問秋冬。然而，1988年，近40萬字的《曾國藩》第一部《血祭》完稿后，卻幾經波折，選題遲遲未能通過審批。直到1989年下半年，才守得云開見月明。1990年8月和11月，《血祭》先后由臺灣黎明文化公司和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好評如潮。前往湖南文藝社買書、要書的人絡繹不絕，連文藝社的門房都到編輯室去要書看，這在過去從未有過。

“從政要讀《曾國藩》，經商要讀《胡雪巖》。”1992年《曾國藩》三部曲推出后，一度風行全國，并得到了中央和湖南省委不少高層領導的喜愛，還奇跡般地引起了臺灣政壇人士的關注。1993年底至1994年春，唐浩明應邀以學者身份赴臺參加曾國藩逝世雙甲子學術研討會，在會上作了長達100分鐘的演講，李元簇、李煥、孔德成、陳立夫等一大批黨政要員和文化名流都端坐臺下，認真聽完了演講。一本歷史小說竟然拉近了海峽兩岸的距離，被當時的政界文壇傳為佳話。唐浩明認為，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強烈認同，是《曾國藩》走紅海峽兩岸的重要原因。

“金杯銀杯比不過口碑。”2003年，唐浩明被邀出席浙江省舉辦的首屆“中國作家節”。一天，唐浩明一行人來到浙江江山境內的廿八都鎮游覽。在街邊，偶遇一位老翁，戴著老花鏡，手中捧著一本書，一字一字正讀得津津有味。大家走進一看，原來他正在讀唐浩明的《曾國藩》第一部《血祭》。《曾國藩》出版十余年后，如此戲劇性的情節竟然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演，這令唐浩明至今記憶猶新，“作為一個作家最大的欣慰莫過于此”。

通過對人物內心情感世界的生動描摹，一個有血有肉的曾國藩在唐浩明筆下“復活”。“他是文學藝術形象，但可能更接近于歷史。”唐浩明說。去年4月，中紀委向干部推薦閱讀56本書，其中就有《曾國藩》。

開評點近代文獻之先河

“曾國藩”為什么能熱銷至今？唐浩明指出，首先曾國藩是一個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外交等方面

有著全方位影響的人，“在中國近代100多年的歷史中，沒有誰的影響能夠超過他”。

咸豐十年（1860年），曾國藩在《遵旨復奏借俄兵助剿發逆并代運南漕折》中向清廷提出：“師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遠之利”。當時正受外辱避難于承德避暑山莊的咸豐皇帝讀過奏折后，馬上準奏。這份奏折，如今已被史學界公認為是揭開洋務運動的標志性歷史文獻。唐浩明指出，雖然魏源確為“開眼看世界第一人”，然而作為一介書生，他的先知先覺并未得到朝廷重視，而真正將其付諸實踐的是曾國藩的這份奏折。此外，100多年來，曾國藩受到了社會各界尤其是政界高層人士的贊揚和賞識。而當時代進入到能站在比較公正的立場來看待這個曾經受到嚴厲批判的歷史人物時，人們自然渴望對他一探究竟。

完成“晚清三部曲”后，唐浩明全身心投入對曾國藩著作的深度解讀。2002年～2007年，岳麓書社陸續推出由《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奏折》《唐浩明評點曾國藩語錄》組成的“唐浩明評點曾國藩”系列三部曲，開創了評點近代文獻的先河。2005年和2009年，唐浩明還先后兩次接受由中央國家機關工委、文化部、中國社會科學院聯合主辦的“部級領導干部歷史文化講座”邀約，為部級領導們解讀曾國藩。

2014年，岳麓書社推出《唐浩明評點曾國藩日記》，深受好評。“由于日記是最原始、最本真、最接近作者真實面貌的史料，有助于今人了解一個真實的曾國藩。”唐浩明說。當圣賢而不做豪杰

有人曾經做過調查，市場上關于近代歷史人物的書，就品種而言，第一多的是毛澤東，第二就是曾國藩。其中，絕大多數讀者把“曾國藩”圖書奉為成功學寶典，但也不乏清高之士對曾國藩這位“成功學專家”嗤之以鼻。唐浩明則認為“成功人人都可以追求，問題是怎么通往成功之路”。在他看來，曾國藩就是通過光明正道獲得成功的典范，“我這么多年講曾國藩的成功都是講他的光明正道，他的光明正道實際上體現了中國優秀的文化傳統”。唐浩明認為，曾國藩之所以能夠獲得成功，一是修身自律；二是能抓住機遇；三是百折不挫，屢敗屢戰；四是平實拙誠；五是功成身退，不居功自傲；六是與時俱進；七是善于識人用人，以德為本；八是求闕惜福。“作為一個政治人物，曾國藩可能有虛偽、好名等弱點，但這不是他的主流”。

從編曾、寫曾到評曾，唐浩明已成為名副其實的“曾國藩研究第一人”。一路走來，原來那個面目模糊的曾國藩，在他眼中日漸清晰和生動，“曾國藩的人生目標就是當圣賢，這決定了他的一生”。

“曾國藩能成為歷史上的大人物，是逼出來的。”在唐浩明看來，曾國藩其實僅是中人之資，三十多歲就疾病纏身，后來帶領湘軍打下南京實屬無路可退。他認為曾國藩有很明顯的缺陷，太看重自己的名譽，為人辦事太過拘謹，缺乏大度磊落的豪雄氣概，所以注定做不了開國君主。唐浩明坦言，雖然在寫小說《曾國藩》之前他已對曾國藩進行了全方位的學術研究，并發表過10多萬字的學術論文，但通過這些年的評點工作，他對人物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比如，曾國藩打下南京后為什么不造反？他認為其主要原因是，“在曾國藩的心目中，圣賢的事業高于豪杰的事業”。因此，曾國藩沒有選擇做改朝換代的英雄豪杰，而選擇了當周公孔孟這樣的圣賢。據唐浩明透露，未來他將就此對小說進行修訂。他同時指出，曾國藩其實并不神秘，他既非天才也非天生的圣人，但一生很努力地在做人做事，“為什么100多年來有見識的人推崇曾國藩，正是因為此人可學”。

一座有待挖掘的富礦

繼1985年《曾國藩全集·家書》出版后，岳麓書社近30年來陸續推出了百余種與曾國藩相關的圖書，努力為讀者還原一個真實的曾國藩。

據岳麓書社總編輯曾德明介紹，1995年“十年磨一劍”的《曾國藩全集》各分卷全部出齊，當時正值傳統文化回歸的時期，也是小說《曾國藩》紅遍大江南北之際，岳麓書社借勢一次性推出《曾國藩全集》（30冊），取得了很好的市場反響。岳麓版《曾國藩全集》的品牌就此一炮打響，市場上的第一輪“曾國藩”熱隨之拉開序幕。

此后，岳麓書社趁熱打鐵，推出《曾國藩與弟書》《曾國藩教子書》等普及類讀物，還出版了曾國藩生前編選的《經史百家雜鈔》和《十八家詩鈔》，熱銷一時，僅《十八家詩鈔》的銷量就高達10萬冊。20世紀初，“唐浩明評點曾國藩”系列三部曲，再掀“曾國藩”熱。

“曾國藩”在市場上熱起來后，一大批跟風圖書如雨后舂筍般涌入市場，但大多是高談曾國藩的謀略和為官之道，流于“面厚心黑曾國藩”的粗淺。還有一些書甚至打著曾國藩的旗號招搖撞騙，掛羊頭賣狗肉。其中，大名鼎鼎的偽書當推《冰鑒》。《冰鑒》以及解讀《冰鑒》的書，在市面上曾一度風行，本本都注明作者就是曾國藩，以訛傳訛的程度竟然使曾國藩的文化粉絲們也將其捧為圭皋。然而，《冰鑒》之偽，唐浩明在《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中已說得很清楚，“為什么托名曾氏而不托他人呢？其源蓋出于曾氏素有‘相人的大名。”與之相較，岳麓版“曾國藩”圖書則以“版本可靠，史料真實”而贏得讀者青睞，被學界作為研究的權威范本。

《曾國藩全集》和首席編輯唐浩明的知名度，成為岳麓版“曾國藩”閃亮的金字招牌。

曾德明指出，傳揚曾國藩和傳統文化復蘇的時代價值相契合，“曾國藩是中國文化傳統的代表，也是經世致用、積極進取的湖湘文化的典型代表，和現在的社會發展潮流是一致的”。最近幾年，由其他社出版的《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給曾國藩算算賬》等圖書也大受市場歡迎。

如何繼續打造和經營好岳麓“曾國藩”圖書品牌？曾德明和岳麓書社“湖湘文庫”項目負責人馬美著意識到，岳麓書社的曾國藩圖書板塊“夠分量”，但在圖書的品種、層次等方面仍顯單薄，還大有可為。去年，岳麓書社專門成立了湖湘文化編輯部，重點打造曾國藩圖書板塊。該社將力抓學術和大眾選題，除了在作者和內容的選擇上下功夫外，還會加大對一般產品的營銷力度，同一本書也會推出精裝和線裝等多個版本。

唐浩明認為，作為一門顯學，曾國藩是一座有待挖掘的富礦。目前，岳麓書社正致力于打造“曾國藩書系”叢書。據項目負責人劉文介紹，該書系分為曾國藩原著、評點解讀、傳記研究和小說系列四個層次，多個單品種，繼去年出版市場反響強烈的《唐浩明評點曾國藩日記》之后，今年即將推出《曾國藩選集》（五卷本唐浩明編）《唐浩明評點曾國藩書信》《唐浩明評點曾國藩詩文》及單冊發行的最全本《曾國藩家書》《曾國藩日記》《曾國藩詩文》等圖書，“我們會更有層次地、立體地來開發這門顯學”。

唐浩明指出，“曾國藩”圖書出版的真正時代價值就是要讓國人看到，傳統文化可以培養出安邦定國的優秀人才，“通過讀曾國藩，可以更好地弘揚和傳承中國優秀文化傳統，增強文化自信”。